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劈不死、风雨不析的巨树,一只小小的蚂蚁便可以使之轰然而倒。月亮照光头。他头上氤氲着雾气,带点青灰色,不知是他的光头反照月亮的颜色,还是月亮反照他光头的颜色。他今天早上起来,看见萧剑僧毕恭毕敬的跟他说:“大将军,你娘找你说话。”凌落石清楚的记得,当时心里还啐了一声:见鬼了,娘已死了四十一年了,她临死最后一句话说:“石头儿,你作孽多了,害娘不能抱孙儿就去了,我死了之后,先埋三一,你要把娘拖出来鞭尸三百,挫骨扬灰,才可以减少我生你下来所作的罪孽。”娘已死了,早已死了。她死的时候,我还没当成大将军。假如她知道我终於当成了威震八方的大将军,她是不会说这种话了。不管如何,大将军还是记得自己跟萧剑僧走,走了几座拱门,一座比一座小,到后来,要弯腰才进得去。到了最后一座,简直是要爬进去了。然后他才见到了他的娘:那也许是他的娘,也许不是。她有一半是娘,有一半已给煮烂了,看去有点像李阁下,也有点像唐大宗。反正,那是给自己烹腌了的部下。他蓦地惊醒过来。原来才子丑之际。夜兀自漫长。他在梦中。原来是梦。之后他也不摆在心里,又睡着了。然后他看见一个人,腿踝骨上锁链拖着一块红色的巨石。这人正在用一把斧头狠狠地切割着自己的尾巴,血花四溅,血肉横飞。空中飞绕着许多丰臀垂乳的女子,怪兽异禽负载着满空游走的青面神人,每一个人的手指都在戳指着一个斫尾巴的人。仔细看去原来正在狠命的斫戳尾巴的人,原来竟是自己,只不过,少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爿脸。凌落石再度惊醒。惊醒后好一会,还感觉到自己尾巴的痛。可是他并没有尾巴。他是人,当然没有尾巴。他定过神来,决心再睡。——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想要跨在他人的肝脑鲜血上好好看活下去,一定得要吃得好、睡得好才行。“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其实,就算“平生作尽亏心事”,夜半敲门更不许惊。一惊,先害了自己。这世间不一定有报应,而且,报应要来也总是来,自己提心吊胆过一辈子,先就不值了。他照睡不悟。这一会,他梦洲小孩。他抱着小孩,逗弄着。小孩的样子很像他。一定是他的小孩。小孩笑的样子很可爱,小小的牙齿居然很白很白,额角很高广,笑眼像佛陀。大将军逗弄着的时候,忽然,也不知怎的,一失手,孩子就掉了下去。一直往下掉。掉入井里。井很深。很深。井边有一棵树。老树。忽然,老树炸了开来,树枝树桠,尽皆断落,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还有小孩的四肢:脚、手、头……大将军痛心疾首的往下望:他望定了那口井:深深深深的井他这样往下凝望的时候,身心也几乎要掉落井底里了……幸好,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他回想着这三个梦,像啃花生一般的咀嚼这三个梦,得出一个结论:这决不会是一个好兆头。一直以来,神明都很照顾他,要不然,鬼魅也会依附着他,他既然梦到这些,当中一定蕴含了什么警示。可惜这里面所含蕴的天机,他一时尚未能憬悟,但已唤起了他的惕惧。所以他下定决心:一,今天要杀掉冷血。二,今晚要找于一鞭谈判。“大道如天,各行一边”的于一鞭和他的军队,就驻札在落山矶。在危城中,论官位,惊怖大将军凌落石要比于一鞭高。可是,真正边防的军力调动,却掌握在于一鞭手中。当时朝廷是不信任地方军力,有意削弱,以维持“强干弱枝”、避免“起事谋反”的局面,所以,就算在危城这等偏远边塞要地,必须驻屯乡兵,也得要:一,派遣信任的官员主掌大局,像凌落石就是蔡丞相亲自圈选的大员;二,以策安全,另遣心腹的高级将领调度兵权,如于一鞭,就是天子亲自下令驻札危城的。所以,凌落石虽然掌管危城一切生杀大权,但在军权方面,若无于一鞭印鉴,不能贸然调度,而在颁令编制的文案上,亦受都监张判的牵制,他们的权力,是讲求平衡且互相制约。不过,以大将军的**威声势,不但私下练有精兵,而且身兼绿林道上“朝天山庄”庄主、黑道上“上朝门”门主,以及江湖道上“大连盟”总盟主,向来在方圆五百里以内,都无人敢稍有拂逆。都监张判虽与之行事方式不同,但也不敢公开为异。于一鞭为人刚猛,手握重兵,大将军知道他是天子门生,不去惹他,他也很少招惹是非。现在却没有办法了。大将军已感觉到危机。于是他去找于一鞭。大将军:“老于,我跟你是老朋友了。”于一鞭:“是啊,有二十五年的交情了。”大将军:“交情倒不在长短,而在于相知。这么多年来,我可有让你为难过?委屈过?”干一鞭:“有。”大将军:“……你!”于一鞭:“你一向霸气,你做了令人为难、委曲的事,你自己也不见得觉察出来。承蒙你特别照顾,比起其他的人,你已经特别厚待我,至少,我没有受到太大来的为难、太大的委曲。”大将军:“嘿,嘿嘿,老于,你还是牛脾气不改,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老实话。我知道你死牛一边颈,也很少来惹你。做人有原则是好的,可是你就是太有原则了。我对你,己够礼待了。”于一鞭,“这我知道,还很厚待呢。”大将军:“你心知就好了。今晚我来,便是要求你一件事。”于一鞭:“你说,我能答应的就答应。”大将军:“这事非同等同。你能答应,就是我的朋友,不枉我多年来一直礼遇你;如不答应,则是与我为敌。”于一鞭:“与你为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这我知道。”