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在杀人和害人的时候想一想:你杀的和害的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绝对不可能!当惊怖大将军和冷血听到宋红男说“他是你的儿子!”的时候,他们在心里都同时响起了一声狂喊:绝对没有可能!——一点可能也没有,大将军觉得他的夫人也要背弃他了。她居然想得也这种鬼主意来使他打消杀死冷血的念头。这世上的事是怎么搞的?怎么最近人人都背叛他!?李阁下、唐大宗、蔷蔽将军、大笑姑婆、李国花……难道我真的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冷血会是我的儿子!?——决不可能!我不相信!冷血心头的震动,如此之甚,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虽然完全不信那美妇所说的话,但对那美妇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感觉使他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不信来。——大将军会是我的父亲!?——那太荒谬了!大将军额上突出了综横交错的六条青筋,像六道青龙贲起。“你为什么要维护他?”宋红男:“我不是维护他。他的确是你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大将军怒笑,“那未小骨是什么?”“他是冷老盟主的儿子。”“什么!?”“他是冷悔善的儿子,”宋红男哭着说。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说出来,冷血就得死,自从冷血入城以来,她就一再力劝丈夫不要跟冷血为敌,可是凌落石压根儿听不进去,刚愎自用,独断独行,到今晚,她再不说出来,她唯一的儿子,就要保不住命了。这使她失去了选择:“他就是你杀死了的冷总盟主的儿子!”大将军的样子,像给人砍得个身首异处!“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娘?”第一次是大将军像一个濒死的人吐问的。第二次则是小骨怆问的。他的声音己失神丧魂。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巨岩微动。风吹来。冷月无边。苍穹汉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将军吼道,“你快给我说出来!”“那都是因为你杀了冷总盟主全家……”宋红男饮泣不已。“什么!?”“……那时候,你跟冷总盟主那么亲昵,那么要好,那么唯命是从……我又怎知道你转过脸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时候,你只管争权夺位,我们母子三人的事,你也从不加理会。小刀那时候周岁大,小骨乃在褪褓中,才三个月大。我顺从你的意思,尽量多跟冷夫人接触,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说:“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凶光,杀气太大;行止暴烈,杀性太强——不如把孩子交一个给我看顾,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些。”我见你杀戮太盛、杀伐太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觉得冷夫人所言甚是,于是就把小骨交了给冷夫人抚养……”“你……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怎么跟你说:我只把小骨交过去才半月不到,那半个月来,你忙着布署什么事似的,我跟本见不着你的面!你那时不是吩咐我:万事要听冷家的么?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逆?你那时还说:我们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我那时还不知道你说的疑心是什么……”“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过去了!?那么……这这……我们这孩子……小骨……他……他是……?”“他是总盟主的儿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爱小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说:“不如我们易子而养吧,你抱他回去几天也好,这几天我有点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这儿刚刚适应,如果你抱回去,就得从头来过,不如到中秋再说吧。”其实,她是见我没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这样喜欢小欺,便把小欺给我看顾几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赏月,便还给他们……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动了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将军全身剧烈的抽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怎么告诉你?我怎能告诉你!冷总盟主一家惨死,你扬言为他报仇,趁此东征西伐,趁机铲除异已。我却知道是你干的,一定是你干的,如果我告诉你,你在盛怒之下,杀了我也就认命了,而且你还会杀了小欺……就是现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诉你,为了保存冷老盟主一点香灯,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诉你,不然的话,你就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大将军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山崩树移。他暮然记起了:当年他杀了冷悔善之后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肿了眼,泪人儿似的,过份伤心,他不明其因,还有点起疑:以为夫人和冷悔善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关系: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为人和宋红男的节烈,因此,他只认为是愚妇软心,于是便不屑多理,没料到,宋红男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哭。