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帮你,仇视你的人当然要害你,这种“学识”是要用心和情去体会的,不是读书就可以读明白的。今夜有月。朝天山庄。将军府。后院,天井,枯树旁,大将军垂首沉思。追命混入“大连盟”以来,也只是第一次,那么接近那口古井。那只是一口井。那是一口很深很深很深的井深深深深得使人不敢多望只要追命探首一望,就会发现,皎洁的月色,并没有映在井水上。——是井里没有水?还是那是个月亮太阳都照不见的地方?那么接近大将军,还有那口井,算来还是第一次的追命,感觉很奇特。——就像一只在井里长大的青蛙,有日终于给它跳到了井边,它还犹豫着,究竟下一步是该外跃、还是该往里跳?往里面跳安全,但那是个沉闷的世界;往外跃危险,但却充满了新鲜刺激。虽然“朝天山庄”是那么大,那么广阔,但追命从踏入这地方第一天开始,就觉得自己好像已困在井中,井里有另一头野兽,正对他虎视眈眈。一山尚不能容二虎,一井更何尝能容二兽!人说“伴君如伴虎”,其实,伴虎易,伴君难;伴虎大不了打虎,伴君却不能叛君,一旦,“叛”不了,杀头还算好遇合了。更惨的是,本无叛君意,却有叛国罪,那才是有冤无路诉呢!——不过,大将军既然能把自己唤来这里,想必是对自己愈来愈信任之故吧?追命心里这样想:他总不会想把女儿嫁给我吧?正如人不能一面生气一面开心一样,当然也一面害怕一面轻松,所以,他择好笑的事来胡思乱想,心中就轻松了许多。心里一轻松,样子、表情、态度也就自然多了。可是居然有人一面生气一面却在笑。现在大将军就是这样。他的神情是在忿怒中,眼神却在锐利的怀疑着,他的语气充满了担心,但态度却在指责——这样看去,他倒十分像一头非鹿非马非蛇非麟的动物。——那是什么?追命马上想到:龙。谁也没有的见过龙。可是,那么阴晴不定。拿捏不准,见首不见尾、四不像的动物,却是像徽华夏之风、天子之威的神物:龙“我有老婆子女,但他们只让我担心受怕。我的夫人成天躲在房里敲不鱼、念经,她连只小蚂蚁都不忍心伤害,我的鱼池里已爬满了她放生的乌龟。”大将军说,“她整天担心,我会遭人报复,害怕我们的孩子会给人伤害,有人来寻仇,一把火烧了朝天山庄。她一天到晚,担心这,担心那的,十几二十年来,也没见她正式展过欢颜。你叫我能不费心?”“我的女儿小刀,不好好的躲在闺房里做女红,只爱舞刀、弄枪。你知道一个女孩儿家最吃亏的是什么事吗?最危险的是什么吗?那就是她长得又漂亮,家里又有钱,可是对江湖经验,一窍不通,武功也只是花拳绣腿,半肚子草包半肚脑袋文墨!”大将军道,“她要不是这样,就不会跟那姓冷的小子打得火热,如此不知好歹,直似飞蛾扑火,你叫我能不担心?”“我的犬子更不长进,更不像话。你看他一出江湖,便给抬了回来。他是个男子汉,别说照顾姊姊了,他还得要姊姊照顾他哩!我这儿这么大的事业,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爱理不理的,教他学管些事儿,他却不知死活,只爱闯荡;”大将军以怒笑来表示他的无奈和恼怒,“你看他,不知从那时开始招惹了个叫猫猫,偏又是折寿的女子,现在还茶饭不思、念念不忘,把我找尚大师安排他入京当官的门路,全都置若罔顾,我能不为他担扰吗?”追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只有表示同意。“我是个有夫人、儿子、女儿的人,我又一向那么好打不平。勇于任事,所以也得罪了不少奸佞小人,他们只要一见我露败象,定必群起围攻,所以,有时候,我本着自保自救和维护公义之心,下手也只好狼辣些了。”大将军又森然的笑了笑,“我的基业来得不易,我不想白白让它断送,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追命沉着地道,“我是能够明白大将军您的心情的:但我却不明白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大将军指一指四周的停、台、楼、阁,水榭花圃,金梁碧瓦,飞詹玉字,问:“这儿,漂亮吗?”凉风徐来,花香扑鼻。追命由衷的道:“漂亮。”“华贵吗?”“华贵。”“叫是你知道,在四十年前,这儿只是一片荒芜吗?”“……。”“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基业,眼看它楼起,眼看它宴宾客,我就不能也眼睁睁看它楼塌了,人去筵散!”大将军道,“所以,我发大宏愿,本慈悲心,力保江山!”然后他望定追命,问:“你有什么意见?”追命喝了一口酒,缓缓的问了一句:“八十年前呢?”“嗯?”大将军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没听清楚:“什么?”“我是说八十年前呢?”追命不慌不忙的道,“这儿大概还没有起楼字、建朱阁吧?那还不是本来一片荒凉!”这句话一出,两人都顿时静了下来。追命知道自己忍不住又劝诫了大将军。——这种话,听得进去的时候就叫做“劝谕”,万一听不入耳,就称作“顶撞”;伴君的诫律里:顶撞也是要杀头的。冷月仿佛发出轻嗡之声,一如微颤的刀锋。大概是因为太静的原故,连一只黄犬在花间发出微鼾之声亦清晰可闻。追命觉得自己手心在冒汗。直至大将军一拍他的蛋头。“唷!”他哈哈笑道,“你又惕省了我一些事了!”然后他的手拍向追命的肩膀:“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月如刀。手如令。——这一掌拍下去,要是追命不避,会不会日后就变成了一座无名英雄的碑?墓碑?追命仍然没有避。不避。是福自上门,是祸躲不过,对付像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应变不及,只好不变。大将军的手眼看要触及了他的肩膊,忽然静止了,转而为他掸去肩上的一些灰尘。“你跟人打斗过?”追命在一刹那问决定说实话。“是。”“谁?”“三人,其中一个是‘下三滥’何家的人。”