大将军:“你知道就好。现在,诸葛老儿为夺权争利,在朝中勾结朋党,以图孤立相爷,他们为了要彻底打击诬陷,而知道我一向对相爷耿耿忠心,他就派那四只狗腿子来入我罪。那四个捕快,狐假虎威,手上有天子御赐玉块,遇重大罪犯可先斩后奏,并可调动军防抓拿朝廷外调的命官,亦可处置朝中大臣。你且听听看:这还得了?还有王法吗!当然,我一生清廉正义,从不作亏心之事,他们诬害我,是为逞一已之私。可是,万一他们捏造罪证,陷害好人,要你派兵拿下我时,你会怎么做?”于一鞭眉心深深印了一道悬针纹,就像印堂上给划了一剑。他沉吟道:“你要我怎么做?”大将军:“你知道该怎么做。他们都是杀人抢劫的罪犯,你若听他们调度,便成了从犯。若你擒杀他们,非但不违圣意,他日我据实禀荐,相爷定会为你美言,说不定就龙颜大悦,你就回朝高坠,不必像我窝在这儿受土气!”于一鞭苦笑。他的笑容像是用刀子割出来的。“如果我照他们的意思去办呢?”“那就是与我为敌。”“与你为敌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你是个固执的人,但却是个聪明人。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在监视我,但我始终不除掉你,就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但决不愚蠢,所以你只避我、忌我,但从不与我为敌。而且,你也不敢与我为敌。”说着,大将军干笑了两声,润了润他有点涸的喉咙。于一鞭满脸皱纹。他的皱纹像是用斧头凿出来的。“我那两个孩子,在山庄里都听话吧?”“听话极了,活泼,伶俐,可爱,比你这个当老子的还从善如流些,我对他们视同已出,你放心。你若疑虑,可随时领他们回来。不过,你军旅倥偬,孩子们跟着你,自是苦些。我是为了你好,才叫夫人替你看顾他们。”于一鞭沉默。他的沉默似夜色一般深沉。良久,他说:“我知道怎么做了。”大将军笑了。笑得皓齿与额顶发亮。“你果然是我的老战友。我相信你,你从来都一向说一句算一句的。”于一鞭道:“不过,冷血那小子还没有死,其他三大名捕也随时会来,只要我没见着平乱诀,没见着号令,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管,而且,都按兵不动。”大将军抚摸他摺叠着肉的下巴:“不管有几个名捕,他们都活不长了。至少冷血就活不过今晚;说不定,他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于一鞭道:“四大名捕不是好对付的。”大将军道:“四大凶徒更不是好惹的。”于一鞭长长的哦了一声。他忽然明白了。所以就不再说下去了。“看你”大将军故意取笑他,“你的皱纹还是那么多,假如不当带兵的,不如去当苦行僧。你的孩子跟我比跟你好,不然,都愁眉苦脸的,于玲、于投,都改姓苦的好了。”于一鞭道:“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人生对我而言,从一出生就哭,到死时别人为你而哭都是受苦。凌老大,你作了那么多的事,也杀了不少人了,你心里难道会好受吗?从不惊怕吗?”大将军哈哈大笑:“你是要说我造了那么多的孽,不会提心吊胆吗?这是最大的笑话!通常人总是以为作孽多的人,一定会有报应,而且一定会内心惶恐不安,生怕有一天自取灭亡。可笑的是,像我这种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老实说,如果我这也算是作孽,历代皇帝名将,有几个不造钉戮的?我一点也没有良心不安,反而是本着良知做人:我只是为民除害,申张正义,偶然,也为自己做点事。反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我作的事,都往正面去想,别以为我会担心自己而活得不快乐,其实,我只觉得自己好人应有好报,作的是忠于相爷、义见春秋的好事呢!”他笑得像一只出闸的猛兽,歇了一歇,大力的喘了几口气,叩一叩自己的光头(几乎没给叩出火花来),又道:“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年岁愈来愈大,头发却愈来愈少。不过这也无妨,往好的想,我是天生光头难自弃,表示我聪明,而且,我额高颏阔,没了前发覆掩,更显权重势强,威风过人。”他笑来得意非凡,幌着脑袋说:“那些自以为侠道、自以为是忠的笨瓜蛋,以为我们作恶多端,定必食不安,寝不乐,以为只有他们才讲良知,才会安心,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矣。第一,我们也一样认为自己是对的,是忠的;第二,我们也讲良心,而且,只有我们害人,人都为我们所害,我们不安心,这才没天理哪!”然后他笑不可遏的指着于一鞭,“你看你,你就比我年轻,但比我多皱纹,比我不开心,比我苦!”于一鞭发出一声浩叹。“你不愧为大将军。我这一辈子都及不上你!”大将军笑得法令如两条蠕动在脸颊上欲飞的龙:“我就喜欢你这点老实,不越分,不逾矩,所以才容了你25年!”那话儿真急!“恶煞”寇梁收到了消息,马不停蹄,即行通知了“凶神”马尔,马尔想也不想,立即告诉了冷血。这可闹出事体来了。冷血一听,就说:“不行、侬指乙、二转子、阿里,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要去通知他们。”马尔道:“可是你这样去,很容易便漏了行藏!”冷血道:“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要去打虎。”