——看来,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你是说……那天晚上,我杀……杀的是……自己的孩子?”宋红男在月华下满眼满脸都是泪光,“你当年若不是对我们不闻不问,又怎会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出来?落石,你在杀害人的时候如果想想:杀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亲人的时候,你或者就不会下此毒手了。”大将军只觉一阵晕眩,不错,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热的是权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时候,他体力正盛(而他自觉体力已开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杀冷总盟主之后,他依然性欲旺盛,但在行房的时候,却怎么都**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也弄不清楚。他曾为自己开解,而上太师也附呵的为他开导:射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脑,正好显示大将军有过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奋发勤练当世无人卫得破的“屏风四扇门”内力大法;这是不是真的,对大将军而言,只好姑且信之,但精液一直憋存在体内,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杀性更烈。而这情形也使得大将军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来的一子一女。——小刀。——小骨。却没料“小骨”不是小骨!而冷血才是小骨!——幸好那晚没真的杀了冷悔善的“孩子”!因为这才是他的骨肉!他的髓血!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杀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记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时,冷悔善极为奇特的表情,还对他惨嚎:“你竟对他也——”他记起他是要杀得一干二净的,只不过,他的手下却没有彻底执行他的命令。——幸好没彻底执行,才……!他突然叫了一声:“杨奸。”一个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应道:“在。”寒月下,他的脸就像一只没上青花的瓷碟。大将军问:李阁下和唐大宗在哪里?这件事,我要找他们对证一下。杨奸答:李阁下和唐大宗在一个月前已给你切断手脚,瞪浸在“五尸蛆”里,现在还没断气,但他们已跟瓮里的蛆虫一样,不能为你证实什么了。大将军怒道:是谁把他们弄成这样的!?杨奸即答:是大将军您亲自下的命令。大将军反过去问宋红男:你怎么知道这冷血就是……我们的孩子!?宋红男抽泣着说:当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杀的恶耗后,知道是你下的手,心中很悲痛,但你忙着杀人、夺权,没理会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阁下来问个究竟,他们不敢不据实相报。他们说:冷悔善的儿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谷底,我听说了,便说什么也要寻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尸体,便暗里请张判帮助,派人搜山,但无所获。后来,住在罢了崖谷里猎户们说:曾经有个白发银髯的人,抱了个孩子,给了银子,要求妇人替他手上的孩子喂奶,听他们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于是我请张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诸葛先生赶来保护冷老盟主,但来迟了一步……他!?大将军倒抽了一口气,是他救了小骨!?我便是因为这事,曾请张判和尚大师辗转到京城里跟诸葛先生讨还孩子。可是,我又不能说明冷悔善的儿子就在我这里,也不能道出是你杀冷家大小……所以,诸葛先生误会我是心存恶意,以为我要斩草除根,一直也不让我沾这孩子……大将军兀然厉声问:是不是有这回事!?张判说:将军夫人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尚大师也叹道:“确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只是将军夫人一定要我隐瞒,所以我也不敢向大将军明禀了。”大将军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着他的脑袋,他要紧紧地护着自己那颗巨蛋似的大头般的。“你怎么知道……冷血确就是小骨!?”宋红男道:“一直以来,我都留意着京城那边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龄、出身、容貌,冷血确就是小骨,不会有错。那段日子,他来到危城,要彻查你,我便请张判跟他结交,留在他身边,一来是向我密报:万一你要下辣手时,我可还来得及出面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与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凌……他、他就是咱们的孩子!他是凌小骨!”“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我呢?另一个声音狂嚎”“那么我呢!?我是谁呢?”那是小骨的悲问。宋红男悲痛的说:“你姓冷,冷小欺。”“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说的都不是真的!”“我……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宋红男凄婉的道:“在娘心中,你们谁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好孩子。”尚大师忽然向大将军低声道:“咱们的人,都已现身,这儿不是军营,也不是在庄里,易为敌人所趁。”