“他们是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大将军说,“他们见你伤了冷血,又是我的好帮手,所以迁怒于你,要杀掉你。”押对了!追命是在大将军提问的瞬间想到:昨晚他们在危城蓝衫北路上交手,大将军耳目众多,没理由会不知道的,还是说实话的好。——幸好说的是实话。“你看,我没犯着他们,他们却要来犯我了。虎无伤人意,人有杀虎心。但我幸好也不是纸老虎。”大将军恨恨地道,“我手上已有两人死在他们手里,六人伤在他们手上,我看,再过不久,他们可真的要来伤害我的夫人、儿女了。所以,我只好先下手为强“他们连你都敢动,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崔老弟,我就为你出口气;”大将军仗义为怀的说,“我今晚就把这三个馀孽一网打尽,一人不留!”追命着实吃了一惊,却问:“大将军已经知道他们匿伏之处了吗?”“我早已派出‘十六奇派’子弟去搜寻格杀他们了。”大将军洋洋自得的道,“他们就窝藏在‘三分半台’那儿,正好可以一举歼灭。我已经传达各分盟统领,这三个人,踩上我头来了,一个也不许活!”“十六奇派”就是武林中十六个武功诡奇的杀手帮派,即:海、风、托、跌、扑、衰、卧、服、扭、抬、顶、捧、浸、潜、仆、溜十六派。当年在“暂时客栈”狙击舒无戏的,便是其中三派。“他们伏击我,我也狙击他们,这叫以计还计,以毒攻毒!”大将军眯着眼,向他迷迷笑道,“我也一并为你报仇,以牙还牙!”——不好了!追命心念电转:以大将军的实力,要铲除依、二、阿三人,易如反掌,除非是有人先行通知三人马上逃走。——他们并不该死。——得有人去通知他们!“请将军派我去吧!”追命向大将军请命,“正好可以公私仇一起报,新旧帐一并儿算!”大将军呵呵笑道:“杀他们是小事,怎能惊动你?你轻功好,今晚,我要派你捎着扬奸,看他有什么异动,我……对他仍然有点不放心。”——究竟他是不放心杨奸,还是不放心我?一向游戏人间的追命,面对着这个鬼神莫测的大将军,也难免有点疑神疑鬼了起来:——他要对付“三人帮”,还是对付我?就在这时,毫无来由地,那口古井深处,忽然“咕”地一声,里面似有一只水鬼,正一口吞掉了一个月亮。追命决定去一趟“三分半台”。他要通知侬指乙、二转子和阿里:赶快逃命。他自恃轻功好——也许,通知了那三个傻小子之后,还来得及再回来“朝天山庄”监视杨奸。他有一种感觉:跟大将军的斗争,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他从大将军那儿出来,经过“刀兰桥”,走过“带春坊”,正要转出“天朝门”,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唤他。原来那人出尽力气在叫他,不过实在是有气无力,有心无力,声音仍微弱得可怜。唤他的人是上太师。“什么事?”“崔兄,有件事要你帮忙。”“你说好了。”“我怀疑他就是诸葛先生派到这里来的卧底。”“谁?”“杨门主。”“他?”“是的。可是大将军未必信我。那天的事,杨门主已把我整惨了。大将军一向信重你,崔兄,由你来说几句,会比我更恰当……你别不信,我可有证据!”“证据?”“对!”上太师死了一大截的神态像恢复了一些儿生气,用眼角瞄着他支着脚的铁拐,道:“你跟我来。”仿佛他这样说了,追命就一定会跟他同去。追命果然跟他去了。“菊睡轩”离此甚近,他先弄清楚杨奸的底细,万一待会儿通知了阿里等人逃命之后赶返已太迟,也总有“情报”向大将军“交待”。何况,杨奸“居然”是“内奸”,实在也令他生起一种难以置信的好奇。到了菊睡轩,上太师房中依然一地碎屏风和木屑,并未打扫收拾,才进房门,上太师要死不死的迁了给他一本书,道:“你翻翻看便知。”追命看看书的封面,没有书名。他翻开第一页,没有一个字。他再翻第二页,仍是没有字。如是他耐心的翻了七八页,仍全是空白。他问上太师:“怎么……”上太师全身发出一种浓烈的药味:“你耐心点,再翻下去。”追命再翻了两页,依然无一字。翻到第十页,才看到有一个大字。十追命不明所以。他望向上太师。上大师做笑,示意他翻看下去。翻下一页,又出现了另一个字:追命问:“这是什么意思?”上太师这回胸有成竹的道:“你再看下去就会知道了。”追命再翻一页,只见一个字:追命稍一咀嚼,一惊,扔掉了书,失声道:“十三点?”上太师死里死气的阴笑道:“对了,十三点。你连书皮一共翻了十三页,已中了我‘十三点’。”追命怒道:“你暗算自己人!”上太师道:“那先得要看你是不是‘自己人’了。”追命暗自运功,只觉四肢乏力,别说动手,就算要捺死一只蚂蚁,恐怕也力不从心了。——“十三点”的毒力,非同小可,既可进入体内,要将之逼出,便极不容易了。他心中惊怒:自己一时大意,对这个不谙武功且病得半死不活的老人家,竟疏于提防,此人精通药力,现在落在他手里,恐怕不易翻身,也不易超生了。他口中怒问:“莫非你才是卧底内奸?”上太师却趋过身去,在追命身上用力索了一阵,嘿声笑道:“这你是明知故问了。白天,在‘六分半亭’,我没把你即刻认得出来,因为那天出现在这儿的蒙面人轻功高明,而腿子并没有瘸。可是,今天下午,我经过刀兰桥,发现桥底的湿坭,有一支拐杖的痕印——想必是那天你就在这儿,先弃了拐杖,再蒙上脸,才来救‘小相公’的吧?等办好了事,你才在这儿取回拐杖,继续当你的崔各田。可惜的是,那天下过小雨,你的拐杖在刀兰桥的泥土上烙了印。”追命冷笑道:“就算我把留在坭上烙了印又怎样!我住在‘带春坊’时常经过那儿,就不会留下痕印么!就留不得痕印么!”上太师啧啧笑道:“你确会诡辩!但那也没用!我记住了你的味道:松叶混合了蜂蜜,还有一点淡淡的酒味,我把你引来这儿,一嗅,便完全一样了!”追命心里暗叫厉害,咀里却厉声道:“你凭鼻子来断定我的生死,分明是诬害我!大将军可未必信你!”上大师老谋深算的笑道:“所以,我也没杀害你,我只不过要探明你的身份。要是我抓对了,有了证据,大将军自然便会信服,自然就会犒赏我。我跟你无怨无仇,何故要加害你?我无德无能,又不会武功,既要靠山撑着,就得依附大将军;要受大将军重用,就得干些出色的事来让他看重。”追命奇道:“你倒是怎么凭空生出害我的证据来!”上太师道:“证据就在你的身上。”