寇梁道:“不如……由我们代你去通报他们。”冷血道:“可是,他们未必会相信你俩,再说,外面都知道你们是大将军的人。”马尔、寇梁说什么也说服不了冷血。冷血下定决心要赶去“三分半台”。“我们赶在他们之前去,要三人邦避一避就是了,不一定会有遭遇战。”马尔、寇梁只好说:“好,我们一起去。”一路上,冷血简直“足不沾地”,急扑三分半台。他的伤在狂奔中仿佛变成了莫大的力量。他的生命像是一头追杀中的狂马!既不能退后,且要追击!裤裆里要炸了!这可憋坏了寇梁。自从得知这消息之后,他一路上都没有机会歇息过,连解溲的时间也没有,而今跟着冷血这样走法,那一泡尿早就忍无可忍、再忍也不能百忍成金了!马尔则是口渴。这样跑法,大汗淋漓,几乎连三年前喝下去的水都给蒸发掉了,马尔一向喝水量惊人,而今,早已渴得像大旱了三个月的老树。然而,冷血是既不口渴,也不解溲,甚至不停下来歇一歇、回一口气。他以狂奔为乐。他逆风而奔,仿佛连衣服都是多余的。他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骆、每一丝神经、甚至每一条毛发,都在全心、全意、全力、全神、全而后狂奔。仿佛狂奔就是一种一发不能收的泻洪,一种乐不可支的自杀。快到“三分半台”前,经过“落山肌”,来到“睡莺村”前,有一处小茶寮,虽然稍晚了一点,但还是有三两客人在吃茶,寇梁终于忍不注、憋不下了。怪叫卫声:“我要解手——!”这一叫,总算把冷血叫得顿了一顿,马尔趁此也补了一句:“——我要喝水!”他们都觉得冷血不拿他们当人办。后来他们发现冷血既不用撒尿也不必喝水,简直就不是人。冷血,只在等他们。——他们是一起来的,他不好意思不等。虽然他心中很急。很急着要通知他的好友们逃命。马尔在怪责寇梁:“一路上猛跑,水都耗光了,你却还有多余的尿!”寇梁也不甘示弱:“喝水人会胖,你已够胖了,喝了老不放,小心胀死了!”冷血忽然觉得有点像。——马尔和寇梁跟“五人帮”的耶律银行、但巴旺、二转子、阿里、侬指、是很有些儿相像。尤其是他们之间的对话。这对“凶神”、“恶煞”师兄弟,平时的确比较深沉慎密,调度有方,但一旦闹起来却像“五人帮”样,夹缠没了,而且没完没了。——是不是这些人都深知自己时时刻刻要面对强敌、斗争和生死关头,所以一有机会就放松自己,尽量潇洒江湖,不妨胡说八道,保持轻松心境,以俾临危不乱?冷血深深觉得:这也是一种行远路、闯险道的好办法。——那就是要保持轻松心境。他觉得自己也不应太过紧张。所以他也找个位子坐下来。裹着头巾的店家姑娘为他倒了一杯茶。他端茶在手,想去看月亮边镶着的白云,然后想想为啥“白云”和:“苍狗”会凑合在一起,想通了便呷一口茶,然后才又全力全速赶路,救朋友。只不过他没有这个福命。他不是追命。追命随时都可以壶中日月大,酒里岁月长。他是冷血。——生命如同一匹追杀中的狂马、追击而无退路的冷血。他正要把茶喝下去,忽然就感觉到危机。一种杀伐的预兆。他是野外长大的孩子。他有野兽一般的本能。他的杯子已到了唇边,可是并没有喝下去。那倒茶的姑娘道:“客倌,茶冷了吧,我再跟你倒杯热的。”她真的替他倒杯热的。她把整壶热茶,向他迎头泼去。滋的响着,茶泼溅处,都冒起了焦味的烟雾。冷血已不在坐椅上。他已到了姑娘的身后。他的手已按住了剑柄。“你是谁?”如果对方不是个女子。他的剑早已经刺出去了。“你出剑啊,”对方不屑的像是对一头癞皮狗在说话,“你既然杀得了我哥哥,当然也杀得了我。”冷血一听,顿时没了战志。——原来是爱喜姑娘。他杀了蔷蔽将军,那是爱喜的哥哥。爱喜亲眼目睹于春童死于他手上,而对前因后果,完全不知就课,所以当然要为她的兄长报此血海深仇。——遇到这姑娘实在没办法。他永远忘不了,当他矢志要杀死那禽兽不如的蔷蔽将军之时,冷月下,那一张美丽的脸,交织着凄凉、怆惶、激忿、痛楚、哀怜与婉约的轻求。而今这张脸仍在冷月下,更清更艳、带点冷傲慢和不屑,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处子的气质,连恨意也是处子的。但美丽如昔。胜昔。——遇上这姑娘他没办法他很快的就发现了“砍头将军”莫富大,尽管他用深笠遮着光头。——看来,莫富大不是忠心于惊怖大将军,而是忠心于蔷蔽将军,于春童死后,他似全神全力都在醉心于爱喜姑娘。爱喜又向他走来,一点惧意也没有,挺着胸道:“你杀我啊,怎么?你不敢动手?”冷血退了一步。忽然,他的手又搭在剑上。杀气。背后有一种炭烧起来般的杀气。马尔和寇梁见这女子暗算冷血,以为是大将军的手下,见爱喜挺胸就死的样子,一个笑道:“哇,好看,煞是好看。”另一个调笑道:“真是胸有成竹,还是两棵哪!”冷血忽然觉得背后杀气大盛。那是一种炭烧旺了的杀气。这时,马尔正说:“你别以为你是女子我们就不敢杀你。”寇梁也说到:“冷血不敢杀,我可不客气——”冷血不能回头。那杀气大盛。太盛。——回头,就得要驳剑。那是一种铁器给烧熔时的杀气。蓦地,他右掌右脚,一推一绊,震飞马尔、寇梁,人未回首,敌人的剑已抵背脊,他左手拔剑,已驳了一剑,然后,又接下一剑。“乓”、“乒”,连拼二剑。星花四溅。一如在烘炉中锤炼神兵。互拼二剑之中的两人,都知道遇上了劲敌,同时收了剑。一个青年,双眉斜飞入鬓,脸白惊人,腰畔上的剑鞘十分讲究,课着厚绒。黑色劲装,系着花色斑烂的大披毡。致使在月光和火光掩映中,他的影子比他的人硕大三倍。仔细看去,他只是一个很冷、很瘦、很伶仃的年轻人,予人也是很瘦、很冷、很伶仃的感觉。再看个仔细,原来他也不甚高大,只是因为站在椅子上,所以一时才看不出来。那人冷哼道:“你看什么!?”冷血道:“我不认识你。”那人道:“我认得你;你是冷血。”冷血道:“既然我不认识你,你没理由要杀我。”那人道:“老虎搏鹿之时,梅花鹿也不认识那位虎大爷。”