大将军居然在此时此际、此情此境,立即、马上,冷静、有力的吩咐道:“点灯。”在巨岩上下埋伏的“朝天山庄”子弟,纷纷点亮了手上的灯笼。黑夜里灯笼逐一绽出白色的蒙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这不是人间,而是在人给放逐到某个星曜上的一片荒凉之地,人为了寻找自己的族类,以苍白的微亮打着旗号,并一一清算自己的后果前因。由于这些人正布成“潜翔大阵”,所以白灯笼东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却不料,在“三分半台”的巨岩之外,那一片旷地黄土坡上,也同时亮起了东一丛、西一丛的红灯笼。仿佛那儿也形成一个战阵。白的无瑕和红的惊艳的灯笼,似是对着两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灯火,而大家正悠悠游游长袍古袖且时正中秋。也像是一场对阵。大将军现在的心情当然不悠不游。他在心神大受撞击、精神极之震荡之际,仍马上警觉,逐问:“对面的灯笼是谁怖下的!?”在黑里看去,对面婉蜒列阵的灯笼,十分凄艳夺目。尚大师稍犹豫了一下,观察了片刻,才答:“是于将军的布阵。”这时,只听对面石台有沙哑而沉凝的语音在喊:“凌大将军,你那儿可有事么?”其实,巨岩间隔着一道深壑,相距至少有三五十丈之遥,那人嘶嘎低沉的语音,如跟人喁语,但却字字清澈可闻。大将军双眉一蹙,即喊了回去:“副将军,你这算什么意思?”陡然发现自己的语音燥弱,竟一时间忘了运气发声,所以传不开去,转念间他已暗自惕惧,凌落石,你这样心乱神失,连内力都为之支离破碎,这就得要小心给魔头反扑,为敌手所趁才是!今天的事,虽始料不及,变生肘腋,但因而灰心丧志,就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强自镇定下来,但只要一念及多年来他对小骨寄于深望,千方百计安排他能直上青云路,不意事与愿违,近日来他费尽心机要将之扼杀的仇敌:冷血,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小骨”却是仇人之子,这么不教他魂荡心绞,椎心刺骨!他心中想,口中却喊:“于将军,你来得好快!”只听对面那沙嘎的语音沉着的喊话:“我镇守这儿一带,今听探子得悉有大量不明来历的武林人物出没此地,即调动军马来此,既是凌大将军的行军,我便按兵候在这儿,听候指挥不作骚扰。”大将军听于一鞭如此表态,这才放了心,扬声道:“于副将军,你果然没忘了我在你帐蓬中说的话。这儿的事,我应付得来,你且候着吧。”对面石岩传来一声相应:“是。”语音只有听从,但没有恭顺之意,也无感激之情,当然也全无违逆的意思。大将军这时心中像一锅打翻了的八宝粥,紊乱至极。他自己也颇觉摸不准于一鞭的来路,是否对自己忠心不贰;但历年来于一鞭却无一事犯在他手上;他就算向来宁可杀错,但对于一鞭这种人物却是错杀不得的——一是怕天子见责,二是生恐万一杀了个听话的换来个更难缠的,岂非得不偿失?他此际故意去思考于一鞭的事,也无非是为了能使自己暂时抽离这令他可骇可愣的伤情局面。大将军一向都认为,当心神不宁、为烦恼所困的时候,有几个方法可行:一是直接去面对它。当你比烦恼、问题和阴影更强大时,便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没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了。二是跳出现时的困局,去克服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或专注在另一件更有趣味的事情上,等你再回头来面对原先的困扰时,那已不值一屑了。三是放下眼前一切,轻松自在。有一次大将军练“屏风神功”到了“第三扇”的关卡时,无法寸进,他出外狂嫖纵情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不攻自破,功力大是跃进,直冲“第四扇门”的“最高境界”。有次他意图返京掌权,但遭传宗书所忌,怕他一旦回京,势力日渐坐大,会与他抗衡,故在蔡相爷面前进诧力阻。大将军处心积虑,仍斗不过传宗书在京里的老树盘根、羽翼遍布,烦忧不堪,终采纳尚大师忠告,买舟出海,放棹七天,回来后继续安心当他一时无俩的“上将军”。现在大将军采用的是便是第二种方式。他移神在另一个困扰中。当他自另一困局挣破时,再来面对原先的局面,至少已较心宁神清些。这时候,唐小鸟正问他:“大将军,我该拿他怎么办?”他自是非问不可。——因为,她发现身受重伤、且已为她所制的冷血,浑身上下,发出极大的抗力,只要一个疏神,自己就得反为他所伤。——要就杀了他,要不,就得立即放了。否则,她恐怕无法抵挡得了这怒豹一般的人之反扑。大将军沉吟了一下,强钦定心神,道:“放了。”他在这短短片刻间,已把事情周虑了一片:他不能不放冷血。——因为他才是凌小骨。——他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旦得知自己是父亲,冷血也不会再跟他作对了罢?——有了这么个名列“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儿子,对自己而言,也可以说是骤增强援!——就算万一他兽性难驯,但已与屠晚互拼重创,想要对付自己?难矣!唐小鸟依言放开了手。一放,立即穷空急翻。落开丈外。她生怕冷血反击。——她在制住他的时候,越发感觉到手上所制之人:越受制反挫力越大、越负伤门声越盛!马尔和寇梁,立时要上前扶住冷血。冷血虽然伤重,摇摇欲坠,但他情绪激荡,浑忘了身上的伤痛。他推开马尔、寇梁。他走向大将军。大将军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人。崔各田。他迎向冷血。——也就是说:他拦在冷血与大将军之间。冷血摇摇头,咬牙切齿的问:“我是你的儿子?”大将军沉着的说,看来是的。冷血森寒地问:是你杀了冷悔善?大将军沉声道:但他不是你生父。冷血惨痛的问:可是你当年着人追杀我,今日又派人陷害我。大将军道: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现在你既知我是你的亲父,你还不向我叩拜!?冷血脸色惨白。他咯血。崔各田上前了一步。只一个步。便不动了?——看来,他是趁机想对冷血下毒手,但因无大将军之令,便不敢异动。(其实,追命是见冷血吐血,很想过去救助,但猛然警省,便停了下来。)“嗯!?”大将军又沉声叱道:“我是你的爹,你见了我还不喊!?”(冷血竟是大将军的儿子!)(大将军居然是冷血的父亲!?)(这变化使追命差愣莫已,也不知如何应付。)(——看来,要是冷血帮向大将军,今夜,自己的身份恐怕就会给揭露了!)(冷血会这样做吗!?)(——可是,如果冷血不肯认大将军为父,那未说,大将军今晚恐怕也不会放过冷血的了。)(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能不出手吗?)(此际,心中最是惊疑不定的反而是:追命。)