追命诧然:“我身上?”上太师道:“我看过你的轻功,辨别你的年岁,如果你是诸葛那儿派来的,就一定是追命无疑,如果你是四大名捕之一,身上必携带‘平乱玖’,块上印着你的掌纹,你要赖也赖不掉。”说着,便去搜追命的身。追命心中叫苦,知道这次理应难有侥幸了。结果都非常意外。出乎上太师意料。也在追命自己意料之外。——他自己的身上,居然没有“平乱块”?(平乱块去了哪里!?)上太师的脸色就像煎药汁般的颜色:“你到底是谁?”追命心中也一样惊疑,口里却滋闲淡定的说:“崔各田。”上太师迷惆的道:“你真的是崔各田?”追命道:“你现在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吧?”上太师道:“你身上没有平乱块,不见得你就不是追命。”追命道:“可是你没有证据,你就得放了我。”上太师啧啧有声地道:“你自己听听看:这多像捕爷们说出来的话!我们江湖上人,可不讲这个。”追命心中一寒,药力渐渐发作,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你若无证据,私自杀了我,形同背叛大将军。”上大师道:“可是,如果我放了你,你会放过我吗?我不会武功,你武功高强。再说,今晚的事,难道你不会记仇吗?就算你今晚放过了我,来日,在大将军面前,能保你不会诬陷我吗?斩草须除根,若要赶尽,先得要杀绝。要坏,就大坏特坏,坏到彻底,切忌不好不坏,只害苦了自己。”追命的心一直下沉:他已听到外头有衣袂闪动之声,“你想怎么样?”上太师笑眯眯道:你想,我还能放了你吗?要少一个你,我也少一个竞争对手。大将军不是常说吗?对付敌人,只有杀错,不放过。”追命强自镇定,“十三点”的药力逐渐发作,他的声音已近嘶哑,“可是,你杀了我,给大将军知道,他也决不会放过你的。”上太师凑近他的耳边,一股老得近乎死了的味道,冲进追命鼻腔里,耳中却是听到:我不必亲自动手杀你,自有人想要你的命。如果大将军查出来,也不是我下的手,跟我无关,不就得了。老弟,你还年轻,还不知道借刀杀人,最是安全省事。”说完了这几句话,上太师就退了开去,然后强提一口欲断欲续的气,喊问:“外面的是谁?”他的话一出口,人,就“掉”了下来。像一只一早已悬挂梁上的蝙蝠。掉下来的人却不像蝙蝠。——那不是因为他样子好看的原故。因为他不像蝙蝠,却似乌鸦。一只人形大乌鸦。上太师也不惊愕,只问:“你是谁?”“乌鸦”咧着白齿,一笑:“我是好人。”上太师道:“我知道你就是‘五人帮’中的阿里。”阿里点头:“我是你的敌人。”“不,”上太师向追命一指,道,“你的敌人在这里。”阿里奇道:“你们不是同一伙的吗?”“我在大将军摩下做事,是被迫的。我不会武功,所以不会去杀人。他就不同了。不是他,你们的朋友冷血,又怎会伤得如此惨重?听说他还打伤过你们。我今天把他制住了,交给你们,你们只管报仇,机会只有今次,可不能轻易放过!”外面一个声音快利的问:“你不会武功,又如何擒得住他?”上太师毫无惭色:“我用毒。”外面另一个尖锐的语音又问:“你不会武功,又怎知道我们来了?”上太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这比狗还灵。”问话的人在话问完之后,都“走”了进来。第一个人出现得十分迅疾。上太师只觉眼前人影一花,人就进来了。这人十分瘦小俐落,容貌也精明英悍,——他行动这么迅捷,大概跟他身裁有关。事实上,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岁后,容貌便得由自己本人负责;乐观的人自然满脸进取,悲观的人难免唉声叹气,暴戾的人总要目露凶光、双眉紧蹙,仁慈的人笑意就算不在脸上,也流露在言谈之间。另一个是坐着把刀“飞”进来的。刀弯弯。像眼角。像眉梢。上大师当然知道他们是谁:这是近日来,专门暗底里“修理”大将军手下的:二转子侬指乙——还有先前那个结实的黑小子:阿里。上太师正是要等他们来。——没有这三人,他又如何“借刀”,怎样“杀人”?二转子道:“你知道我们原来是要于什么的?”上太师道:“你们打算对付大将军手边所有的人,‘带春坊’这一带住的都是大将军的手下。我听说大将军正找人来对付你们,没想到你们却已径自杀入了‘朝天山庄’。”二转子道:“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件事。”上太师问:“什么事?”二转子道:“你是我们敌人的朋友,我力啥要相信你?”上太师笑道:“他才是你的敌人。我是你们敌人的敌人,所以是朋友。你看,我已把他擒下给你们了。对真正的朋友,是没有什么不可以信的。”二转子问:“他中了什么毒?”“不是毒,”上太师道,“是迷药。”“十三点。”他说。追命在这段时候,几次想发声说话,但都没有说成。——“十三点”的药力已全然发作,他连提气说话都力有未逮了。二转子倒着头看了看他,像看一头从来没有看过的动物,然后道:“这家伙实在该死。”上太师叹了一口气,道:“他实在该死,我虽然是他的朋友,但见他作过的孽,也决不能袒护他。”二转子道:“难得你深明大义。”上太师道:“大将军麾下,也有好人。”二转子道:“这我们当记住了,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的人。”上太师可没忘记:“刚才你说的是什么事?”二转子道:“上次我们跟他交手的时候,是吃了亏,但却自他身上偷取了一物,似什么军令玉玺似的……”上大师心念一动,忙道:“你且给我看看。”阿里自襟里掏了出来,在上太师的面前幌了一幌,道:“就这玩意儿。”上太师本来毫无生气的眼光顿时发了亮。追命却打从心里发出一声狂吼:不能给他!——决不能给他!玉诀已拿在上太师手上。他马上抓住追命的左手。对了对诀上印镂着的掌纹,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诡笑。他向追命瞄了一眼。那眼色仿佛是说:你能抵赖得了么!我今回就算不借刀,也可名止言顺的杀人了。“这是大将军赐予他的密令,可见大将军对他的信重;”上太师说,“你们要不要杀他?