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跌倒,就在那里爬起来。梁癫与蔡狂,要决战于泪眼山上、倒冲瀑下。梁养养会去观战。因为梁癫是她的父亲。蔡狂又是爱她的人。她关心他们。关心战果。杜怒福也要去观战。他去是因为梁养养去。他爱养养。所以养养关心的,他都一样关心。婢女小趾也会去。因为她的“小姐”养养去了,她当然不能闲着。“青花四怒”:风威、凉苍、寞寂、烈壮四人,也一道出发。他们去是因为要护着会主杜怒福。只有长孙光明和风姑没有来,他们要为杜怒福把守七分半楼重地。其实人的关系际遇就是这样,全坠入因果里,受机缘带动,没有几件事是可以完全由己的。有了生之后,就有爱恨嗔喜悲怨苦,然后仍逃不过一死,可是,如果真有转世投胎的因果轮回,没有死,又焉有生呢?说来,就算梁癫和狂放不羁的蔡狂,何尝不是因为“五泽盟”和“南天门”的宿怨而致结雌!然而,若无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新旧党之争,“五泽居士”蔡般若也不会跟钟诗牛反目成仇了;当然,蔡京也不致借此得势,而诸葛先生更不会重掌军机,以制衡奸相作恶,如此,也便不会训练**出“四大名捕”来了。可是历史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它是由许多伤口和偶然串成的。历史部掉入因果孽障里,更何况是孤独而无力可挽天的人了。所以当同一所在的人,都往奢靡、狂妄、荒**、嚣张、浮夸、物欲的方向妄然前行,全无顾碍,故而造成了一种共业,直至堕劫披祸,已回首无及。同理,如果同一处的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杀戳,禁制、伐异、迫害的路线悍然猛进,不生悔念,届时,这聚合的煞气会自毁反扑,苍生难免永劫沉沦,祸亡无日。或许,积善不见得即有善报,但人人行善助人,这地方想不兴旺发达,强盛繁荣亦庶几难矣。就算不说因果轮回,但在常理推度上,这也是合理的。铁手也会去。他当然去。除了他想观战以及要劝战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从李镜花处知晓:李国花就把守在“倒冲瀑”附近。——“青花会”,慎防“大连盟”的袭击,正加派人手,严密布防;“鹤盟”与“燕盟”唇齿相依,赶来助拳,自然也把手下大将交予杜怒福调度;“大相公”把守“倒冲瀑”,位居要津——“倒冲瀑”位于“青花会”要寨“七分半楼”之后,若给敌人夺此阵地,如刃抵背。铁手要见“大相公”李国花。因为他要向李国花传达口讯:——李镜花在等他。抵达倒冲瀑之前,水声从潺潺到轰轰,未见瀑已感到水气。愈近瀑布时,月色愈模糊。开始的时候,铁手以为是水气所致,此际只上了半山,水气已如此浓密,要是上到山上,岂不是难以辨物?他走上了山坡,身上衣衫尽湿,像沐浴一般,但又比沐浴更清爽多了,仿佛全身都沾染了月华的仙气,那种清清、凉凉、沁沁、醒醒的感觉,心头舒快,是洗澡所不会有的。后来他才知道,待他上了山顶,水气反而没那未密布,空气更为清爽,仿佛这时候流的汗也是香甜的。月色模糊是因为天将破晓,渐见曙光了。原来这口瀑布,长达百尺,分成三段,每段长数十丈,是在第二层后才遇上突露坚硬的巨岩,是故水花四溅,互相激撞爆发,化成千万亿颗珍珠,高涌天半,遍洒如雨。在山下的七分半楼和久久饭店等村镇,天色尽为水气所湿,便是因此之故。到达了崖口,瀑布挂落之处,反而水雾不聚,清朗舒快,水瀑所掠处是一个百丈深洞,水流顿失依靠,便像珠帘一样,化作千亿水线,一泻而下,势甚洪烈,除非劲风急袭,才会送来如雨水雾,否则,人到这里,山高月近,在万马奔腾、千声同鸣中,却生出尘之静。这瀑流清奇绝美,万壑奔涌,气势磅礴澎湃,顺流直下,一坠千里,但依然秀美清丽,却不知因何名为“倒冲?”在瀑布第一段及第三段处,都各有一潭,因山势斜陡,在山下亦可得见,此二潭与第二段突出之奇岩相隔,恰映成像两颗眼睛的般的奇景,注入了湖水,就像两只汪汪泪眼,难怪称之为“泪眼山”。铁手一面欣赏奇景,一面上山。他心中不免感叹:如此良辰美景,他却是要去看人相斗。——更煞风景的是:声音。拖重物磨擦地面的声音,响在如此山色月意、水气潭影之中,破坏了如此良宵静夜,吓得兔走雀飞。那是梁癫拖着他那口大房子上山的声音。实在不可思议:梁癫凭他个人之力,竟能拉拔整座房子上了这座山。一路上,梁养养怪嫌烦的对她老爹说:“你别把这山色美景全毁了,你这样拖着走,过一处毁一处,花给压死了,树给压断了,好好一处胜景,给弄得面目全非,满目疮痍,你可让我这做女儿的怎么向杜会主交待?”