(他望向杨奸。)(杨奸还是奸笑着,奸得令他看不出来,除了奸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性。)(——大将军呢?)(人说虎毒不伤儿,但是,别说是虎,就算是鱼,有的饿起来连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照吃不误,更何况虎哪及大将军凶,怎够凌落石毒?)(——冷血呢?)(人说:父母亲,海样深,原来冷血是大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似锦前程。他还用当流血流汁而且泪往肚里流的捕役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年后乍逢亲生父母,舐犊情深,冷血岂可大义灭亲?焉能全无所动?)然而这一动一静间,一取一拾里,却牵涉了追命个人的安危。——甚至牵扯到整个武林道消魔长、邪不胜正的局面!冷血着了一椎,新旧伤一起迸发,连鼻孔也渗出血来。他哇地吐了一口血,咀角溢了几道血痕。他抹去,但鼻沟上的血,又流过人中,流落到唇角来。他已来不及揩抹。他只问:“屠晚在这里。他的椎跟我交手三次,我认得,久必见亭何家的死人,都伤在这口椎下。是不是你叫他下的手,而你却栽到我头上来?”他长吸一口气,强持着,再催了一句:“你说。”大将军却在此际,陡然发出一声断喝。一声雷震清风起,像大死一番绝后再苏,这猛然一喝,震煞众人。这是关键。——冷血之所以成为被官府通缉的“黑人”,便是因为他牵连进“久必见亭”老何一家的惨案里。冷血此际心情惨荡,但却仍问在关节眼上。大将军心念电转:既然他是我儿子,为他洗脱罪名,在所必然,问题是:他一定是我的好儿子,而不是敌人。——要是自己的敌人,则就得消灭!不管神还是佛,皇上还是相爷,只要是要伤害自己的敌人,就得杀!——管他是谁,我行我道!不思善不思恶,不怕神不怕魔。活着便是为了自己好,为了自己好就得要扫除障碍:扫除一切、所有、任何的障碍!所以他在这生死关键,忽然大喝了一声,把自己乍然喝醒。——一切以自己为出发。一——切以自己为目标。——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万物之牵绊,不受心志所羁靡,成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融入欲尽的人物。——连亲情都可放下一边去。(你对我有亲,我便待你有亲;你对我无亲,我便对你绝亲!)所以他冷冷的反问:“我,是不是你父亲?你,当不当我是你的爹?”他的语意十分明显:——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便替你洗雪冤屈;如果不是,你就是我的敌人。对敌,就得要你死我活。亲情,却是我好你也好。冷血虽然情怀激荡,但他却是聪明人,也是机敏人。他当然听懂了大将军的意思。——大将军是他的亲父一事,确教他心神震骇。(我竟然一直与自己的父亲为敌!?)据冷血所悉的身世:的确以为自己是“不死神龙”冷悔善的儿子。——所以不但别人称之为“冷血”,他自己也称为“冷血”:姓“冷”,名“血”——热血的血。可是,现在听来,大将军才是自己的爹爹,而这个亲父,却杀了自己以为的生父:冷悔善!——也就是说,他应姓凌,不姓冷。(天!原来自己的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天啊,原来百般毒害狙杀自己的,竟是自己的爹爹!)(天啊天,原来十恶不赦、自己矢要绳之以法的大恶徒,就是自己的爸爸!)怎么办?——该怎么办?冷血第一个人、第一件事就想起了小刀。——小刀竟是自己的姊姊。那么……!?他的心绪一片乱,像在心坎里各有十二三队人马,正在刀光剑影、往来厮杀、难分难解、死伤枕藉。他在绞肠椎心之时,忽然问了大将军那句话。可是大将军要他先表态。——你若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便要护着你,要不然……冷血猝然大喝一声。他这一声仿佛喝断了一切。把一切喝断。他像载浮载沉挣扎于急流的人,要使自己浮起来,反而要放弃挣扎,先沉下去,再浮了起来。——为了大活,必须大死。要有所执,便尽其弃!——大将军到现在,仍讲的不是亲情,而是利害,自己当他是父亲,便得放弃原则,站在他那一边,他就会为自己澄清罪名。这不是父子之情,而是狼狈为奸。他问了这一句,却得到了这种反问。要是对方有肯不顾一切,先为自己澄清,自己说不定就会立即跪下,唤:爹!(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便不知道他是父亲!)(他是杀人狂魔,他是我要捉拿的罪犯——且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爹,对这一点都毫不变异!)所以他发出一声大喝。——他这一喝无疑与大将军十分神似,但叱意却十分不同。他要喝断自己一切杂念。——只有对世间情大死当场后,他才能为心中义大活现前!所以他喝了一声,仿佛喝止了浮云,喝住了明月,喝怔了三分半台上一切的人。然后也一字一字的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罪大恶极,残民以虐,暴征聚敛,还截杀上书天子的太学生,又遣这恶徒杀害老何全家,还嫁祸于我——我,一定要拿你归案!”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回寰馀地。他的鼻孔仍淌着血。咀也咯着血。但他强撑起来,面对大将军。寒月下,巨岩上,父子丙两人在对峙着。白的灯笼在附近。红的灯笼在远方。白灯笼。红灯笼。长空一轮清月。——哎,这如斯凄楚如斯亮楚的秋天月亮!大将军切齿冷笑:“你要抓我?你杀了老何一家,我才要抓你!”宋红男忽泫然的说:“杀久必见亭何氏一家的,决不是小骨!”众人俱是惊疑。冷血回首叫道:“娘。”——他不肯唤大将军为父,却肯叫宋红男为娘。宋红男情怀激动:“小骨!我儿!”冷血吞下了一口血水,道:“娘,我是你的孩子,我不叫小骨,小骨是小骨,我是冷血,一早就给父母放弃了的孤儿!”宋红男哭道:“孩子,心肝宝贝,你还在怪娘,是不是……”大将军沉声叱道:“阿男,退回去,别胡言妄语,这儿没你的事!”宋红男却决然的道:“他确不是杀人犯!当天,久必见亭出了血案,我就私下着张判明查暗访,你们却只顾着抓他,而却给张判在湖里找到了一个在那场大劫中仍未丧命的人……”然后她低唤了一声:“张判。”张判立即应声而出。他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人一出现,一见地上躺着的屠晚,登时怒火中烧,咆哮道:“——是他!那天晚上,是他干的好事!”他身形一起,就要扑过去格杀屠晚。张判连忙按着他。大将军也十分诧然。杨奸扬声道:“慢着。你到底是准!?”“他是‘斩妖二十八’梁取我,”张判朗声道,“当天晚上,他就在久必见亭老何家里,跟阿里妈妈在一起,他着了一椎,重伤落湖,并没有死绝,我当晚救了他上来,听从将军夫人的意见,留着他治伤,直至今天才遵从夫人之命,为冷捕头洗雪冤情。”