再不动手,尚待何时?”二转子说:“待你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什……”上太师诧然,“……么?”话未说完,阿里已掀住了他。他掀住上太师的手法很奇特。他只扯住了他的头发,但上太师却觉得全身至少有十六处穴道似被揪住了,痛苦得眼泪泉涌而出。“你们要干什么!”他嘶声道,“你们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你待我们是朋友?”二转子恨恨地道,“你当我们是傻瓜蛋!”阿里更正道:“不是傻瓜,是蠢材!”二转子反驳:“这又有什么分别?”阿里理直气壮:“傻瓜有时是故作胡涂,有时也傻得可爱;蠢人是真的猪油蒙笨头笨脑!?”依指乙把弯刀的弧绛处平放在太师的脖子上,也只说了一句:“他是不是追命?”上太师只觉得这句话像冰寒的刀子,直扎入他的心里。他只有答:“是。”依指乙看了他一眼,又说了一句:“他既然是‘四大名捕’中的追命,那么,你是他的敌人,自然也是我们的敌人了。你利用我们来杀掉他,是不是?”上太师给他望了一眼,只觉得又多了两把寒匕直扎入他的心坎里去,只有答:“是。”。依指乙又问:“你想不想死?”上太师马上答:“不想。”阿里在旁插口道:“可是,你全身都是病,不如死了好过吧?”上太师惨笑道:“一个多病的人,越发知道珍惜生命。”依指乙道:“你要是不想死,赶快替他把毒力祛掉吧。”上太师犹豫了一下。刀锋立刻在他多赘肉的颈上开了一道血口。上太师搐了一下,嘶声道:“我没有解药,要驱药力,得要施针炙之术。”二转子双眉一蹙:“要扎几针?”上太师道:“十三针。”“好”二转子道,“你扎。”上太师知道自己有一线生机:“我救他,可以,可是你们也得要放了我,饶过我。”二转子道:“我跟你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上太师喜道:“你们三位是不会杀害我的了,是不是?”他要的显然是一句话。他知道江湖上人注重的是一诺千金。二转子、侬指乙、阿里都说:“是。”“好。”“可以。”上太师再进一步:“求求你们,也请这位追命大哥也饶了我的狗命,免得他一旦复元,就要我的命。”阿里问追命:“喂,你看怎么样?”追命苦于说不出话来。二转子头脑比较灵活,只说:“你听着了,要是同意,就望向我;要是不同意,就看着阿里。”追命的目光立时望向二转子。阿里怪叫道:“为什么不同意才望我?应该是不同意才望向你才对!不然,望着侬老怪也无妨——”二转子不理他,向上太师道:“他是同意了。”上太师依然摇摇头。侬指乙脸色一寒:“你想死不成?”上太师惨笑道:“我一向贪生怕死。能够不死,我就尽量不死。这位崔爷既是名捕追命,我自然信得过他言而有信,就是因为把他的话当话,所以,我要求就算把他给治好了,他也万万不要把今晚的事通知大将军——否则,我就算活得过今晚,也活不过明天,不如趁替崔爷针炙之时,刺他一针,置之死命,我也好歹有个本儿了。侬指乙怒叱:“你敢——”二转子忙劝道:“他说的是实话。”上太师苦笑道:“你没在背后说过任何人坏话吗?话只要一说,就有给人知道你离间中伤的危险。我刚才以为你们三位……心肠子直,打算使你们杀了崔爷,再一一毒杀你们,好去大将军处领功……却不意反而落在你们手里。我既然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这么多不该做的事,要想活命,自然就得趁还有一点睹本时,好好的搏一搏了。”二转子目光已闪动欣赏之色:“你说的对。”转头问追命,“今晚的事,一笔勾消。你的身份已暴露,上太师大概也不会再敢留在将军府,你们俩就不告发,可好?”追命的眼睛霎了霎,望向二转子。二转子道:“为证实安全无疑,待会儿这老鬼每扎一针,你要是觉得扎对了,就看向我(阿里大叫:望着我!),如果不对劲,就霎两下子。”追命眨了一次眼,然后停了停,又霎一次。“那天,我们跟你交手后,盗得了玉块(阿里怪叫:别抢功了,是我偷的,你才没这个本领!),猜测你也是名捕,潜到将军府来卧底。我们虽没啥见识(阿里抗议:是你自己没见识!),但这种玉块却是在冷血身上见过,所以自无置疑。而今,潜来这里,也无非是想偷偷还给你。刚才得见这老鬼以药制住了你,不知是敌是友,便想试上一试:他故意隐瞒这玉块所示的身份,显然是敌非友,我们才将计就计,以计还计,知晓玉块辨别所属者的方法是对照掌纹,这才把这老家伙擒住了,替你解毒。这老家伙好话说尽,行事毒辣,真是一个奸的好人!你别看我们笨笨的(阿里这时愣了一下,问侬指乙:我的样子像笨笨的吗?)我们可晓得扮猪吃老虎呢!待治好了你身上的毒,我们再来问你冷血下落好了。你同意吗?记住,同意,霎一下;不同意,眨两下。”追命却眨了三下眼。大家都愕然。大家都不明白追命的意思。大家都想知道追命要说的是什么。(走!)(快走!)(立即走!)——屋外,敌人已包围了你们!追命丧失了行动与说话的能力,但他的机敏和听觉,并没有受到影响。他发现外面已来了敌人。很多的敌人。很多的高手。——三人帮只顾着眼前的胜利,但却忽视了可能面临的危机。可惜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上太师也知道了外面的包围。——上太师也许“听”不到,但他一定“嗅”得到。——在“朝天山庄”的“菊睡轩”之外,出现了那么多高手,那一定是大将军手上的人,才可能大举出没。所以,追命也认定上太师说那些话,提出那些要求,是在拖延时间。拖延时间做什么?——等救兵。救兵既然能救上太师的命,自然也会要二转子等人的命。所以追命担心。而且震惊。二转子等人也很想知道追命想说和要说的是什么。所以他们催促上太师快些动手,为追命解除“十三点”的药力。“如果你扎一针之后,他望向阿里,”二转子恫吓道,“我就先宰了你。”扎了三针,追命不是望向二转子,也不是望着阿里,而是望着门外。阿里、二转子和依指乙都为之茫然。阿里问:“扎对了?”追命眨眼。一次。阿里笑了:“对了……”追命又再眨眼。二转子沉声道:“不对……”可是追命再霎眼。第三次。“他眨三次眼?”二转子怪叫道,“你忘了咱们的暗号吗!”