梁癫果真是听他女儿的话。他绕着走。他专选坚硬的岩石上走。——这样才不致把树根草茎刮起。可是有巨岩挡路之处,也定必更为难行。更陡。所以梁癫是往陡处走。他背着间大房子,居然走得稀松平常。铁手跟着他的路线走。他看梁癫年纪大了,万一掮不下来,他也可以接个援手。——如今看来,似不必了。——用不着了。这间房子就像他的“壳”你几时看过鸟龟、蜗牛、田螺会丢掉了壳脱身而走?——它们不兴着“裸奔”。路上,铁手不禁向梁癫好奇的问:“你为何不把房子放下来,而要背着走呢?这样不辛苦吗?”梁癫畸怪的望着他,张大著口,瞪大着眼,好像刚才听到的不是人话,他现在看到的不是人一样儿。“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背着那么多那么重的东西走?”“我……?”“你背着一大堆劳什子的国家民族、义气侠心、法理人情、鸟七八拉的东西,岂不是比我更笨更重!”“……我……那是我的责任。”“责任?谁没有责任?一生下来,亲情职分、爱恨情仇,全掮在肩上,无形的比有形的更多牵绊,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更难解决,何独我一人背房子上山!”“是……借问前辈,您何时才能放下背上之物?”“放下?人死了,就什么都放下了,不放下也得放下了,也不由得你不放下。人生下来,出世的时候,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偏偏又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之一。出世之前的事,不知何来。出世之后,便开始有责任了,就得背上东西了。一直到人生另一件大事:那便是死。死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你不可以长生不老,就算自杀也不是可以求死,而是一种求生不能的力量倒过来扼杀了你的生命,到头来死仍是无常的。死后何去,谁知?所以一生一死之间,便要掮上重物,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走一天比一天陡的山路,如此而已,你问我几时卸下来,莫非是要我死不成?”铁手无言。他领悟了一些事理。他常向人发问,从不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博学睿智,只真心诚意向人讨益,让对方发挥之余,自己更可以多学一些东西。其实他的话并不算多。必要说时他也能口若悬河。但他向来听得多、问得多,没有必要,便不多说,所以人人都喜欢跟铁手交谈。因为谈话贵在相契,不在争辩。俟到了山上崖顶,铁手才顿悟“倒冲瀑”之由来。原来,在瀑布源头看下去,水流争道,顿失所倚,千帘挂断,激冲而下,一越十数丈,到了第二层突岩时,水花激溅,有的反射了上来,造成第二层瀑与第一、三层间一层水雾,冉冉而升,像瀑布流到此处又陡冲了上来似的,但又未能升上崖顶那么高,在月华照射之下,水天浩渺,石流相映,竟幻起了一道色彩诡丽的彩虹。瀑布映照出灿烂的彩虹,铁手是见得多了,今回却是第一次得观月华也可映出彩虹来,只不过这彩虹比日间黄昏的彩虹清奇诡异得多了,也更幻丽无端,不禁更衷心感叹这妙造自然,美不胜收。梁癫不看瀑。他没兴趣。他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然后说:“那小子,不敢来了,”他跟蔡狂不同路上山。蔡狂本跟他是不同道的人。梁养养生怕她爹爹毁了山景,所以跟铁手、梁癫同行,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小趾等,则和蔡狂一道上山。而今,山上不见蔡狂。只见飞瀑和月。梁癫嘿嘿笑道:“那小子终于还是怕了……”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黑里上突扔落了一物,劲急无比。梁癫一掣腕,接住了来物。原来是一块黑岩。石仍湿濡。——这显然是第二层瀑布旁的石块。石块上刻了几个字:“咱嘛呢叭咪眸”左边部首,原是“口”字,但都刻成“①”形,一看便知是蔡狂手笔。梁癫接石在手,冷哼一声,怒叱:“既来了,鬼鬼祟祟躲着作甚!”只听一人吼道:“我来也。”这正是蔡狂沙嘎的语音。语音自第二层瀑传来。原来他才上得第二层瀑布,但在此万流奔坠、击石溅花的巨响中,仍能听到第一层瀑崖顶梁癫奚落的话语,并一扬手便把刻石听声辨位准确的扔向梁癫,这份耳力和手劲,当真是非同小可。