大将军冷哼一声,道:“张都监,你听拙荆的话,还多于听我的”张判俯首长揖道:“大将军,尊夫人也正是我的师姊,她一向照料我,我才有今天,你是知道的,她的话,我是一定而且一向都是言听计从的。”却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爹!”不是冷血。更不是小骨。叫的人是在土里。叫了这一声后,便冒了上来:头冒出土来。月亮照平头。四四方方、黑鸦鸦的头。——阿里。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三人,原跟杨奸、追命分道扬镳,在目标则一,掩扑或潜入“三分半台”,为的是设法救护冷血。——却不料,三分半台正演出一场父子相戈的惨剧。阿里是“下三滥”何家子弟,深谙遁术,二转子则是轻功好手,二人突破于一鞭的布阵,潜入大将军阵中,加上大将军因阵前认子一事而心神震荡,而杨奸和追命自然也知情不报,所以二人才顺利潜入,侬指乙则守在外边,以表万一有事,得以应合。阿里本来一直掩藏身形,但今得悉梁取我竟然未死,因先闻冷血认父的惨事,已颇感怀,加上以为自己近亲俱殁,而今喜见父在,一时尽忘当日恨他之种种情事,叫了一声:“爹!”梁取我乍闻再乍见地上土中,冒出一尊黑炭头,才知是阿里,更是心怀激动,掠上前去,相拥大哭。大将军心中却打了一个大大的突——今晚似乎情势不妙!——冷血竟是自己的儿子!——小骨竟是仇人之子!——多年来,夫人一直隐瞒了他那么多的事!——于一鞭那边敌友未分,但想必已知悉这儿发生的事情。——张判似乎偏帮红男,而崔各田、尚大师、杨奸在这节骨眼上,都不改为自己拿什么主意。——马尔、寇梁窝里反,而突然间土里冒出个阿里,岩沿里走出个梁取我,今晚恐怕敌人早有心安排,不易解决。——却不知敌人还来了多少?正在自己身边?还是在阵外?大将军心中同时也十分感慨。这时他念起了曾谁雄、萧剑僧、蔡戈汉……甚至是李阁下、唐大宗!——自己要不是把他们都加以杀害,或处于极刑,这时候,这些都是确可信任的人,便可以为自己拿主意、作决定了。他看到阿里父子相认对泣的场面,更是感怀冷血对他的冷脸。他想到自己万方栽培、百方扶掖、一直恨铁不成钢的小骨,却没料,他竟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竟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扼杀打击、诬陷诱使他犯罪沉沦的冷血!他念及当年中秋,他在立定主意,要去狙击老盟主的时候,曾想到过:——要不要让他们一家先高高兴兴过了中秋再说?毕竟,冷老盟主是一直提拔他、有恩于他的人,让他们先快快乐乐渡一个中秋节也不为过吧?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不等了。片刻也不等了。他等当“大连盟”的总盟主,早已等不耐烦了,等疯了。中秋团圆,正是冷家全家聚晤之际,可以一次过祸患尽除,然后等稍后夫人赶到,恰好发现这件血案,以夫人对待冷家的感情,必定骇泣不已,正好可让世人知道自己夫妇对冷家的有情有义,并藉机登上宝座,顺势尽除异已。他就是因为不等这片刻。这一念之间,致使夫人未及把孩子抱了过来,换走小骨,使得他自己真正的孩子,在外游落多年,成了自己政敌的徒弟,而今正好派他来打击自己!而就是这一念之间,仇人之子却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了整整一十八年!——而今竟换不回来一声爹!想到这里,大将军不怪自己!他只怪诸葛先生!——都是这老儿搞的鬼!他恨绝了诸葛先生!刚好相反,冷血这时也念及诸葛先生。——原来诸葛先生要他来办这件案,就是要他面对这一切。这一切煎熬!这一切考验!——难怪诸葛先生曾对他说过:“派你去做这件事,也要证实一件事,以及了结一椿多年来的心事。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后,才能动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遗憾终生的事,也不愿你为我的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这点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到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了。”当时冷血确不明白。他现在明白了。——诸葛先生要他自己抉择。自行在亲情、利义上作选择。——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观艰巨的考验。也是往“当一位为国执法、为民除害的好捕头”长路上的一个残酷的关隘。通不过,便走不下去。——诸葛先生虽是抚育他,使他颁悟属于他自己的武功的恩人,但却放心派他来此,面对他的生父,给他办这件大案,要他自己作出取拾。——他尊重自己的抉择!比诸于大将军凌落石,却是先要他认父,才为自己脱罪:而这罪名,却是他加诸于自己身上的!——冷血想到这里,毅然的叫了一声“爹!”大将军终于动容。喜溢于色。冷血马上说:“爹,你自首吧。”大将军皱眉道:“什么!”冷血哀告:“我是来抓你回京受审的。你承认一切,改过自新,我相信诸葛世叔一定会为你减免刑责的!”大将军脸色一沉:“又是鬼诸葛!臭诸葛!他是什么东西,我杀他千刀万刀!”冷血道:“爹,枉你朝庭特派的镇边上将军,知法犯法,匪盗不如!”大将军双目一剔:“什么!?”宋红男急呼情切道:“孩子!”冷血语音一转:“凌大将军,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心中可还有家国吗?你这样恃势行凶,这国家的律法,可便给你毁了!现在奸佞当道,忠良涂炭,外敌日侵,国家将亡,你如此不爱民惜国,便没资格当大将军!你就算是我亲爹,我也要与你为敌!”“爱国爱民?谁来爱我?”大将军嘿声笑道,他额上亮了一层灰光,“孩子,你毛也没长齐,学人谈爱国?爱国,向来都是有罪的!你翻看历代青史,只有庸臣愚将,才能享福一世:奸佞小人,也能威风八面:真正的忠臣良将?嘿!他们口口声声关爱国家,结果有几人得善终?不是死于敌手,就是给自己人暗算,否则,皇帝也不会放过这些跟他争日月之光的人!世间所谓君子好人,误人误国,直比小人还厉!他们苦了自己,害了别人,误了家邦,还不如我:国家民族?敬谢不敏!你年纪轻,自以为替天行道,快意思仇!却不知在这世事时局里,豪气干云,却只能大笔画美人图!忠肝义胆,在这儿不值三钱蜡!那些什么名臣侠士,都是你爹的仇敌!仇敌是最佳战友!仇敌令我奋发,仇敌使我愉快!你还是听爹的话,快醒醒吧。你悲愤也好,生气也好,失望也好,但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由得你不信!”冷血垂下了头。冷月下,他显得特别的落拓。特别的孤寂。人人也都感觉到他的悲愤。良久,他又抬起了头。血已使他下颔一片怵目。但他眼睛仍亮。年轻、狂放、充满不屈的斗志。