阿里道:“说不定他眼里揉进了沙子,才多眨了一次眼。”依指乙冷哼道:“那么,他又不多眨几次眼?”二转子沉吟道:“他一定是急着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追命的眼目立即望向二转子。二转子答道:“看来,我是猜对了。”上太师问:“我要不要再扎第四针?”阿里拔出一把亮利的小刀,在上太师眼前抹来抹去,恐吓的道:“小心,别耍花样!”霍的一声,他把小刀插在上太师跟前地上。上大师苦涩的道:“我不会武功,在‘下三滥’何家高手面前用毒,也是斑门弄斧,哪有花样可耍。只不过,按下来要用的十根针,针号不一,都在隔壁房针箱里,这儿没有。”二转子道:“你说藏在哪里,我替你过去拿。”他走到紧闭的门前,只见追命在猛眨眼。阿里也注意到了:“他是眼皮子抽搐?我可没见过这样会霎的眼睛,可惜他不是漂亮的女孩子。”说着凑过去端详追命。上太师向依指乙求饶似的道:“我老了,又不谙内功,撑不住了,你就让我服颗药丸吧,免得待会儿心神不凝聚,扎错了穴位,害人害已。依指乙脸狼心慈,闷哼一声,也就由得他去打开药箱。药箱就在追命躺的地方三尺不到之处。追命已给扎了三针,“十三点”的药力消散了一个部份,这使得他脑子更为明晰。现在的情形甚为分明:上大师驱使二转子去拿针盒。阿里却仍不知道自己眨眼的警示,前来审视。依指乙却掉以轻心,让上太师打开药箱,靠近自己。而门外已给敌人包围。他们就等二转子开门。一开门就——你现在眼睛能看到东西,其实是一种绝大的幸福。想想那些瞎了的人吧,终日不见天日。正如现在可以听得到风声雨声争论声一样,也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人老是只会怀念那些失去的,和憧憬那些得不到的,对自己本来已经拥有的事物,却不去察觉,毫不珍惜。所以人有一张口,却尽是说些无聊、无谓、甚至无耻的话;而人有一对脚,有时却不好好利用,老爱让自己躺着像个残废。追命现刻就是这样想:要是他能说一句话,用手写一个字,发出任何警示,那就可以救回自己,救了几条人命了——那该多好!门乍开。大变遽然来。开门后的二转子,并没有从门口走出去。他是从窗口飞出去。他已到了门外。门之外。所以,那些一开门后就刺了进去并且不住扭动的剑光,完全刺了个空。二转子是在门外。他冲进剑光里,自外杀了回来。——不是自前,而是自后。他冲入扭动的剑光里,像一只跳蚤,急弹,疾闪,同时扭动不已。……他在扭动旋转旋转扭动的剑光中也同时扭动疾闪翻空飞动不已他拳打脚踢指东打西在扭动中闪动……追命平躺在地上,他所看到的战斗,完全是颠倒的、翻复的、扭动的、混乱的,那主要是因为杀进来的杀手全是“扭派”的好手,他们在扭动中出剑,而二转子仗着小巧急迅的身法,也在闪动中还击,而且还攒进了剑光和剑阵中,以指为凿,有时叩在剑手的手背上,有时敲在杀手的鼻梁上,有时啄在敌手的脑门上,一下子,已放倒了几个。追命觉得这种指法,很有些眼熟。但现在他已不及去分辨那是什么指法。二转子虽然反应奇速,出手迅捷,身法灵动,但仍有剑手杀进屋里来。可是杀进来的那两三名剑手,只比在门口与二转子缠战的同当死得更快。因为依指乙在等着他们。以他的刀。追命担心的还不是“扭派”的杀手,而是上太师!不会武功的上太师,一直是比武功高强的敌人更可怕。他刚才一直是拖延时间,好让外面的人布署包围,只不过,他(包括了追命)也低估了“三人帮”的隐藏在嬉谑笑闹胡里胡涂间的精明聪敏,阿里是“下三滥”的高手,一早就发现有人在外边包围,所以看似中计,但实则三人间已互相传讯,杀对方个措手不及。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二转子在门口应敌,依指乙在房中杀敌,独是阿里,却“突然”不见了。一一他去了哪里?上大师见机不可夫,一手抄起那把阿里弃之于地上的匕首,往追命颈上一拖,出尽力气嚷道:“他已落在我手里,谁要是顽抗,我便先杀了他。”大家果尔都停了手,转头望向上太帅,神情却很奇特。上太师知道自己此计得逞,心中暗笑:——怎么所谓侠道,只要你制住了他们其中一个,他们就会乖乖的把性命送上给你?要是他,就算是至亲好友,他也决不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又有何用?到头来,自己死了,也不见得对方就会放了制住的人!大家都静了下来。“扭派”剑手已倒下了八人。五人给二转子的指凿叩倒下来的,另外三个,死于刀下。弯弯如眼尾的刀。一刀似一个媚眼。杀人的媚眼。——在不杀人的时候,依指乙就用他那把弯弯的狐媚的刀,剔修着满是泥垢的指甲。杀手还剩十一人。他们有惧意。但无退意。这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自门外。“烫的,烫的,让开,让开。”大家果真让出一条路来。走进来的人是一个结实的黑小子。阿里。——他几时走出去的?——他干啥要回来?他说的“烫的”事物,原来是他手上高举扬动的盒子。——针炙用的盒子。莫非他溜出去,只是为了要在强敌环伺及杀手猛攻下,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去取得了这口针箱,为追命解毒而已?阿里笑着走前去,他的笑容像一个聪明的傻子。他要把针盒递给上太师。“你不是说要再扎儿针吗?针在这里。”“止步!”上大师怒叱,他一旦提高嗓门,就有点男腔女调:“再过来我就一刀子捅死他!”阿里温和、仔细、关切的问:“请问你,如果不会武功,只着一只草鞋,如何能捅死人呢?”上太师定睛一看,他手上的,那里是阿里插在地上的匕首,而是一只黑黝黝、臭崩崩的草鞋!“你这算是扮老虎吃猪吧?”阿里笑得有点臧青色,然后黑脸一沉,把针箱往上太师一扔,吩咐道:“针在这里,快治病,待我们三大侠把敌人杀光时,你再治不好这家伙,我不杀你不叫阿里!”追命所担心的,不只是外面“扭派”剑手的狙击,也不是上太师的阴谋诡计————他担心的是什么?上太师已替他扎入第五针。阿里在上太师的对面监视着。只要追命的目光一转注他,他就会杀了上太师——他对上太师是这么说的。阿里的脸很黝黑。