这时,铁手忽听一人冷哼道:“怎么杜会主没有一道上来?”铁手一回头,就瞥见屋顶上、金牛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汉子,双眼精光炯炯,像一只蝙蝠般倒挂在那儿,正往瀑布下层凝望。梁癫怒喝:“滚下来!”那汉子道:“这地方是我把守的,你弄得山摇地动,只不过为了拖间破房子上来,还敢嚣张取闹!”梁癫嘿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有眼不识泰山!我的房子是神龛佛殿,怎容你亵渎!?快滚下来!”那汉子冷然道:“你不用‘滚’了,而用‘请’字,我早就下来了。好好一座房子,平平凡凡一间屋子,你偏要说得这般玄,还把房子背在身上,真不嫌烦?造作!”梁癫这回可真的火大了,咆哮道:“你是谁!?青花会竟有你这种目不识丁、目无尊长的小喽罗!”一面说,一面往上看。他的双眼金光大盛。梁养养忙不迭的说:“不,爹爹,他是‘大相公’李国花李兄,是自己人。他不是隶属于‘青花会’的,只是‘燕盟’凤姑请动他大驾,前来护守这要塞,爹莫要得罪高人。”遂向倒挂在屋顶上的艳丽汉子盈盈的道:“他是我爹爹,也是赶来助拳的,却撞上狂僧,两人一定要比斗,我怕他们在七分半楼前交手,会影响大局,所以要他们来此地交战,已央得杜会主允可。因不欲他们沿路起冲突,所以分别上山。会主跟狂僧一道,我则送我爹来。李大相公,你就当给我个面子,相就一下吧,我爹当这房子是宝,你反正看不在眼里,就别碰它好了。”李国花听罢,整个人就掉落了下来。眼看他这样直挺挺的掉落,必碰得个脸青鼻肿,搞不好还会滚下山崖,却见他嗖的一声,已挂在一株自崖边突长上来的树桠上,倒是真像一只蝙蝠。他穿黑色劲装,身披黑色大毡,内里滚镶着腥红的缎锦,但眉浓目艳,眼色很厉,左额一颗痣,比美人痣还妖媚;世上所有的蝙蝠和蝙蝠精,才没那么妖艳;世上所有的汉子,也没有他那么俏煞。只听他道:“原来是‘疯圣’梁癫,这倒是失敬了。既然会主夫人这样说了,我不招惹他便是,我刚才已收到劲鸽传讯,说会主和客人会上此地来,却不知是何贵客,原来是鼎鼎大名,梁癫蔡狂!”他的语音很轻,很清,只要他把话说得再脆上一些,绝对跟女人说话(而且还是十分清脆的女音),没什么两样。铁手却马上听出:这人受伤不久。——而且内伤未愈!(他是怎么受伤的?)他从对方的内伤里竟“听”出了一些熟悉来。这时曙色渐亮,月未消隐,苍穹上出现了日月交替的奇景。换作平时,梁癫早要跟李国花过不去,但他现在要聚精会神,集中全力,先对付蔡狂再说。他已欠下蔡狂一诺。他已不能败。——为了“南天门”,他更不能败。——为了日后昌大传播自己的教派法力,万万万不能败!一个本来自自由由的人,往往就因为信仰信念、亲戚亲友、名誉地位、权力面子……种种枷锁,以致要做这样做那样,不能做这样做那样,好好的一个人,成了各种虚识幻象里的奴隶。人人都被这幻名虚位所羁靡,就像梁癫身上所背的房子那样,推不开,甩不掉。许是因为这样,梁癫干脆把它掮在背上,不甩开。仿佛正如梁癫不摔掉那口房子一般,蔡狂居然迟迟不肯上来。梁癫发现他竟在第二层断岩瀑布观水花,意态悠闲,而且还正在岩上凿刻起经文来。至于杜怒福与青花四怒等,则仍在第三层瀑潭处。梁癫可沉不住气了。他向下吼:“狂王八,你不敢上来!?”蔡狂好暇以整,悠悠闲闲的道:“癫老鬼,你不敢下来!?”梁癫咆哮:“我们约好好在倒冲瀑一战,你不敢来,便算输了一仗!”蔡狂裂嘴笑:“我们约好在倒冲瀑决战,可没说好是那一层,这儿不也是倒冲瀑么?是你不敢下来,认输便罢!”梁癫怒叱:“我不敢下来?我不敢下来!好,我就下来。”蔡狂仰天大笑:“你下来,可先想清楚哦,咱们已到了倒冲瀑,我随时都可以出手,你随时都会败于我手嘎。”梁癫直着嗓子像他喊天问般的(不过天问时是仰首问天,现在是探首呼瀑)大喊:“你才要当心呢,我就下来,你随时要丧在我手里!”瀑布千流迸湍,万众竞奔,流辉电射,急漩狂涌,冲激石上,打在岩上,声响何其之大,可是完全掩不住狂憎疯圣的对话。梁癫心知即将一战,兴奋得目中金光滟然大盛。他向女儿点一点头,道:“我要下去了。且看你爹如何大展神威吧。”梁养养急道:“爹,蔡狂他是激你下去。”梁癫豪笑道:“爹作战数十年,大小战百千次,还会不晓得么?他若上来,我居高临下,若动手,他准吃亏,若我这样下去,他动手,我吃蹩。”梁养养心切的说:“那您还要下去?”梁癫做然道:“我岂是这般下去!我既要败他,就得施展神技,让他折服得没二话说!”说罢,居然仍背起他那所大房子,向养养、铁手、大相公唱了一个喏:“我去也。”竟然往瀑布泻落处直跃了下去。他竟不是“走”下去的。他完全不按“正路。”他是“跳”下去的。