斗志不屈。但神色却十分平和。“我想过你的话了,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冷血缓缓的说,“可是我是不会听从你的话的。这世间如果是一道臭沟渠,我能干的傻事就是要清理它,使它变作清水自来。如果我能化作一滴清水,只要能冲淡这莽莽臭渠,以身殉之,亦不足惜。毛吞巨海,芥纳须弥。要是爱国有罪,也不过千里同风;只要义所当为,便能神光不昧!大将军,你莫要劝我,我来劝你才是呢!”追命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再无可忍,扬长而出,扬声朗道:“冷血,说的好,我支持你!”追命长身而出,丢掉拐杖,一拍冷血肩膊。与他月下并立,面对大将军和一众敌人,取出腰畔葫芦,咕噜噜的吞了几口酒,哈哈大笑道:“坦白说,四师弟,当初,我只为你是一介武夫,只知你是我的师弟,我理应护着你,而今,听君一席话,才知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他娘的,要是我乍遇生父,说不定还不如你在大关节上高风亮节、操持侠烈呢!世叔替我选得好师弟!”然后他向冷血敬了一口酒,自己哗噜噜的喝了七八口,再向错愕不已的大将军说:“喂,凌光头,我告诉你,我给你好一个儿子感动了!我本打算窝在你身侧,收集了你犯罪证物之后,再设法擒下你的,但冷老四这样一说,光明磊落。我这当三师兄的倒是当成了小人了!他***,我崔略商,虽好酒恶劳,不算长进,但平生不作亏心事,要我当卧底找出大恶人,现在我查出来了;但要我当内奸暗算人,我干不来!嘿嘿,就算是对付恶人,也不能用龌龊手段,否则我们跟卑鄙小人又有何异!好了,这下堂而皇之,八面清风,冷月当空,冷血在旁,凌落石,我,姓崔,名略商,天下四大名捕中,排名第三,在这儿跟你见礼了,有僭了。”然后他说:“我这下现身相见,算是原形毕露,我就算给你杀了,你就算遭我抓了,两造也都得心服口服!”大将军这回整个的愣住了。他聪敏过人。他威震天下。他恩威并重,权杀在握。他叱咤风云数十年,到了这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才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仇人的儿子,对付自己而自己全力对付的人,原来才是自己的孩子,就连身边的三大智囊知交之一,原来也是卧底,而且居然就是名动武林的四大名捕之一:追命!——真是要命!——更要命的是追命自己跑出来,公开承认。——这等大无畏、光明正大的勇气,不但有力的支持了冷血,还深深的打击了大将军!大将军仍在差愣之中:“你……”他当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东家,”追命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愿躲在背后暗算你,也因为你虽向来多疑,但对我算是不薄,我不忍做那宵小暗算的事。大笑姑婆死于你手,我自当报仇;不过,不管是真情假义,咱们总是宾主一场,我要对付你,也得要光明磊落。”大将军冷笑道:“好个光明磊落,竟躲在将军府如斯之久,看来,要硬栽我凌某入罪,也早有足够罪状了吧?”“早就够了。但如果你仍肯自首,我便成全你。”追命又仰脖子喝了几口酒,叹道:“唉,多月来,为了要不使你置疑,有酒不能喝,连酒壶也不敢挂在身畔,那像今天痛快!”“人说追命酒喝越多,武功越高,”大将军道,“你已喝了酒,要动手了吧?”追命哂然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要动手了。”他虽是凛然无惧的行了出来,但其实实力仍十分单薄。冷血身受重伤。大将军这边有讳莫如深的尚大师,还有那红头巾的书生,行藏怪异,另外,唐小鸟、雷大弓、狗道人也是棘手人物,远处还有个“大道如天”的于一鞭,而且不管红灯笼还是白灯笼,总是他麾下的兵丁。而自己这边,光靠阿里、二转子和寇梁、马尔,仍嫌势孤力单。最能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一着子力,是仍留在大将军身边卧底的杨奸。——自己坦然亮出身份,是够痛快了,但杨奸更须独留于大将军身侧,才能做到里应外合,才能相互呼应。这点,列能见出杨奸的沉着,顾全大局。他当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与大将军交手。因为他没有胜机。他也考虑过:他也不知道像张判、小刀、小骨(还是应该叫做‘小欺’?)、宋红男等应该怎么办?会怎么办?——帮大将军?——还是帮冷血?“不”,大将军断然、决然、绝然的说:“我不跟你们动手。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今晚。”然后他说:“退。”白灯笼一一熄灭。此际,大将军已明显占了优势。他可以一举杀光这些心头大敌。他却没有这样做。反而撤军。——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真的痛悟前非了?“我给你时间,三天,”大将军向冷血说,“就当我以前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给你三天的时间好好的想想,你要还是与我为敌,我就绝对不会再对你客气。”“还有你,”他仍神威凛凛的指着追命,“你成功的在我这儿卧底了那么久,我居然没有识破……当日冷血明明负了重伤,被困于养月庵,如果不是你,他哪有理由逃生?我居没瞧出来,嘿。”他这番话倒是令追命想起:当时杨奸也在围捕,要不是这杨门主配合得当,诈作不知,领队他去,自己也不一定能把冷务护得住。“不过,你骗了我那么久,也知道了我不少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大将军挥手道:“我们走。”大将军蓦然撤退,追命心里惊疑,冷血却道:“他要留下。”——“他”是指屠晚。“这个人我不认识。”大将军矢口道:“他所做的事我也不知道。”梁取我怒吼一声、急掠而起,直扑瘫在地上的屠晚。一一他好不容易才与阿里妈妈重逢,然而就在重叙当晚,阿里妈妈就丧在这人手里,他已仇深似海、悲恨难填,巴不得把此人碎尸二百八十段,是以一出手就是重手。他下的是重手,但出手却轻。轻若片纸。他使的正是纸刀。一…纸刀出招愈轻,伤人愈重。就在这时,那显札红中的书生,突然出了手。其实谁都在防他会出手救屠晚。冷血尤其慎防:——就是因为他,所以自己才一失神间为唐小鸟所制。这入当时尚未出手,就有如此妖异的诡力,冷血对此人不免十分顾忌。梁取我一动,那人就动了。那人甫动,冷血就出剑。——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身法自然奇速无比,可是他快,那红巾书生却是更快。快不要紧,而且还怪。怪不出奇,而且还诡。他不先杀屠晚,不截梁取我,却杀地迎向冷血之剑。而同在此时,他发出了一声尖啸。那像是女人的尖叫。很尖,很锐,像一把冰刀刺入了耳孔里。他伸出了手。右手。——只少女般的手。