马尔、寇梁刚才死里逃生,看清楚来人,惊叫道:“他是冷斗儿。”“‘铁裙神魔’冷斗儿!”听了这名字,冷血倒是纳闷。“他并没有穿裙子。”马尔道:“那是他的披风,他在披风飞舞出腿出剑,使敌人如罩裙中,避无可避。”寇梁道:“他还有个哥哥,在傅宗书手上当将军,叫做“神鸦将军”冷呼儿,两兄弟都是渔肉百姓,不是什么好东西。”冷斗儿双眉一剔,怒道:“胡说,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怎么人们老是把哥哥的账往弟弟头上栽。!”冷血道:“好,你哥哥的事,不关我事,不过咱们往昔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冷斗儿尚未答话,爱喜已说:“他是为了我,是我叫他来杀你的。”冷血登时说不下去。马尔不屑的道:“冷斗儿这种人也会为人卖命!?”“不为人,但可以为了女人。”冷斗儿滋滋味味的说,“她已给我玩了一次,她还值得一玩再玩,所以总得要付点代价。”“还有一个原因,”冷斗儿说,“我姓冷,你也姓冷,我们都在江湖上闯荡,我们之中只能活一个,不然,我就不叫冷斗儿。”冷血喃喃地道:“幸好我姓冷,要是姓李姓张姓王,天天非都得斗个你死我活不可了。”冷斗儿剔眉怒叱:“冷血,今天不是你倒,就是——”噌的一声,冷血已拔剑。剑抵在冷斗儿咽喉上。然后一字一字说了两个字:“你到。”再一字一字一字的说了三个字,“不是我。”冷斗儿苍白的脸己挣红了。他咬牙切齿,迸出三个字:“我不服!”“好,”冷血道,“你不服,我要你服。”“霍”的一声,剑自冷斗儿喉上疾收,他把剑插在桌上。剑柄兀自嗡动不已。冷血手上已没了剑。冷斗儿马上拔剑。冷血也拔剑。他拔的不是自己的剑。而是冷斗儿的剑。两人左、右手争拔一剑,腾出来的手已对拆了七招。七招过后,冷斗儿陡然顿住。脸如死色。他的咽喉又给剑尖抵住。他自己的剑。这时,全场都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冷血峻的问:“你,服不服?”冷斗儿摇头。就算他的喉咙抵住了锋利的剑,他仍是摇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两道深深的血痕。血水淌落。冷斗儿摇头。就算他们的喉咙抵柱了锋利的剑,他仍是摇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两道深深的血痕。血水淌落。渗湿了剑锋。“夺”的一声,剑飞掷而出,穿过柱子。那把剑穗自在冷月下颤动不己。冷血宽手对着冷斗儿。冷斗儿呆了一呆。只不过是呆了一呆。马上,他就化作一片云。飞云。飞卷的彩云。他在飞旋中出腿。冷血望定着他。望定着炫目的飞云。然后出掌。五指紧骈,掌如剑。“掌剑”。这一剑,格在对方足尖上,登登二声,冷斗儿靴尖弹出两柄利刃,同时折断。冷斗儿像一块大云般飞起。冷血的掌发出了剑光、陡追而起,冷斗儿落在柱后,拔剑,急刺。冷血之“剑掌”顿也不顿,哧地刺穿了巨柱,抵住冷斗儿喉核上。这时,冷斗儿刺出的剑,离冷血胸膛约莫还有四寸。冷血顿住。冷斗儿的剑也没再往前刺。“我说过,要打下去,”冷血冷冷地道:“是你倒,不是我倒。”冷斗儿开始淌汗。他听到自己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给击碎了、摧毁了。冷血缓缓的拔出了手掌,五只手指,一只一只的放松开来,他轻甩指尖沾血,向爱喜道:“你不必再找人来杀我了。能签应你这样做的,也不见得能杀得了我……”爱喜鄙夷的瞄了脸无人色的冷斗儿,道:“他是杀不了你。可是总有人杀得了你。”只听一声狂吼,冷斗儿的剑(本来离冷血只有四寸,冷血收回了剑掌,可是他并没有收回剑锋),已刺向冷血。噗嗤的一声,刺中了。刺进去了。冷斗儿喜极大呼道:“你狠?你狠!?你够我狠!我说过,不是你倒,就是我倒——”所以他就倒下了。仰天倒地。倒地不起。“你说对了:不是你倒,就是我倒。”冷血缓缓回首,说,“现在真的是我不倒,你倒,应了你“就是我倒”的验。”他在剑刺进他背后前的一杀,拔过冷斗儿腰畔上的剑鞘,套住了剑锋,以致让冷斗儿有一种“命中了”的感觉。然后他就一拳打倒了对方。爱喜再看冷斗儿的时候,那眼色就像卸下一件沾污了的围巾。莫富大已站了起来。他高大钝直的身影紧紧护住了爱喜。看他的样子,是沉浸在痛苦的满足中。看他的神情,洋溢着:就算我不是你的对手,我也要保护她。冷血明白这种感觉。也了解他的感受。他叹了一口气,道:“爱喜姑娘,其实我杀令兄,也是逼……”爱喜立即截断他的话:“真奇怪,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接受你这种话,难道我哥哥给杀死了,我还要听仇人说他的不是?难道我听了你那一番话,我就会原谅你杀了我的哥哥?在这天地间,我只有一个亲人,一个哥哥,只有他爱护我,他对我好。你说什么都好,但我亲眼看见你杀他。我亲眼目睹你如何残杀他,我是不会忘记的。”然后她就走了。莫富大紧紧跟随着她。在走前,爱喜还抛下了一句话:“……我还是会找人来杀你。”“我会报仇的。”“我一定会。”俟爱喜姑娘和那高大但驯服的汉子身影远去后,马尔看着一堆烂饭般瘫在那儿的冷斗儿,搔着头皮,问:“他……还没死吧?”冷血长吸了一口气,有点心不在焉的道:“他既然那未卑鄙,要占女人的身体为行动的代价,我就击溃了他的信心,让他少害几个人。一然后他一手剥掉地上那全无斗志的人的披风往腰间一裹,向地上癞着的人道:“这件东西倒有用,你穿来好看,不如我用来实在。”寇梁却说:“说不定,那不是他的错,如果是那姑娘主动献身,老实话,像她那么标致的姑娘,只怕谁也受不了那种**的。”冷血想想也是,叹道:“说来不是因为我镣了她的兄长,爱喜姑娘也不致要牺牲一切、矢志报仇了——可是我能不杀她的哥哥吗?”