——谁都可以想像:这么高的断崖,一个人连同一所房子(还有房子上的牛,所造成的冲力!)那是一种极大的毁灭之力!从偌高的崖上急流猛坠而下,是一个背着房子和牛、戴着腥红僧帽的癫人。他急坠,越过所有瀑布的水。他堕落的地方,正是蔡狂之所在。蔡狂仍在刻经。他只刻了三个字:“俺嘛呢——”还未刻完。他以为把梁癫激下来,对手功力再高,只要是顶着间房子以及房子上的牛走陡削的下坡路,他就有本领教对方翻一百八十个跟斗。没料,人是给他激下来了。——他却是这样子下来的!他一时避不了。况且他的经文未刻完:他曾许下大心愿,要刻一万九千九百七十六次另一个字的“六字真言”,而且决无未竟之作。如果他要避此万钩之势,纵能全身,这巨岩刻字也得给压毁当堂。这一犹豫间,梁癫来势,何等之急,他已避不及。只听他大喝一声,双手左右一分,划作半弧型,合什往前一拜,指向坠人、屋、牛,这刹那间,第二层巨岩上的水花,突然平空飞流乍起,激扬冲霄,化作喷泉一般的水气雾墙,竟把梁癫的急坠隐隐托住。只见水花四溅,瑞彩弥空,像一道冰花水城,灿若锦绣,托住了人、牛、屋,水花更因日月并照,幻起了数道绚丽已极的彩虹,吞吐若龙,相互遨戏,壮丽绝伦,仿佛千朵彩莲水仙,裹绽着凡间的人牛和房子,尉为奇景。这一刹间,蔡狂已运用他的“大威德金刚”手印,口念“大威德金刚咒”,心身观想“大威德金刚”,他浑身自然也发挥出一种“大威德金刚”的法力。铁手往下观望,目为之眩,心知:所谓佛法,只是教你如何做人,佛法的最终目的就是成佛。既然人就是佛,只要懂得妙观察智,修功德成智慧,佛自然便活在心中,存于脑中,自身在便是佛身在。运用精神集中、意志力量去观想一尊佛的仪貌庄容、法力道行,自身自然可幻化成佛、佛我无碍。而今蔡狂便是用密法中的大修为,幻化成“大威德金刚”,托住梁癫本无可匹御的一压,而还以足代手,在岩上凿续刻真言中的后三字!铁手叹为观止,道:“他们当真是武斗了!”梁养养微叹了一口气:“可惜他们把力量都用在互斗上。”只听梁癫哈哈大笑道:“好!你不惜托我大脚,但我偏要下来,你试这个瞧瞧。”这时,蔡狂以用脚趾下凿,刻下“叭”字。那是真言中的第四字。梁癫蹿入屋里,也不知他在做什么。蔡狂正待刻第五个字,却见梁癫已拿出把剑来。那剑貌不惊人,又黑,又钝,又曲,又锈迹斑斑,还有一股臭味。梁癫双手举剑,向天大吼一声:“人不容天!”一剑斫下去。轰隆一声,那道水云幻墙,给砍出一道分线来,人和牛及房子,全乍倾急坠了下去!蔡狂大吼一声:“别毁我真言!”拔刀而出。刀一离古铜销,一时间,彩虹的色彩全幻漾在刀锋上,这一刀斫出,所带过的不止是刀光,而是一道七色绚丽的虹影,形成了山明水秀里好一片夺目的刀光!铁手发现这刀便一出手,都能吸尽天地光影成为刀气,脱口道:“‘大我刀’!”这一刀连同彩虹七色,幻成八道色劲,斫向正急坠下来的梁癫。梁癫大笑:“好!”举起他那把破铜烂铁一架。这刀剑互击,这刹间,没有星花,没有响声,但惊人的是,铁手、梁养养、李国花人在崖上,分明看见:急湍飞瀑,倏然在往断崖坠下之间,停了一停,然后又续;而在第二层瀑岩的杜怒福和青花四怒,也目睹四溅的水花迸流,乍然停了一停,然后继流不息。连同自己的心跳呼息,也都停了一停。——这一刀剑交击,竟能使天地呼息、万物断续,都为之静息!?这回是大相公禁不住喝一声采:“‘小我剑’!”——梁癫手上那把废铁,竟是名闻天下的“小我神剑”,这一下,刚好与蔡狂所持的“大我神刀”互相克制。刀剑相交,蔡狂已用趾刻下真言第五个字:“咪”。这刹间,除了水流陡止之外,长刀的彩影忽然尽失。这刀变成了一把黯然无光的钝刀。反而梁癫的剑,七彩斑丽,灿然夺目。梁癫狂笑,“还你一剑。”说着一剑刺出!剑不是刺向蔡狂。而是刺向蔡狂的刀。蔡狂竟然弃刀。他那一把刀,竟自行与梁癫的剑交战起来。梁癫初时还挽着剑招架。打了几招,他自己已似乎也招架不住了,遂弃了剑。他的剑自行与刀在空中交战了起来。这时候,苍穹上东西二方,正好是旭日残月互照相映。一下子,残月无光。一忽儿,云掩初日。刀剑倏忽起落,宛若这不只是一场人斗,也不是兵器交战,而是日月之间的光影之战。天,渐渐亮了。刀光越来越盛。仿佛刀光就是天光。蔡狂用足刻字,但此时反而显得心绌力耗,每一笔一划,似费莫大力气,几难竟笔!但纵是这等情境,他的字仍刻得力道遒劲,“口”字边仍以浑圆的“①”字取代。梁癫满额都是汗。他的汗与残月、旭日一映,竟是青色的。他突然解下了红色僧帽,喝道:“求饶吧,我就让你把字刻完。蔡狂一甩散发,赫然见他额上肉瘤,完全成了红色,鲜血正自瘤子周边中渗出,十分凄厉可布。他只说了三个字:“去你的!”梁癫便把帽子向他罩了下去。蔡狂突然背向梁癫。他**上身。背上有几个大疤瘌。背部刻有经文。帽子就罩在经文上。