——只青葱般玉琢般的玉掌。一手夺过了冷血的剑。只一招。只一招就攫下冷血的剑。可是他万未料到,冷血没了剑,仍有剑。掌剑。——以掌为剑。他一向与人交手,只进不退,愈挫愈强。——断了剑他用断剑。——失了剑他就用掌剑。书生疾退。他没料到冷血仍有力量反击,比冷血失剑后以掌作剑更感诧异。连追命也意料不到。其实,冷血跟屠晚交手过三次:一次是在“迎送客栈”前,两人正在对峙,后因小刀出现,屠晚不欲投鼠忌器,误伤大将军之女,所以收椎而去;当晚虽未动手,但冷血气势尽为椎风鼓声所慑。第二次是在“水月轩”,冷血行刺失败,猝然遇袭。冷血身受重伤,屠晚亦不好过。其实,屠晚暗算在先,仍然落得个两败俱伤,可见冷血若全力一战,略占上风,而今三分半台交手一战,亦是都挂了彩,可是,冷血仍能强持,屠晚却已倒地。他一次比一次强,屠晚却一次比一次伤得更重。两人高下乃见。不过,冷血居然还可以面对心情剧变,作出明智坦荡且磊落欲奇的决定,又能面对强敌突袭,弃剑创招,实在令追命对这个师弟更感惊奇,更增敬意。他奇归奇,反应可全不闲着,正向冷血那儿掠去,却更没料那书生已转攻向他。迎面就是一拳。左拳。这一拳一伸,瘦骨粼粼,皮皱茧厚,像一只炒了六千年炙热铁砂的手!——好老好老的一只手。——很丑很丑的一只拳头。追命一见,则大叫了一声。“‘老拳少掌’”!”他一脚飞去,叱问:“你是‘小心眼’赵好!?”“砰”的一声,拳脚相击,各自一幌。这时,梁取我已攻到屠晚处。赵好借力飞退,梁取我一刀砍下,他一手抱起了屠晚,一面还咕哝着说:“他是我的,你不能杀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一格。他用的手,不是他自己的“手”。而是屠晚的手。左手。屠晚已伤重不能动弹,任由赵好摆布。一一这用“手”一格,连梁取我都没有料到。他一刀斫下。血光暴现。手断。屠晚惨嚎:“你……”赵好顺势封了屠晚的穴道,也顺便替他点穴止血,一面咕哝着:“没关系啦,大方点,你已杀了人家全家,还他一条胳臂又如何、你还是赚了。”梁取我还待再攻。但眼前一红。他忙闭眼,横刀,急退。待再睁眼时,赵好已然不见。屠晚也当然同时消失了。冷月下,巨岩上,再无二人踪影。——他们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幸好阿里已及时扶着他,否则可能还摔跌上一大跤。他还没弄清楚眼前蓦然的一片血红的是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并没有淌血。——奇怪,那是什么?他没有看清楚。追命却瞧得仔细。——是冷血已开始支持不住——屠晚伤重,他也重伤,口鼻淌血从未止歇过,加上刚才跟赵好虽只交手一招,但已大耗体力,以致内伤加剧。要不是冷血,任谁都早已无法支撑到现在。二是赵好在闪身时以头大巾急摆,恰好蒙在梁取我眼前,而赵好就在这一刹间抱着屠晚离去。在场中众人中,如果追命要追,也许可以追得着。——可是面对赵好,他也没有把握能取胜。何况这局面他决不能离开。他不能离开冷血。——冷血这时候最需要他。不过,赵好遽以“老拳”、“少掌”和“满眼红”连挫自己等三人,此人武功,确是倏忽莫测。冷血此际也是想到这一点。他还想起刚才屠晚在倒下之际,这书生自岩洞步出之时,曾央求……“……千万……千万不要让我落在他手里……”——冷血目睹赵好以屠晚之臂挡了一刀,看来,这个“他”,正是此人!可是,他不是跟屠晚一伙的吗?——三师兄既已揭破那人就是赵好,赵好不就是“四大凶徒”:“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中的“小心眼”赵好吗?(他怎么会对自己人下此毒手?)(对自己战友尚且如此,对敌人岂不——!?)赵好乍然出手,救走屠晚,大将军却不加理会,他只向宋红男等吆喝了一句:“跟我回去!”然后就率众如潮水般撤退。连对面的红灯笼也一一熄去。——显然于一鞭也命人撤退。追命没有阻拦大将军的去路。他自知在实力上,今晚是难有胜算。他奇的是:以大将军为人,为何今晚不把他们一网打尽?宋红男自是跟大将军回去了。张判依然护送着她。只不过,追命目光锐利,眼观八方,瞥见张判在怀里摸出一只信鸽,放空而去,只不过刹间,在清月苍穹间,那劲鸽已化作一个点,遂远去不见。——他为何要放信鸽?——信鸽带去的是什么消息?——他的信鸽是放给谁的?若不是追命仍防着鬼神难测的大将军倏然回袭,以及不能拾离负伤甚重的冷血,他真想就此追踪那只信鸽,看个究竟!小刀很忧愁。小骨也很忧伤。她走近冷血:“我……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弟弟……”她饮泣着,忧伤的脸在月下更清更美,“我……我不知怎么说才好……我要去看看娘……我怕爹……爹他会……”冷血明白她的意思。他自己也伤痛难持,更心痛如绞。——小刀小刀,竟是我的亲姊!——我的姊姊!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上,小刀确应马上随她母亲而去——因为宋红男瞒着大将军,做了这件事,回去以后,大将军会怎么对付宋红男,那是殊为难说的。不过,以今晚的情势来看,大将军并没有对冷血、追命等赶尽杀绝,这也可视为一个好徽兆:或许,大将军经此大变,真的痛悟前非也不一定。小骨却忧痛的说:“……他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可是,他多年抚养我,又何异于亲爹?……他再不好,也曾是我爹……教我怎么去报仇?叫我怎么报得了大仇?”小刀伤感的执着他的手,说:“……小骨,我不管谁是你亲爹,但你永远是我的好弟弟……”小骨一向当惯了大少爷,这些日子来,迭遇惨变,是夜遇变尤剧,真叫他无法接受:“……他……他还杀了猫猫!是他唆教人杀了猫猫……屠晚,屠晚,我不会放过他的!”他刚才因一时情伤,忘了报仇一事,现在把一股怨气,都转注于屠晚身上。冷血见小骨如此伤愤,很是担忧,追命正替冷血治伤,低声说:“让他忧伤,也是好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总是要面对烦恼尤愁的,让他早些面对,反而是好。我担心的倒是你。大将军竟是你亲父,你说如何办是好?”冷血茫然道:“三师兄,你说,今晚,大将军……爹他为何不把我们杀尽?”追命道:“这个……”是了。他心里也在问:力何凌落石不把我们以一贯手法,一网打尽、赶尽杀绝呢?是他有了悔意?还是顾念亲情?抑或是另有打算?在“撤走”的路上,尚大师师问大将军:“今晚的变化,非同小可,如不即下霹场手段,恐怕祸患无穷一一却不知为何要撤?”大将军反问:“你认为不该撤?”尚大师断然道:“不该。”大将军再问:“你觉得该杀?”尚大师决然道:“杀”。大将军拊掌道:“此时此际,就你一个人甚知我心,且还耿耿忠心,不亏我多年来识重匡护你。”——其实,黑白二道、朝野两路,都不知道凌大将军和尚大帅的真正关系。因为这特殊的关系,大将军有理由相信,甚至坚信:纵是天下所有人都同卖他,背叛他,尚大师都不会对不起他。所以他说:“我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仁慈不得!别说我六亲不认,是他们先有亲不认!