马尔说:“现在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吗?”冷血一省,反问:“你不是要喝茶吗?”马尔笑道:“这茶是不能多喝了,我已经在后山溪流上入满了水袋,水袋随身带,远行还怕远吗?”冷血转向寇梁:“你不是要解溲吗?”寇梁道:“有劳费心,此际我身轻如燕。不过,倒有一事,冷兄宜改变行程。”冷血奇道:“怎么说?”寇梁审慎的道:“既然爱喜姑娘懂得带人在睡莺村茶寮伏击你,那么,也就是说,大将军下令在三分半台格杀三人帮的事,已传了开去,爱喜和冷斗儿才能在这儿候着你来。有第一桩,难免有第二桩,我们都不愿见你落入大将军彀中。依我看,不如这样:还是由我们去探个虚实,你留下信物,让我们可以取信于三人帮,你也不必涉险,只要你不在一起,我俩也安全多了,这该是较稳重的办法,你看怎么样?”马尔立时道:“我赞成,名捕也是要讲理的。现在我们两个赞同,你总得要顺从我们的意见。”寇梁挤一挤眼道:“可不是吗?”马尔扬一扬眉说:“当然是。”三分半台是一块巨石,悬在岩边,其中只六成半连着土,其他部份都空悬崖外。微风吹来,巨石还有点摇动。巨岩上,已给厚土覆盖,上面生了几棵巨树,十棵有九棵已枯死。巨石下,连着土的地方,有一处凹洞。凹洞很大,来上三五千人也不会嫌挤。在那儿,间坐着三个人,背着月光,高高矮矮的,看去正是三人帮。马尔、寇梁潜了近去。立刻,那高瘦的人立即警觉,叱问:“谁!?”马尔现身,道:“我是冷血派来通知你们一些事的。”那结实的黑小子即问:“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是冷老弟派来的?”寇梁也现了身,并拿着一件事物,在目下一幌:“这是冷捕头的命根儿,你不会没见过吧?”黑小子一惊,才道:“平乱诀?”寇梁笑道:“这你可相信了吧?”马尔反问:“那只猫你还养活着吧?”黑小子道:“还是那么活泼、听话。”高瘦个子反问:“冷血叫你们来通知我们什么事儿?”寇梁道:“一句话。”高瘦个子和黑小子同时问:“什么话?”这时候,忽听凹洞处传来一声轻咳。寇梁和马尔同时说,“去你妈的!想骗咱们?入你祖宗二十八代的还不够格!”一说完,马尔、寇梁同时出招。同时撒腿就跑。马尔、寇梁当然也不是初生之犊。——能够在大将军身侧谋反且隐瞒了这么多年,自然是眉精目灵脑俐落的人物。他们拿出来的“平乱诀”,当然是假的。“三人帮”见过“平乱诀”,尤其是阿里,他还偷盗过平乱诀,没理由认不出来。何况,阿里没养猫。他养的是狗。就是那只叫做“叭叭”的小狗。——这样一试,什么都清楚了。他们不是三人帮。这是一个局。于是马尔、寇梁立即撒走。马尔使的是“凶神刀”。寇梁用的是“恶煞剑”。——“凶神刀”薄似纸刀,“恶煞剑”细如发剑。无疑,这刀名利剑名跟它们的形貌很不吻合。寇梁在一刹之间,至少飞射出十六柄“恶煞剑”。马尔也在瞬间飞掷出二十一柄“凶神刀”。他们反应已不可谓不快。更不能说不够狠辣。可惜他们遇上的敌手非同等闲。那三个人正是大将军旗下三名心腹、三个杀手:“小劈棺”唐小鸟。“射日天王”雷大弓。“一死百了”狗道人。——他们原来和“一了百了”兔大师合起来。是为“狡、免、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兔、狗、鸟、弓”四大杀手,不过,兔大师太过贪色,激怒了“大出血”屠晚,因而身殁,只剩下这三名杀手,仍为大将军效命。在马尔和寇梁暗自提防、准备出手的时候,这三名杀手也拟下杀手。但他们想先等一等。等冷血出现。——他们的任务是在大将军未来之前,已清除了一切障碍,要是不能活抓冷血,当场格杀也行。马尔、寇梁还不足以让他们暴露身份。这这一延误,反而是凶神和恶煞,先向他们出了手。凶神和恶煞的出手,也十分之狠。他们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所以两个人同时攻出三十七件兵器,不是向三个敌人攻去,而是完全向着一人招呼。那是“瘦长个子”——冒充侬指乙的狗道人。他们准备先干掉一个,就算给截了下来,二对二,也可对着干;如果一口气想杀尽三人,到头来,恐怕连一个也杀不了了。这一来,猝不及防,三杀手还以为两人受骗,狗道人再机灵,不死也得受重伤。——要不是有那一声轻咳。那一声轻咳,当然是一位早就潜伏在这里,替大将军主持大局的高手所发出来的。那一声轻咳一起,雷大弓、唐小鸟、狗道人立即便都有了防范。狗道人竟然一口气格下了二十一刀十六剑。雷大弓抄起地上的刀和剑。弯弓、搭剑、上刀,把刀刀剑剑,全向马尔、寇梁射了回去。这个人的弓,射的竟不是箭。——而是一切可以或不可以射的事物,是在他手下弦上射来,都成了要命的“箭”!这时候,你才知道马尔、寇梁为什么会叫做“凶神”和“恶煞”。他们厉啸着、狂嚎着,一面打,一面逃,一面突围,一面下杀手。那三名杀手果然不止三个。还有许多“朝天山庄”的弟子和食客。这些人,不是挡不住,就是让凶神亚煞从他们尸身上跨了过去,有的人见了这么凶神恶煞的样子,连拦也不敢拦,慌忙让出一条路来。可是有一个人不让路。一个很瘦小、娇小、弱小的女子。有一张异常凄艳的小脸。她娇弱的站在那儿,予人感觉十分清强。马尔、寇梁知道她就是乔装二转子(二转子本来就白哲、瘦小、有点女人样儿)的女子。他们不想伤她。更不想杀她。所以只大喝一声:“让开!”一个出脚打算把她勾跌,一个出手想把她推走。他们都不知道当年“孤寒盟”盟主蔡戈汉、“铁钉教”教主任老鸡、“夺魂旗”旗主苏素树是怎么死的。他们都死得很惨。惨法各自不同。