突然之间,铁手,梁养养,李国花,杜怒福,王烈壮,张寞寂,李凉苍,陈风威,小趾,均觉日月一黯,竞看到瀑流变成血红色(事后,有的说看到的是金色,有的说是墨绿色,有的人说流下来的不是水,而是火)!这只不过是刹瞬间的事,水流又回复正常。梁癫低吼一声,伸手抄住了长剑。蔡狂挽手执住了刀,回身之际,梁癫眼仁里忽弹出一颗赤丸,射向他的天心部位!蔡狂张嘴一口咬住了红丸。他全身一颤,牙龈激出鲜血。但他最后一字:“眸”已写成。这一颤,使他最后一凿,失了准头,拍的一声,星花四溅,岩块松脱,连同六字真言,一起滚落下瀑布去!这一块岩石,一直弹跳滚坠,直随瀑流滑泻至第三层,花地落于泪眼潭中,才静止不动。恰好,这时红日冉冉东升,巨炬烛天,太阳彩丽的照在水珠上,水珠打在岩石上,岩石上的六字真言,“咱嘛呢叭咪眸”,六字正向着朝阳金光,阳光和着活帘似的水珠,水珠发出极美丽灿亮的光泽来。日后,这急瀑深潭之中,竟然有一块奇石上刻有经文,令人叹为观止,认为神迹,称之“佛现岩”。蔡狂字成。他已胜了一仗。但岩石已落下。也输了一战。他愤怒。他一撂散发,露出狰狞的肉瘤,目现异光,正要一掌反拍天灵盖。梁癫见状,连退三步,一跃上屋,双手搂住了金牛。梁养养深知二人武功性情,知道他们正拟以自己本命心窍来施最后法力,不惜元神破窍出拼,如不能取胜,便立即法**亡。所以她在崖口出尽力气叫道:“不要!你们不要这样!你们定要斗死对方,我便先跳下去,死给你们看!”两人闻言,都顿了一顿。红丸遂飞回梁癫目中,蔡狂揩去唇边的血。梁癫喘急道:“好,咱们斗过文,牛过武,斗过法,斗过光,现在来场声斗”蔡狂惨笑道:“怕你不成?”两人遂都端坐下来。蔡狂手持“秽迹金刚”手印,低念“咱嘛呢叭咪眸”。梁癫跌坐屋顶,倚牛持“时轮金刚”法印,高喊了一声:“人,不,容,天!”两人喊声愈来愈低,低不可闻。愈来愈高,高而渐没。但都愈来愈快。铁手只觉心神震荡,但见瀑布水流,也一舒一滞,甚不畅顺,瀑沫电漩,互击相号,吞吐迟艰,知道是受二大法师声斗的影响,大自然的秩序为之堵塞倒错。要知道人只能听到一定的声波声响,频率太高和太低的,都无法听得。其实宇宙万物,看似静的,俱有所动,根本整个大地宇宙,都在运转自动;就算是周遭的微尘细粒,身内的五行元素,也莫不在震动不已。但凡震动,必发声响,六字真言里的“咱嘛呢叭咪眸”,即含有天地万物间由静至动、由动入静的声响,而梁癫天人之间的厉呼,也并聚激发了宇宙间的一种无上的大力。他们之间看来只是发出念咒、天问之声,但音阶多变,竟有逾百万以上的音素,每一个字词都有多个音素构成,多寡不定,变异急剧,配合繁复,徐疾有致,这些音色虽不一定让人听得清楚,但所发出的音波,聚合了大自然法则无形无尚的大力,正在互相攻守,斗个好不璀灿。梁癫和蔡狂,自然都是道行高深之士。铁手见蔡狂一面抵御梁癫攻袭,一面以趾刻字,其实已把脑力心神,转化为二,遂能把思考转入脚部,完成刻字。梁癫真的以眼为神,把“眼神”二字传入密法活用了。把情绪上所发出的光芒(例如生气时脸红、恐惧时脸青)化力神兵利器,如果蔡狂不是以丹田升至喉头的一股真元抵住这“眼光”,只怕立刻就要横尸瀑底。——像这样两大高手,如果把力量聚集起来,用以斗大将军甚且蔡京这等奸臣权宦,那该多好!——然而他们却在此地自相残杀!只见梁、蔡二人,久斗未息,久战未下,蔡狂的手又渐渐举起,要自百会穴击下;梁癫又再倚近金牛,要搂向牛头:铁手知道两人正要以自己的性命修为放尽一拼、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这边的梁养养急得泪花乱转,频呼连连,而下面的杜怒福也叱喝连声,要阻止他们以断残自身性命冒死求胜之举,无奈二人正以声波力战,既把至高音元和极低音元只传敌方而不致伤害他人,但他人的语音也决透不过他们的声墙:这下是,他们俩旁若无人,毫无障碍的决一死战!正是不死不休。铁手再无可忍,遂一拳击在山顶大地上,匐然有声,并大喝道:“天就是人,何必苦苦争胜!”同一时间,云海绽开,金丸跃出,一颗丽日,正光照大地,洒下光霞万道,遍照三瀑两潭、山上山下!这向下的一声断喝,犹如阳光遍洒大地般,正轰轰发发的传了开去,只见第二层的两人,都一起终上了口里的念念有词,各向上望来,神情十分错愕。这时旭阳普照,两人这一仰脸,只见蔡狂脸色十分苍白,像在牢里渡过三十载似的;梁癫则双目神采尽失,犹如卧病三十年。这一拼毕竟使他们力耗神损。他们颇感震异的是,两人本在各以音波侵杀敌手,突然之间,有一股力量,不是天,也不是人,既非佛,亦非神,只是大地之声,把他们的声音隔绝了,然后才听到铁手内力充沛的喊话。这时候,他们才弄明白:那是铁手敲击大地的声音——但那一击,仿佛把整座山所有的岩石都拍醒了,发动了,来阻止二人互相伤杀的咒语。