黝黑的皮肤,就算长了疮疥,也比较不易看得出来。至少比皮肤白哲的不容易看出来。阿里脸上并没有长什么毒疮。而是淌汗。——因为他皮肤太黑,还是掩饰得好,所以他虽不住流汗,但却不易为人觉察。他只催促上太师快些为追命驱除药力。——不医,他就杀了他。——治不好,他也杀了他。——大慢,他也一样杀他。(可是他为什么淌汗?)(像他那么一个大颠大肺、嘻哈终日的人,为何也暗自淌冷汗不己?)“扭派”剑手仍兀自与二转子及依指乙苦战。他要监视上太师运针。他不信任这只老狐狸。所以他也不能去帮他那两名兄弟的忙。每一个人倒地的声音,他都凭自己过人的听觉仔细辨认:——是不是他的兄弟倒了下来?——倒下来的是不是他的兄弟?不是。所幸。——又倒下了三人,两个死于依指乙刀下,一给二转子封死了穴道。敌人只剩下了五人。到了这时候,扭派中一个须发扭结虬粘在一起的大汉,忽然狂吼道:“跌老大,你们的便宜还捡不够吗!真的见死不救?”这时候,阿里一直等待着、追命一直提防着的声音,终于说话了:“扭老大,你还是认命了吧。不是你的功,挣不来的。还是由我们‘跌派’接手吧。”而同在这时候,上太师在阿里催逼之下,向追命扎入了第六针。话一说完,二十来人“跌”了进来。他们不是冲进来,也不是掠进来,更不是扑进来,而是跌进来的。一点也不错,是“跌”了进来。一面“跌”一面出剑。专攻下盘,只要负伤踣地,立即就成了剑垛子,好狼的剑。更狼的攻势。追命一早就发现了:来的不只是“扭派”杀手十九人,还有另一帮人,正在伺机而动。他们一直没有出手,许是为了争功,许是为了派别间的内斗,许是为了等待时机,直到此际,他们才现身,出手!剑光、剑影、剑影、剑光他们躺着出手,地上闪满了剑意,翻腾着剑气。他们一出手,本来已取得上风的二转子和依指乙,已开始吃力起来了。二转子仍在苦战。他轻功虽好、身法虽快,但也不能一直脚不沾地。依指乙再也不能好整以暇,用弯刀来刮修他的指甲了。他的刀在忙着。他的人已加入了战团。——只要“跌派”的人一旦杀了过来,躺在地上的追命便危殆了。——只要阿里一分心对付敌人,追命也一样危险,因为上太师是条随时都会噬人的毒蛇。可是追命担扰的,还不只是这些。——跌派杀进来二十二人,加上扭派剩下的五人,还有上太师,一共计八人,这二十八人中,只要任何一人活着回去,自己的身份必遭揭露,而且,二十八人不是一个少数目,他们发生格斗的地点是在“带春坊”,这战斗持续愈久,赶援上太师的人就愈多。这样下去,“三人帮”处境堪虞。他想叫他们快走。他已恢复了一口元气。正好在这时,上太师已扎下了第八针。一一上太师不敢不下针,阿里已捏住他的鼻子,使他张开了口,咕的一声不知吞进去一只什么东西,上太师只觉肠子都烧烫了起来,阿里说:“你治好他,我才给你解药。”这下三滥的高手对付下三滥的人当真有下三滥的法儿!可是,追命真正担心挂虑的事情,还不是这个。三人之中,要算二转子最聪明机敏。他也知道,在朝天山庄天朝门的将军府里,越是速战速快越好,否则,再大的本领也得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竭力要把战圈引出屋外——一是好让屋内的阿里监督上太师赶早把追命治好,二是让阿里觅得时机把追命背出去。少了这层负累;他们才便于撤走。他边打边退,跌派的杀手跌跌撞撞,险中出剑,已够不好对付,何况还有扭派的杀手,扭扭捏捏中出剑,更难以应付。忽然,他脚下一绊。明明他脚下是没有东西的,可这一脚踩了进去,就抽拔不出来了。一下子,他便给人按倒了。他倒了下去,才看到自己左脚踩进一口痰盂里去了。不知怎的,他现在倏然闪过的,是江湖上两句盛传的话:痰盂一出,号令天下。二转子忽然栽倒的时候,依指乙弯刀半空抹过一滟血红,割下一名“跌派”杀手的头颅,要去抢救二转子。忽闻喀吐一声,那一抹血水,忽然在半空分出一道,直射依指乙脸门!依指乙及时用弯刀一格,血花四溅,血块是给格散了,但血水也溅到脸上来,一滴是一滴的疼。依指乙顿时觉得脸上似给扎了二十七八针。这一阵热辣过后,至少有七把剑已刺向他的要害。这时候,依指乙也突然想起武林中盛传的一句话来:喀吐一声,谁敢不从?阿里一见这种情形,在地上抄起了一把剑,剑指正闪过脸有得色的上太师,叱道:“快扎!”上太师刺下了第十针。他不敢耍花样。——逼虎跳墙,人急疯了,就会杀人的。——况且杨门主已经来了,就算治好了这姓崔的,他也逃不了命。依指乙和二转子都给擒下了,“扭派”五剑手和“跌派”二十一剑手都停了手。可是痰盂的主人并没有马上出袭。甚至也没有立即现身。倒是有几个人现了身。几个人。五个。一个拿刀,一个拿斧,一个拿凿,一个拿锯,他们一出现,就是拆屋、拆墙、拆房子。一下子,这间房子,给拆除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遣漏的暴露在凄冷的月光下。能这么快把房子拆得像原先根本就没有房子在这儿的,当然就是“斑门五虎”。房子彻底拆除了之后,房里的人当然就完全暴露了,但外面的人也一样没有了掩藏。笑得像烤熟了的狗头一般的“阴司”杨奸,笑得贼嘻嘻的负手站在外面。这时候,上太师扎下了第十一针。杨奸穿着灰色的袍子,袍子已洗得灰少白多了,他的脸很白,像一张白纸;手指更白,像十支白垩一般。他的唇却很红。笑起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口腔和舌头都是艳红色的,像刚刚吸了什么人的血似的。他那一张脸,五官都很小,也很少,像一个画家因讨厌这个笔下的人物,随意画了几笔似的,所以就画就了这样一张脸。他的颧部却很横,说话和笑的时候,就像鱼腮一张一合似似的。这张脸唯一令人深刻的表情就是笑。奸入骨子里去的那种笑。他一面笑,一面说,“上太师,你也真够厉害,其实可以一口气把针都同时扎下去的,你却可以拖延到现在。”阿里手中的剑“嗡”的一声,像一只脱栓而出的恶犬,但又给阿里紧紧捏住了。——他要杀上太师,易如反掌,但他说什么都不愿去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追命蓦然一把推开了上太师。他竟为自己扎了四针。