——武林中人,死得惨,也司空见惯,但像他们死得那么惨,惨得连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武林同道也不敢看、看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死法,确也罕见。他们却都死在同一人手里。就是这个女子。唐小鸟。——像一只依人小鸟的唐小乌。可是,千万别忘了她姓唐。她就是对同门的唐家子弟,下手也同样残毒,才犯了门里众怒,被唐门元老逐了出来,成了大将军麾下的杀手。原本,她给唐门赶了出来,唐门其他与她有私仇的子弟,决不会让她活着,只不过,唐小鸟一出来,又拜了一人为师,她拜了师后,就算唐门高手,也不想再惹她了——她不好惹,可是他们更不愿招惹她的师父。她的师父姓燕,名赵。——燕赵名列“四大凶徒”之一,外号“大劈棺”。所以唐小鸟就成了“小劈棺”。“小劈棺”唐小鸟现在却没躲开那一推一绊。她在等着。——只要敌人的手(或脚)一沾上了她,他们就会死得比蔡戈汉任老鸡苏素树更难受更难堪更难过更难看。——我就让你们这些臭男子知道:世上有些女子是碰不得的。我唐小鸟就是一个。——我是沾不得的女子。她想。忽然,飞跌出去的是马尔和寇梁。马尔和寇梁跟敌人拼博的时候很凶暴,其实心底却很胆怯。其实这也是常理,胆小的人总要装得凶悍一些,别人才不知道他胆怯。他们给震飞出去之际,扎手扎脚的在狂吼、咆哮、仿佛这样做,就能掩饰他们的失魂落魄,敌人就不敢前来抢攻。敌人果然没有抢攻。待他们落地定睛时,才发现身上并没有伤,也才发现自己仿佛飞上了天原来只不过是给挥退三步,更才发现敌人不是敌人而是冷血。冷血并没有依约离开。其实,他也根本没有答应离去。他只不过是赞同了马尔寇梁的意见:他让他们去探个虚实。——然而,他仍尾随在后,护着他们。其实,以冷血的性子,又怎会由得朋友为他冒险犯难,而他自己却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呢!有些事,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做的,所以他们不会升官发财,不能左右逢源,没有富贵荣华,无法前程似锦、可是,没有了这种人,就没有了大时代,创造不出大时势,成就不了大人物。冷血震开了马尔和寇梁。他看了那女子一眼,忽然想起了小刀被轰污的一幕。这种感觉很奇怪。——自从那次之后,这种邪念时常缠扰着他。冷血也不了解自己为何有这种邪想。但他一向在野外、森林里长大;他也不认为有这种原始的欲望有什么可耻。他只不过奇怪自己为何会在这时候、看见这女子时会想到这一幕。那女子倒是嫣然一笑,充满挑衅的挑逗:“你终于还是出来了。我们等的就是你。”冷血道:“你是谁?”这时候,“朝天山庄”的徒众都包围了上来。唐小鸟风姿绰约的笑了。这时,马尔和寇梁又回到冷血身边了,到现在,他们两人还不明白这女子有什么可怕,冷血为何要甩开他们。“我是来杀你的。”她说,“或者你倒下,或者你死去,都一样。”冷血叹道:“怎么今天人人都非要我倒下不可?”唐小鸟又是一笑。她脸虽小,下颔尖秀,但颧骨却很丰润高广。这显示出她性子很强。但也使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更漂亮。然后她就在如此动人的笑靥中出了手。她不是向冷血出手。而是向冷血出手。而是向马尔下手。她并没有攻击马尔。她只用脚一挑,挑飞了马尔腰间的水袋,水袋飞上了半空。她的手一招,霍的一声,不知什么打入水袋里,水袋炸开,月华下,万千水滴四溅开来。就在这一瞬间,冷血忽然扯下腰间系着的花色披风,往头上一遮。他遮挡着自己,当然还有马尔、寇梁。这时,只听惨呼声四起。那些水滴,溅在“朝天山庄”子弟身上,人人都惨叫打滚,身上顿时冒起了焦味和激烟。马尔和寇梁现在明白了。明白了眼前这小女子有多么可怕。——当然也明白了刚才冷血为何要震飞他们。这女子竟能在霎间对四溅的水下了毒,成为极其可怕的淬毒暗器!可是,在这时候,他们也同时看到,冷血一手撑着已冒出焦辣青烟的披风,另一手已握着剑。剑已出鞘。剑尖已抵住唐小鸟的咽喉。唐小鸟脸色煞白。白得像月色。冷血冷沉的道:“你别逼我杀你。我不杀女人的。”唐小鸟眨了眨眼,眼色里有惊无恐。这时候,狗道人已潜近马尔、寇梁背后,双掌缓缓推出,了无声息。同在这时,冷血忽然生起一种感觉。什么感觉?——野兽遇敌时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那是可怕的感觉。那感觉跟别的敌手有何不同?——完全不同,但又太熟悉了。冷血知道自己一定曾经历过这种感觉。——只是,那是在什么时候呢?他忽然听到鼓声。鼓声来自自己的心跳。——那鼓声仿佛催促一头洪荒以来的猛兽上了路。而且逼了近来。——究竟那野兽是他自己,还是敌人!?就在这时候,“椎”的一声,一椎仿似从盘古混沌初开般、自宇宙无限终极里,飞打而来。直取他的脑袋!这一椎,来得像不在前,不在后,不在有,不在无,不在自性,不在他性,不在其性,不在无困性,不在周遍法界,来如其来,似在心中深处里来。要不是冷血在招未及、椎未至、敌人未出手之前己感应到了这开天辟地破生定死的一椎,他的脑袋一定成了一蓬血花,他的剑自不然也会往前一递,将唐小鸟刺个对穿。可是冷血己先感应到这一堆。这一椎仿佛预先跟他订下了生死契约。他先行收剑。(他收剑前本可先行杀了唐小鸟。)(但他没有那么做。)然后出剑。回首。椎!他背后没有敌人。只有椎。他的剑就刺在椎链上。——在椎子打中他之前的一刹。剑断。断剑激飞,分成两段,嵌入狗道人掌中。狗道人发出狗嗥一般的声音,惨哼而退。椎的链子飞断。飞椎断了链子,余力未消,仍系在冷血胸膛上。冷血闷哼一声,也听到自己肋骨折裂的声音,同时瞥见洞里闪出一人。这人有一对火红的眼和惨青的脸。他失去了椎。椎是他仗以成名的兵器。他击中了敌手。他要杀他才能泄愤。