他们决不信凭那样一个“六扇门的走狗”,居然会有此功力/魔力/法力/神力!所以他们自是无尽差愣。铁手仍在崖上。他隔着一层瀑布喊话:“你们别打了。修法的人,首先是戒嗔入定,你们这般仇忿冲动,跟修行相去天壤,我看你们不是成佛,而是入魔了!是真英雄的就拿威风去锄强去暴,而不是勇悍内哄!”梁癫向上吼道:“我们斗个死活,关你屁事!”蔡狂傲然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梁养养哭着道:“你们别打了好不好……”梁癫道:“我赢了就不打。”蔡狂道:“他输了就不打。”铁手忽道:“要是你们两人都败了呢?”蔡狂眯着眼嗤笑:“就凭你?口出狂言,当真比我还狂!”梁癫吐了一口唾液:“我呸!你别恃着有御赐名衔,我就不敢杀你!”铁手只问:“如果你们都输了,是不是就不打了?”蔡狂哈哈笑道:“输了就认了,有什么好打!但要是有人在送性命,也怪不得我!”梁癫双目又绽出金光:“怎样?你真的不知好歹,非要我为你超生不行?”铁手道:“为了使二位不再互相残杀,我只好勉力而为了?”梁癫摇头叹息:“你真的是找死,那我也没法了。你的内力不错,接不下就不要硬接,认栽算了。”他其实也心知铁手厉害,但总不认为能在他自己手下取胜。蔡狂则道:“我们两人,你随便挑一个吧。”他其实也不想跟铁手交战,因先前领略过铁手武功,自信自恃必能格杀对方,但一来不想得罪诸葛的人,二来就算能取下铁手,恐亦无余力取胜梁癫了。铁手平和的道:“那我就大胆两位一齐挑了!”“什么!?”“狂妄!”一时间,梁癫蔡狂,都忘了向来妄尊自大的是自己,纷纷喝骂铁手嚣狂。其实不但蔡狂梁癫,就是杜氏夫妇、青花四怒和大相公,也无一不震怔当堂。——敢情这位捕爷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你活不耐烦了?”“我一向贪生怕死。是要活得好,我希望能活得久一些,那是好事。活着多快乐,既可以帮助人,又可以受人帮助,我才不想死。”“那你疯了不成!?还是发了狂!?”“两位一尊为‘疯圣’,一贵为‘狂僧’,我可顶多只是一双镶了锈铁的手。”“你敢单挑我们两人!?凭什么!?”“就凭一番好意。”“好意!?”“我不想眼见武林两大宗主、两位高手、两名罕世难逢的武术大师,玉石俱焚,两败俱伤。”这句话两人都听得进去。——但只是上半句。“不是两败,打下去我是赢定了的。”“我是玉,他是石,他焚,我不焚。”两人几乎又为争这个而动起武来。“两位前辈如果要动手,尽向我身上招呼便是。”“你属何宗?”“无宗。”“何派?”“无派。”“诸葛先生见了我俩,尚且不敢如此自大。”铁手淡淡地道:“那是因为家师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我则看不下去,与其眼见你们自伤残杀,不如跟你们比一比谁狂谁妄!”这下子,两人均给触怒了。蔡狂牙龈又在淌血。梁癫眼色由金转红。“好,你滚下来吧!”“下来受死吧!”铁手平和的摇首笑道:“是真的比斗,又何须面对面的动武?”他笑笑竟学着蔡狂的语音喊道:“我来也——”两手突然插进急湍而下的水泉里——杜怒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梁养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凉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风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烈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寞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相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眼前出现了奇景:那瀑布真的倒冲上天!时光不能倒流。何况是水!但不但水倒流,现在是瀑布自下而上,倒头倒冲上去!——这是什么现象!——这是何等神功!蔡狂、梁癫亦为之变色。——他们知道铁手内力高深(他们己“领受”过),但决不知他竟高到了这个地步。这简直已不是人能够做到的。——莫非“神”助?蔡狂低诵经文,四肢一俯,头浸水中,只臀部翘了起来,全身都埋入潭中。梁癫竞发了癫似的跑到瀑下潭心,手舞足蹈,捶胸擂背,向天高呼,状若疯狂。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倒冲上天的瀑布,就开始要重新挂落下来了。