今晚的敌人,以后,一个也不能活,任何一个活口,日后都对我仕途不利。追命、阿里、二转子、马尔、寇梁、梁取我,我迟早都会取他们的狗命!只不过,不能在今晚……”尚大师不解。“我怀疑今晚他们是有备而来,倾巢而出,用意是扰我心神,让我悲惶丧志,他们可趁虚而入,全力攻杀我。”大将军充满睿智的道,“哪有这么巧,夫人今晚会当众道出此事?想必是敌人已先行骗讹了她,以配合行动的!你看阿里、二转子倏然而至,凭他俩的武功,哪能来得这般自在?想必有高人暗助。至于寇梁、马尔,两个小角色,但今天一副凛然无惧的样儿,料必有靠山扶持。最可疑的是追命。他既化名为崔各田,瞒了过我,为何又在这要害关头,铤身而出,自道身份,而不突施暗袭?他这样做,只为“光明正大”四字,值得么?骗得了谁?他又不是儿子!我看,他们出动这些人,只是冰山之一角,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好手潜伏,就等我拒捕、反击之时,好名正言顺给我致命一袭,并治我重罪!”尚大师有点惊疑不定:“……你是说……?”大将军点点头:“难保诸葛老儿,是不是也已来了。”尚大师契了一惊:“——诸葛先生!?”大将军摸摸光头,道:“至少,于一鞭骤然赶至,在对岩上按兵不动,似友似敌,就殊为难说。”尚大师迟疑地道:“这样说来,以后……于副将军这人还是……多提防些为宜。”大将军干笑一声,吐了一口飞痰,道:“岂止提防,还要先下手为强!”尚大师惊然道:“那么,其他的人……”“我己着‘三间虎’傅五将军押送夫人回朝天山庄,待会见,我要好好问个究竟,看她究竟为谁所支使,竟敢这样大胆妄为!”大将军悻然道,“今晚屠晚已跟冷血互拼重伤,赵好此人神智恍惚,不好驾御;我故意拖后三天,一是等飞告蔡相爷后,调来强援;二是等温辣子自岭南调动温门好手,与师爷苏花公回府;三是顶多只要三至五天,“天劈棺”燕赵和“涉雪仙”唐仇就会自燕鹤两盟赶返,那时,就算诸葛亲至,我也不怕。”尚大师这才恍然道:“我一直以为派去攻打燕、鹤二盟,原来是燕赵和唐仇才是——”大将军道,“当时,我还未知悉冷血是我儿子,屠晚跟他有深仇大恨,留他下来消灭冷血,自是最佳人选。加上他是杀老何一家凶手,若派在外,万一遭人所擒,尽吐内情,对我也着实不利。至于赵好,此人神智不清,派去对付燕鹤二盟,总是不教放心。尚大师顿然明白了:“难怪刚才梁取我向屠晚下毒手时,将军也不拦阻。”大将军颔首道:“杀了他,这件案子,只要是矢口说梁取我诬告,便不会有别人的旁证入我罪名了。反正,现在他伤成这样子,不死也残废,谅他亦不能有作为:否则,我取他之命,亦易如反掌。”尚大师笑道:“赵好此人,一向怪诞莫名,对屠晚又早有心病——屠飞椎现在是不是仍然活着,还是疑问哩!将军妙计,算无遗策,我真是无法企及背项,惭愧得恨!难怪将军给冷血三天为限了,我现在才能明白将军深意。”大将军道,“其实,如果他肯认我作父,刚才便已认了。如果不认,给他三五十天也无用。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就真的等他一天,要是他想通了,来找我,我就前事不计,父子两称霸江湖。要是迟了一天,他纵再来找我,我也不理,就算暂时聚合,也是假情假义。就算是亲儿,那又怎样!只要他有违逆之心,成为我心腹之患,在我身边,谋我左右,妨我前程,误我大事,害我性命,我定加以歼灭!人最亲的只有他自己!大人物定当做非常事,阵前阵子,有何不可?我刚绕见大势已去,心中也确无战志,故意另订时日,趁此撤退,顺此避其锋锐,就算暗里有高手埋伏,像追命、冷血这等所谓名捕、侠士,还不致在我要撤兵时他仍穷追猛打不已吧?就要他们这般,让我缓得一口气,我再来一一收拾他们。”这句话引起尚大师问:“那未,大将军对小骨——?”“杀了。”大将军用手一比,作“切断,状,我本多少也有点不舍,但这生死关头,古来多少英雄名将,就败在这亲情二字上。我已予他机会,我令红男回府时,他要是跟他娘立即回去,那就算是对我顾念亲情。如今他留在那儿,定受追命唆教,就算他人回得来,心也回不来,还等他来杀我么!他毕竟是仇人之子,跟我有血海深仇,你想,我再留着他,岂不养虎为患?若让他在外自在,定必有一日找我算账。我纵忍心些,也要先下手为强,除掉他,不能姑息。”这番话听得连尚大师也为这怔住了。“你不必劝我了。我不但决定这样做,”大将军决然的道,“而且,我已经做了。”尚大师暗里计算了一下一同撤走的部属,便试探地问:“……你是派了鸟、狗、弓他们——?”“以求万无所失,而且决不能暗杀失手,反加深小骨恨意;”大将军老谋深算地,“我还加派了一些人手去。”然后他喟然道:“小骨,小骨,你别怪我心狠手辣,谁叫你是冷老儿的孩子,而不是我的骨肉!”说着用袖子拭去在颊边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泪影。其实,大将军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并未说出来:——他乍闻惊变,心神震尽,以致激起他近日来修习“屏风四扇门”的魔功反侵,如果此际要与人性命相搏,他恐为魔头攻心,走火入魔,所以,他尽求回庄缓一口气,能不出手,当然最好。这时,在“永远饭店”中疗伤的冷血等人,正在叙话。他们因耽心宋红男出事,劝凌小骨(冷小欺)姊弟回去看看——他们万万料不到:惊怖大将军竟然连自己一手养育了十八年的人也杀无赦的!”追命因见冷血处于两难困局,他为人重义,又生性豁达,常玩世不恭,笑闹江湖,此际忍不住便埋怨了几句:“世叔也真是的!看来!他是一早洞悉你的身世来历的,但却仍教你来面对这绝境!嘿嘿,这些高人,老是鬼神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苦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给他摆布得滴滴的两头转圈儿。你看这局面,多不好受!”冷血忙道:“这不关世叔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是自己过不了这关,就枉费他一番苦心了。他不约束我,让我自行攻破,这才是让我日后可独立于江湖的好办法。你看,大将军对小骨,诸多牵制,百方呵护,一旦发生了事,反而彷徨束手,无法以对。”追命说几句怨言,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主要为了吐一口怨气,轻松一下局面。当下,他便说起一要事:“世叔曾赠我一锦囊,临行前再三各我叮嘱:若遇人情道理上无法解决的困境,始拆此囊。看来,这是拆阅妙计的时候了吧?”商议结果,众人都觉得是到了拆囊求策的时候了。追命掏出锦囊,自内探出一颗蜡丸和一张纸条,条纸上只有十二个字,写得沉潜透劲,赫然是诸葛先生之手笔: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这样一看,众皆莞尔,本来凝肃仿徨的气氛,也一扫而空。追命笑道:“看来,世叔是早知道我们会怨怪他老人家了!”大家都笑了。追命遂举手拍开蜡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