他飞身而出,马尔、寇梁立时迎了上去。他手上还有断链。断链一卷,就把马寇二人甩了出去。然后他要对付冷血。他要好好的对付冷血。——这个曾经伤过他的敌手。他当然就是屠晚。“大出血”屠晚。或者你倒下,或者我倒下,什么四大名捕,有我姓屠的,没有你姓冷的。怎么?他捱了我一椎,怎么还可以撑得住。怎么精光一闪?他手上还有武器吗!?那原来是把断剑?他的断剑怎么使得比没断的剑还好!?屠晚望着自己胸膛那把断剑,你看到自己的肚脐眼冒出一个人头来的样子。然后他咕咚到了下去。并且惨笑:“……原来倒下的还是我……你的断剑使得比不断还好……千万,千万别让我……落在他的手上……”说到这里,这个一向无畏惧的杀手,眼里竟充满了悸意。这时候,山洞里又闪出了一个人。这是一个书生。他的脸色就像他的袍子,惨灰灰的,但他却裹着红彤彤的头巾,唇色也异常鲜艳。——难道屠晚说的是“他”?“他”到底是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是冷血?他才几步就走到冷血的面前来。冷血捱了一椎。但他还可以拼。至少,他还可以先杀了屠晚。——杀了屠晚为拐子老何一家报仇!刚才他已吃了一椎,断剑只能命中,但还未能要了敌人的命。就在这时,他背后一紧。再紧。三系的时侯,他已完全受人所制。在他背后的是唐小鸟。(他刚才为何不杀了这女子!)(杀了她就不会为她所制!)(——难道做人你不制人就会受人所制吗!?)冷血再也不能动弹。——那不只是一种制穴手法,还是一种毒力。毒手!冷血也同时发现,他之所以会受背后之敌所制,完全是因为那书生一现身就吸去了他所有注意力,他所有的杀气,甚至他所有的精神和力量。——他是谁?他比屠晚和善。——他是谁?他比屠晚可怕。——他是谁?他没有出手却比出手更可怖。——他是谁?他是谁呢?一一他到底是谁?那书生下颏有些没有剃净的胡碴子。他很享受的轻轻扪拢着。“你想知道我是谁吧?”那人和气的道,“等我先收拾这两位吃将军叛将军的再告诉你。噢,不,等一等,我问问这儿的负责人。”他要“收拾”的是马尔和寇梁。他问的是山洞里的人。“尚大师,这三人还要不要留到大将军来验明再杀?”出洞里传出轻咳。听咳声,刚才示意狗、鸟、弓闪躲马乐寇梁联合突袭的正是这人。自山洞里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走出来的正是鼻子特别大、身栽特别魁梧、但说话阴声细气(甚至有点阴阳怪气)的尚大师。他咳了一声。仿佛这表示他登了场。他又咳了一声。仿佛这表示他要说话。他再咳了一声。仿佛这表示他已作了决定。“不必等了,夜长梦多,大将军吩咐过:遭遇乱党,格杀勿论;”尚大师道,“冷血见色起**,残杀老何一家,早该死了。”冷血冷冷地道:“反正,我已落在你们手里,打杀听便,罪名随意。”马尔和寇梁想扑上前,救冷血。但他们身形甫动,雷大弓便拦着他们,且像雷鸣一般笑道:“你们已自身难保,还想救人?准备跟姓冷的一齐见阎王吧。”马你惨笑道:“我们早有怀疑,这是个局,但还是中了计。”寇梁惨然道:“我们只输在实力。要是我们人强兵多,今天我们便可以反包围了他们了。”冷血道:“我们只是输了。失败为成功之母。打击恶人、消灭奸佞,迟早总会成功。”尚大师笑嘻嘻地道:“夫敬,失敬。你每次对上大将军的势力,只败无成,我不知该称呼你为成功先生的妈妈,还是叫你做失败姑娘好呢?”冷血道:“我只输了,还没有死。”尚大师道:“你马上就死了。我这儿早已叫‘朝天山庄’子弟在方圆三里之内,布下‘潜翔大阵’,就算有人赶来救你,也决计闯不进来——就算闳得入,也活不出去,而且,你早已死翘翘了。”冷血道:“我死了,但精神不死。”“废话!”尚大师不屑的笑道,“精神不死?古往今来,多少人大言不惭,说什么精神不死,结果还不是死得个灰飞湮灭,连姓甚名谁,人们也忘个一千二净。”然后他好整以暇的说:“所以说,今回儿,冷少捕头,你死定”他得意洋洋的道:“除非大将军现在就收回成命,否则,任谁也救不了你。”之后他森声喊道:“来人啊。”立即有人大声吆喝:“在。”尚大师悠然的道:“把这逆贼砍了。”那人立即大步跨出,所起杀头的弯刀。尚大师的神情,就像吩咐下去上菜一般稀权平常。他看人何杀头,也像是看人挟肴一样自得其乐。这时候,忽听有人喊了一声:杀不得。尚大师(连同冷血、马尔、寇梁、唐小鸟、狗道人、雷大弓等)循声望去,不觉愕然(连冷血、雷大弓、唐小乌、狗道入、寇梁、马尔等人,也为之愕然。)。喊话的人紫膛脸,留三络短髯,身著官服,神情却很谦卑。——竟然是危城都监:张判!都监张判竟来阻止砍杀冷血?他为什么要阻止行刑?他凭什么来阻止这事?一一他阻止得了吗?!尚大师从容的道:“张大人,你敢违抗大将军的军令?”张判谦卑的道:“不敢。”尚大师道:“那么,你站过一边去。”张判虽是都监,但尚大师原在京师出入皇城、权高望重,只因得罪仇家才若伏危城,所以也并不怎么把张判这等外放官儿瞧在眼里。张判道:“大师,这个万万使不得。”尚大师摸摸鼻子。怪眼一翻:“你要阻止?”张判道:“我不敢。”尚大师奇道:“那么,谁敢?”张判谦卑的道:“我不敢,她敢。”他怕尚大师有误会,忙加上一句:“是将军夫人,将军夫人不许行刑。”尚大师诧然:“将军夫人……她……她怎么……”只听自石凹里一个温和的女音道:“尚大师。”尚大师一回头,就看见凌大将军夫人:宋红男。他立刻长揖到地。宋红男说:“你不要杀冷少侠。”尚大师狐疑的答:“是。可是……”宋红男又挥手道:“你快快把他给放了。”语音洋溢关切之情。尚大师一抬头,只见宋红男身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她:左边是身伤已愈心伤未愈的凌小骨。右边的逃过辱劫艳靥留痕的凌小刀。尚大师顿时明白了大半。