要知道原先泻落的水流,加上不住冲聚的水量,是十分澎拜惊人的,蔡狂和梁癫运功施法,迫使水流重坠落易,但要使瀑布倒升却是极难。不过,水流仍只落到一半——即是到了第二层断岩上,给突出的石块一阻,便没有往下坠了,反而贮聚在那儿,水量愈来愈多,变成仿佛是中间成了一泓水潭,铁手人在潭上,蔡梁人在潭底,潭上下均无滴水,但中间的潭却波涛汹涌,冲激飞溅不已,经旭日映照,缤纷五色,顿成奇丽绝景,却就是无法挂落下来,也不能倒冲上崖去!那儿,就成了三人内力互斗之地。阳光照在这片瀑流积贮之处,水流旋转跃动,祥辉潋滟,彩霞千重,水珠喷涌、水花迸溅,七色生巧,夺目灿亮,变成了此处奇景中的奇景。这回,是铁手独斗“疯圣”蔡狂和“狂僧”梁癫。三人相持不下,水流已越聚越多,而力道也猛烈惊人,轰隆炸发,翻腾汹涌,扑伏莫已,得似滚驰过天兵神将,霹雳雷霆。蔡狂和梁癫互觑一眼,两人忽并立一起,一人大喝:“咱嘛呢叭咪眸!”另一人则大叱:“天地不容!”两人一掌,各击对方膻中穴,同时另一掌朝天击去。——这一来,为了对付铁手盖世神功,这疯圣狂僧,终于联手!梁癫蔡狂二人同时合击,却在这时,铁手突然大喝一声,手自崖上水流里迅即抽手,他倒是要放手就放手,仿似个没事的人儿般的,负手而立,一副袖手旁观,气定神闲的样子。这一来,狂僧、疯圣的麻烦可大了。他们的掌力击空。蔡狂念的是“喜金刚咒”,用“喜金刚手印”,奉请的自然是“喜金刚”。梁癫诵的是“上乐金刚咒”,用的是“上乐金刚手印”,奉请的当然是“上乐金刚”。两人一透体蓝光,一绽放白芒,正是“无上密”中“息灾法”和“降伏法”作法时的佛光。他们拟一股作气,击垮铁手。可是铁手却没有这种争强好胜的心理。他激蔡狂梁癫与他决战,为的只是撮合二人联手对敌————敌就是他。他只为了撮成二人合作,化干戈为玉帛,别无他意。所以他不跟他们斗下去。至少不以力斗。——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比斗:斗智不斗力。铁手蓦然撤招。瀑布顿时少了羁禁,加上堵塞的冲力,还有蔡狂、梁癫原先发出拉拔的巨力,还有这回两人一起出手的无量力,这一股惊天动地、无可匹御的柔力,变成至刚至锐至烈至厉,半空炸起千堆雪,爆起万朵飚,往疯圣狂僧直罩而下。——每一颗水珠,都经旭阳照得亮闪闪、彩晶晶的。然而每一滴水珠,都蕴有狂僧疯圣所发出的玄功奇劲,再幻化成亿颗兆滴,在七彩长虹中各化作无畏印、般若箧、金刚杵、金轮、银钩、斧锁、如意宝幢、素珠、彩瑙、智慧剑、天妙果,纷纷罩打将下来。纵是梁癫和蔡狂二人有绝世神功,也断断招架不住这自然妙造的巨流和自己联手造成的反击。就在这紧急关头,蔡狂大叫一声,一掌自击百会穴,砰地一声,他整个狂人,却因一声“咱嘛呢叭咪眸”而幻化成佛影幢幢,有:法藏比丘阿弥陀佛、三面六臂阿弥陀佛、宝冠阿弥陀佛、五劫思维阿弥陀佛、红玻梨阿弥陀佛、接引与愿阿弥陀佛、持莲台阿弥陀佛、法界定印阿弥陀佛、无量寿佛身,如百千万亿夜摩天阎浮擅金色,生西方妙观察三昧。顿时以无上大法,将力量升至无限大,形成一把无形的伞网,隐发风雷之声,把亿兆充满狂力癫劲的水珠托得一托,水流洪烈,奔腾啸吼,癫舞狂涌,声势猛烈,无奈一时冲不过蔡狂的佛掌神功。在这紧急关头,他向梁癫狂吼道:“快把班鸠和牛搬入屋内!”梁癫大喝一声,如风疾起,已抱着金牛,捉着金鸠,连滚带爬,冲入屋内。只不过是刹瞬之间,蔡狂已双耳溅血、齿龈迸裂,显然又支持不住这天地之间加上三人造成的瀑流大力。梁癫却自屋内急蹿而出,一手拖住蔡狂,一手拔剑往上全力一掷,怪叫道:“进屋!”轰的一声,瀑流终于化成暴雨狂花,冲激而下,玉溅珠喷,水湮溟漾,势甚惊人!梁癫抓紧机会,把毕生功力所聚,凝于“小我神剑”中,向上一抛,把急流反扑之势阻得一阻,同时已抓住蔡狂及时连滚带翻,躲入屋里,同时拉上门扉。别看那只是小小、旧旧、残残、破破的一栋茅屋,这蕴有奇劲巨力的亿万颗水珠,万蓬星雨,癫打狂击,茅屋却是固若金汤,纹风未动。这一下两人都同时躲在那绘满神佛**的怪屋里,总算躲过了一劫。那飞流急湍、狂涛劲溅,全打落岩上、潭中,顺流而下;当万亿水柱排浪如山,嵌转漩拔,打落潭水那口刻有经文的石上,只见经文经阳光一照,映出熠熠金光,金光灿然,彩虹幻照,彷佛现出罗列鱼贯千百道佛陀,正齐诵共祷这六字真言:“咱嘛呢叭咪眸……”旭日洒照,靖蜒点水飞舞,彩蝶翩翩翻飞,飞到东又舞到西,铁手望着望着,也浑然忘我,似幼作彩蝶,又像化作靖蜒,遨翱天地间。梁养养开始见父亲与蔡狂决斗,本已提心吊胆,再见铁手隔瀑斗癫狂,更是惊心动魄。