——原来他也精干医理,刚才一路心中默记上太师下针穴位,以胍寻络,循理推解,一见现此情况恶劣,便不等上太师再拖下去,为自己下针度穴。杨好倒是一怔,随即骑骑笑道:“你能解穴又有何用?你的体力还未恢复,你是我的对手吗?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你杀得了吗?只要一个逃得了,大将军会放过你?你的人还在我手里,你救得了么?”追命闷哼一声,他抽起系在腰畔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喝酒。他想以酒力运劲,把“十三点”余毒逼出清除。杨好当然也看出这一点。所以他问:“这次是你在拖延时间了吧?”追命冷然反问:“我有没有问你是不是在奸笑?”杨好道:“你不问我,我倒要问你: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追命愕然,半晌才答:“是纪念方丁丁丁的。”然后反问:“神仙刀、州府剑、子产计、弟妹粮、今后事、安乐饭,在何方?”杨奸顿也不顿,即道:“艳阳天,断崖下,尽空无,是谁人,敢说不,远相识,近见君。”追命“啊”了一声,才道:“我跟你,今晚是不死不散,不杀不休了。”杨奸道:“是呀,谁还能活呢!”话一说完,他们就出了手。在一刹之间,“斑门五虎”,就成了五只死老虎。他们死在杨奸的手上——只要给他的手沾上一沾,一切都失去了生机,丧失了性命。同一瞬之间,追命已踢倒了四名剑手,救回了遭擒的依指乙与二转子。剩下的二十三名剑手,全都直了眼。别说他们,就算是二转子、阿里和依指乙也傻了眼。“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眼见“情形不妙”,呼啸一声,四散而逃。二十三人,除了两派老大之外,三人一组,分成八个方向。杨奸和追命迅疾对望一眼:“不能让他们逃回去!”他们互相交换了这样一个讯息。然后急起直追。一个人负责四个方向、四起人马。待追命和杨奸分头追杀之际,阿里才吁了一口气,看着在发颤打抖的上太师,犹豫的道:“杀人须灭口,这老头儿诡计多端,自不能给他活着。”他说归说,但还是杀不下手。侬指乙仍犹在五里雾中,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现在是狗咬狗,还是鬼打鬼?杨奸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二转子思虑着说,“他是忠的,还是好的,我可不清楚。但我知道他问了追命那句话,追命没有理由会答歪了的,这分明是江湖切口,或是门内暗语。”依指乙问:“什么话?”二转子道:“杨奸问他:‘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其实,韦青青青便是诸葛先生的师父,也就是追命的师公,追命没理由不知道:第一个青字是纪念方清霞,第二个‘青’字是纪念戚情芝,第三个‘青’字是纪念狄楚静的。追命故意答偏的,其实是为了对切口、暗号。”“我看八九不离十了。”阿里说,“我们‘下三滥’精通江湖暗记、黑话,你们仔细想想:追命反问杨奸的那三字诀中,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加起来,岂不是成了‘神州子弟今安在’吗?而杨奸回答的三字诀中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加起来不就是下联‘天下无人不识君’吗?”依指乙咕哝道:“那么,杨奸到底是谁?他跟追命到底有什么关系?”阿里怪眼一翻:“你问我,我问谁?”依指乙只好望向二转子。二转子鼻子一掀:“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一脚喘在那臭痰盂里了。”只听一个声音轻笑接道:“别说你们不知道,连我自己现在也不明就里。”说话的人是追命。——他“竟”已回来了!另一个人接道:“我是你朋友的朋友,既是战友,也是同志;真正的朋友跟真正的敌人都是一样:都在生死关头才会出现,也只有在那时候才分得清。”说话的是杨奸。——他“竟然”也回来了!只听追命喟息的道:“到这生死关头,你却来帮我,如果不是有天理大义,恐怕就十分不合情理了。”杨奸却稀松平常的说:“其实,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帮你,仇恨你的人当然要害你,这种学问,只能意会,不是言诠便可明白的。”他们回来得那么快,那么轻松,以致让人错觉:以为他们只是去解了小溲打个转回来。然而他们却是去追击二十三名一级杀手。阿里想问他们:追到了没有?追到了几个?走了几人?谁追获的较多?可是杨奸一回来,就道:“我们还有事要赶着去。”追命一向泛黄的脸也有点发白,不知是月华映照还是刚逼出“十三点”就运功发劲之故,“是去‘三分半台’?”杨好道:“是。”追命叹了一口气,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阿里愣愣地问:“什么事?”杨好道:“来不及了,咱们边走边说。”阿里奇道:“我们也可以一齐去?”二转子噘着唇反问:“我们为何要一道去?”杨好道:“你们要想救冷血,并查明’久必见停‘惨案,就不妨走这一趟;若没兴趣,尽管自便。凌落石近日也发现各方面加紧追缉他的事,而且部份大学生也终于千辛万苦的抵达京师面圣上书,他可能随时放弃危城,回到京城,重归奸相麾下,那时,奸相如虎添翼,就更不易对付了。”话未说完,依指乙、阿里、二转子都已磨拳擦掌,巴不得马上动身、立刻转手。追命仍有顾虑:“我们这次去,恐怕要跟惊怖大将军面对面大对决了——你们要是不去,也是为大家保留一份元气……”依指乙一句话就截了下来:“谁不给我们去,就是瞧不起咱们兄弟,与我们三人为敌!”追命正要说什么,忽觉杨奸伸手向自己侵来。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避该躲、还是不躲不避的好。但这刹瞬之间,杨奸的手已至,运指如飞,已拔下他身上穴位的一十三根金针,用头巾徐徐包起,且微笑道:“这些针,还有大用。”