他向张判叱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惊动将军夫人?你忘了大将军的嘱咐吗!?”宋红男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一直以来,我要他亲近冷血,陪着冷血,一有他的消息,就先来告诉我,他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尚大师干咳了一声,道:“这个……”这时,那扎红巾的书生已扶起了屠晚。屠晚这回伤得甚重,冷血的断剑仍嵌在他铁镌一般的胸膛里。但他依然挣扎着、咬牙切齿的道:“放了他。……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他……”尚大师听他这样说,便灵机一动,“禀将军夫人,这是个凶残至极的犯人,刚刚才重伤了大将军座上贵宾:这位屠兄,已伤重难愈,凌夫人,你说这种人……留着岂不是祸害——”小刀说:“娘叫你放你就放吧,多唠叨什么!”小骨也说:“你不是敢不听娘亲的意旨吧?”尚大师全身一惊,但依然坚持道:“可是,小人身上也负有大将军的意旨。”宋红男眼眶盈泪,泪花欲坠,脸色苍白,朱唇轻颤的道:“这件事,你听我主张就好,大将军那儿,有我负责。”尚大师一句便试出:放冷血只是宋红男之意,似与大将军无关;既然如此,他就越发不敢放人了。只是他也十分纳闷:——将军夫人向来不理外事,而且性子软弱柔顺,几时见过她那么坚持拗执?为了这个臭小子冷血求我,可有蹊跷!他一看小刀小骨也在,心中早已明了八分,只道“少爷、小姐,你们在外交朋友,要当心:大将军为你们好,向来严格,要是所作所为,指逆了他的旨意,这我可担待不了。”他的话是警告小刀、小骨,别利用将军夫人来阻挠行刑的事。不料,宋红男却说:“不关他们的事,你快放人!”尚大师这下可为难了,大将军虽一向信重他,但当着“朝天山庄”子弟面前违抗将军夫人的命令,他可没这个胆量;若说放人:擒虎容易放虎难,万一放错了,大将军怪责下来,就算宋红男肯顶,自己难保不受牵连!宋红男的语音蓦然尖利了起来:“快放!放了!小刀、小骨,你们去放!”小刀、小骨应声而出。两人都有点犹豫,同时看到在月华下娘亲脸上的泪痕。“快去放!”宋红男全身软蔌蔌的抖哆着,“就算凌大将军在,他也一定会放他的!”忽听半空一个声音呵呵笑道:“谁说我会放人!?”这人语音犹在半空,但人已到了三分半台上,一只手掌,已按在冷血的“百曾穴”上。他神情悠闲的笑道:“今天月华明媚,高手云集,大家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正好,我来先行处决这十恶不赦的小王八蛋!”然后他将一张巨蛋般的大脸,凑近冷血,近得连唾沫子都喷溅到对方的脸上:“幸好我来得正合时,”他得意非凡的说,脸上的明黄之色在月芒下转成青灰,“你活不了,逃不了,没希望了。”宋红男摇摇欲坠的说:“落石,你放了他。”大将军脸色一沉:“夫人,你不懂江湖事,别插手!”然后向小刀、小骨叱道:“你们先送娘亲回去!”小刀哀求道:“爹,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小骨也说:“爹,我求你……”大将军勃然大怒,一巴掌扫得两人飞跌,“滚!再不扶妈回去,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小刀,你是女儿之家,这样为这个禽兽不如的小兔崽子说话,成何体统!?小骨,我在京师千辛万苦替你铺了前程,你偏藉故不去,却跟这等江湖败类结交,真的辱没了你的身份!”宋红男忽然坚定起来,月华照着她美丽的脸上,照见她年轻时定必不可方物的绝代风华:“落石,你不能杀他。你收手吧。你看这儿的大树,风雨不倒,雷劈不死,却只死于小小的蚁蝗上。腐蚀其中,难以久持。我一直没敢劝你,劝你你也不会听的,可是,今晚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昨天晚上,我梦见婆婆她要我叫你马上收手。落石你不要再作孽了……”大将军挣红了脸,双目暴射怒火,像要择人而噬。——几曾何时,他那一向对他千依百顺的夫人,竟敢跟他说这种话,而且还在众目暌暌下!他怒叱道:“住口!你再说,我连你一并杀了!”看见父亲震怒,小刀、小骨忙去护着娘亲。冷血也觉得他们不值得为自己如此,他见宋红男那张玉雕观音般的脸,不知怎的,已心存亲切,有了好感,决不想见她受自己生死所累,便道:“死就死,没啥大不了的!我冷血死了,还有千百个冷血出来要你偿命,你们就别阻拦了,凌家的人还有一点良知,并未丧尽天良,我冷某人死也死得瞑目。”大将军狞笑运力:“好,我让你求仁得仁,你去死吧!”宋红男哀呼道:“我求求你,落石,你不要杀他。”大将军从未见过夫人如此哀怜,稍一犹疑,但又杀性大起:“我不杀他,将来他便要杀我!”宋红男一面哭一面扯着大将军的肘袖,“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杀你的,他不会害你的……”大将军已失去了往常的镇定,一脚踹开了她:“不会!?真是妇人之见!”这是大将军的家事,大家都知大将军的火性暴烈,谁都不便(也不敢)过去相劝:而大家站在那儿,见此尴尬事,也惶惑不安,又不便走开。宋红男哀呼一声,人给踢开,但知大将军就要下毒手了,失叫一声:“你不可以杀他的!”大将军的手硬硬顿住,但劲力已侵入冷血脑门里去了。“为什么!?”他吼道。“因为他——我是他的娘亲!”宋红男用尽一切力气喊了出来:”“他是你的儿子!”她喊道:“亲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