说着的时候,“嗖嗖嗖嗖”,四枝针急射而出。追命一怔。四针分别射入四名剑手的印堂里,四人立时惨哼而殁——这四个人正是追命度针驱毒后遽起踢倒、救走二转子和依指乙的四名“铁派”剑手,杨奸倒是记住了他们只给踢封了穴道,并未丧命。杨奸举手间取去四条人命,还一面用布套着手,把上太师那本染有“十三点”药汁的书取到手上,又用布包好,揣入怀里。追命很是不忍:“为何要……取他们性命?”杨好正色道:“崔三爷,你也未免太妇人之仁了。这种杀手,是留不得的。咱们跟邪恶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留着他们,如果这一趟杀得了大魔头,他们自然要找你报仇;要是杀不了,就一定会让他们败露了身份:留着活口,那无异于踩在地雷上爬山。”“那么……”二转子指一指吓得屁滚尿流的上太师:“……他呢?”杨奸侧首看了看。上太师只吓得七魂七魄同时神飞天外。“留着他”杨好道,“我还有用。”于是他们一行六人(二转子背着给封了穴道的上太师),急赴“三分半台”。这是一路上,追命和杨奸的对话。“我听到你突然说出暗号,十分震惊。坦白说,在这之前,我想也没想过,你会是世叔派来接应我的人。”“我本来就是。我一直都是。你潜入大将军麾下,是为了要抓大将军。大笑姑婆加入朝天山庄,是为了要立不朽之功业。我则不然,诸葛先生对我有恩,大将军过去曾杀了我的义弟萧剑僧,我要毁了他、杀了他报仇。所以我不必抓人,只等时机成熟,一网打尽。我光是刚才,就杀了三十来人。”“其实我早该省惕:花师姊是大师伯派来的卧底,并不是世叔遣来接应我的人。这应该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所以,你那位花师姊故意要坑我,拖我下水,临死前叫我名字,并在牙齿上把我的名字凿上去,误打误着,是把我给害苦了。幸亏大将军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肯相信这样明显的‘罪证’,要不然,我自身难保,今天也救不了你了。”“我有一事不解。”“你可以问我。”“你一向深受大将军器重,早已罪证在握,为何不一早消灭他。”“你知道吗?我的家小,仍在危城,受大将军派人监视中,我一旦有异动,只要一击失手,就算我逃得了,我家人也一定受牵累。可是,如果我不把家眷带来,大将军也决不会相信我。虽则,我留在危城的家人全是假冒的,但他们毕竟是我好友、同僚,不到必要关头,没有必胜把握,我是不愿贸然行事的。”“而今……”“我要救你,没办法,而且凌惊怖已有省惕,杀掉冷血后,他便随时晋身京城,或隐身江湖,我不得不马上行动了。”“你别以为自己很重要。我跟上太师恰好相反,他是忠的坏人。他貌似忠厚,我则奸得七情上面。我是杨奸,我是一个奸的好人。这年头,光当好人是不长命、没好报的。要当奸人,也得够奸,我就是这样的人了。我救你,是因为发现:要除大将军,不能没有你,更不能没有冷血的协助。这凌落石委实是太可怕了!我那么亲近他,他那样信任我,我迄今仍摸不清楚他的底。不过,我也是够绝的,我已请了心腹的人,把他的妻子儿女全讹去‘三分半台’,万一战局失利,我还可以凭此为恃。其实,当我们这种人,就算为义锄害,也是一种出卖。只不过,谁未曾出卖过人?正如上太师刚才问那一句:谁未曾在背后说过人的坏话呢?说人恶言,传人是非,也是一种出卖,只不过,杀伤力轻些而已。但这也难说,有时语言伤人,远胜斧钜;刀斧伤的是身,一句恶毒的话,却是伤尽人心,害人至深。”“这……我们现在去救冷血?”“对,你刚才又怎么能先知道我们现在赶去正是要救冷血?”“很简单。大将军既然说派‘十六派杀手’赴‘三分半台’刺杀‘三人帮’,然而三人帮三位少侠全来了‘将军府’,而且确有两派杀手跟了过来,那么说,杀三人帮是真,三人帮在三分半台那是假的。可是这消息放了出去,永远饭店的人一定会通知冷血,冷血重情重义,一定会赶去三分半台。其实,大将军此举,其意不在杀三人帮而已,主旨在于引蛇出洞,藉此查出内奸,顺势诱杀冷血。我见三人帮在山庄乍现之后,一直担忧不已的,便是这件事。”“正是……我看,你体内‘十三点’的药力,已恢复八成了吧?”“承蒙关心,体内顶多尚剩一成余毒。”“你的轻功果然恁地好。二十三人中,你抓下了十四人,而且还在‘七分半瀑’那儿发射了旗花炮,想必是通知了应接的长官,准备一举扫荡大将军的势力吧?”“可是,你不但追杀了九名剑手,还也倒了回去,把我封住穴道的十四人都杀个清光,所以才比我迟了一步回来,是不是?”“做我们这种事的,是内奸,是卧底,得要比大恶人更恶,留不得活口的。我只杀了十二人,那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还是给你藏起来了。我劝你还是杀了他们。”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听在耳里,为之咋舌不已。——两个人追二十三名杀手,竟然全追到了!——看来,是有的抓的人多些,但有的杀的人更多些!接近“三分半台”的时候,追命正色的向杨奸请教:“大将军后院的那口古井,到底有什么古怪?”“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要跟大将军对决的时候,也得设法远离将军府。——别以为我常靠近他,便什么都知道;你也是大将军的心腹,你又了解大将军多少?”追命凝肃的摇头。“那口井,也许只不过是一口普通的井;大将军,也不过是一个残暴的普通的人,有时候,人人都要突破,不突破便是一种突破;有时候,却是机深祸更深。对付大将军这种人,取胜,总是要看看大意,凭些运气。”“还是运气重要。大将军以前运气好。”他反问追命,“近日你运气可好?冷血呢?”——他们赶去已可能太迟。“不知道。”追命一面疾掠,一面仰首望月,不忘了猛灌几口酒,“今夜的月色真好。在我死前还是破大案抓拿元凶之时,有此明月,也算不枉了。”正是今夜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