而今得见二人无恙,铁手也不追击,反而像是未见这等场面,她这才放了心,不禁莞尔:“没想到爹向来背负的房子,还有此功用。”铁手也微笑道:“他们俩互助渡危,该也省悟了吧。”当下长身,一跃而下,直落那茅屋之前,朗声道:“二位可好?我又来也。”屋里没有回应。铁手又扬声道:“二位,咱们比斗至此而止,可好?”屋里无声。水流恢复如常。铁手一皱眉,长声道:“二位如不见拒,在下也想进入拜望,参观这所非同凡响的奇屋。”还是无人相应。只有牛在屋里“哞”了一声。铁手大步上前,用指骨在门扉前扣了扣,大声道:“诸位听了,我可是已先行敲过门的了。”言罢屈身而入。(为什么会没有人应?)寞寂很奇怪。(难道里面的人受了伤?)凉苍很好奇。(莫非梁癫蔡狂在内出了事?)风威很担心。(这屋子里倒底有什么?)烈壮很紧张。铁手入屋之后,没有声响。片刻,没有声音。好一会,没有声。半晌,无声。过了好一阵子,屋子里仍全无动静。(搞什么鬼!?)大相公大奇。(铁手究竟怎么了!?)杜怒福大诧。(屋里难道出了意外!?)梁养养大惊。于是梁养养要下去同时也要进去看个究竟。她一下山,李国花也随她下去,原留在第三层瀑的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及小趾,也全攀了上来。就在梁养养想推开门扉之际,忽然屋内火光一亮,接着,蓦地,屋里轰的一声,一人破门倒飞而出——飞行之疾之速之厉之烈,简直像是从炮口里炸出了铁弹一般!但那不是铁弹!只是铁手!铁手震飞了出来。他的身子撞断了一棵树,但势未休,直撞到第二层坚硬的石岩上,才蓬地嵌了进去。只见铁手半个身子,全陷入坚岩之中,嘴角也淌下血来。他的左手,却拿着火刀:右手,仍抓着火镰。就在这时,门扉忽然震开。急蹄声。那头牛冲了出来。它狂怒。它眼赤。它撞向铁手。以它的角。它竟比蔡狂的刀梁癫的剑更快。更可怕沉猛。——那种力道,不是不可抵挡,而是使你完全失去了抵挡的能力,完全不敢抵挡,就像神魔施法,凡人根本无从抵抗一般。这头牛夹着厉声怪吼,如同战鼓狂擂,两角绽发战戟般的森寒异芒,尾作鞭击,刀尖闪辉,直撞铁手。铁手仍给打得嵌在岩里。就在这万钧一发之际,铁手却突然合上了眼睛。就在他闭上眼睛的一刹,牛角离他已不过三丈之遥,而在他身旁三尺之处的积水上,有一只红尾金眼透明纱翅的晴蜒,却袅袅的飞了起来。缓缓飞舞。堪称姿态曼妙。旋舞曼妙美不胜收然后,竟然,停在那头冲来之势正震得山摇地动石破飞砂罡风劲急电掣雷轰猛恶已极的牛——牛的头上。额上。双眼之间。然后那头牛就突然静了下来。那。头。牛。就。突。然。静。了。下。来。静了下来静。而且乖。——晴蜒仍伫立在它的额间。好一只晴蜒。——停了一头怒牛。这时,铁手又缓缓睁开了眼睛。眼里湛然神光,厉不侵人。就在这时,嗖地一声,牛背上却疾飞出一物。此物比牛更快更速百十倍,像一道霹雳一般,黑影黄光一闪,直啄铁手左目!疾取铁手眼珠的是:本来伫立在牛背上的斑鸠!这下变生骤然,铁手纵然要避要挡,也来不及了。——就算能避能挡,但在这情急事急之下,还能不杀伤这只小鸟吗?不知道。因为没有发生。——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知道会怎样。没有发生的原因是在于:一声尖啸:“天!”飞鸟陡停。垂翅。折回。重落在那头牛的背上。——之后,它便在牛背上磨它黄而尖利的嘴子,并且为牛啄食蚤子,赶走苍蝇。一只好可爱好伶俐好乖的小鸟。——刚才比矢还劲比刃还利的啄人眼珠子的事,似与它全无关系。原来不止是人晓得把做过的事隐瞒不承认、装作没做过,就连飞禽走兽,也精干此道。所以,如果你看到衙门前用结笼处死了三十一个人,你说三个和三百一十个,可能都受奖励,唯独是说三十一个的将罹重罪,这便不必诧异、奇怪。世情如此。世事如是。——见怪不怪,其人自败。叱停班鸠的不是别人,正是它的主人。是梁癫喝止了鸟的疾袭。——也只有他有这等能耐。他正从屋里缓缓走出。与蔡狂一同步出。蔡狂已血流披脸。——血是从他肉瘤上渗出来的。梁癫的帽子已给削落。——一顶高帽只剩半,这顶高帽也不算顶高了。这二人进屋避难时,伤得还不致如此之甚,怎么这一行出来,却伤得这般重!——难道是铁手伤了他们?铁手进入屋子的时候,幸好及时,他也立时发现两人为何没有回应他的原因。因为蔡狂梁癫都再也没有能力回应。这两人虽一同避灾入屋,但一进屋里,竟双互相拼斗了起来。由于屋子甚窄,而且无窗,所以十分昏暗,就在急雹擂在屋的四周之际,两人并不闲着,一接触便对了掌。这一来,两人是比拼实力,只得尽耗内力,不死不休。这两人均是密法高手、藏法高人,这种比拼,不止是内力交战,互较道行,简直连同天神互斗、元神对耗,惨烈远胜先前。功力不及他们的,想要拆开,只有送死。功力与他们相若的,如要拆解,只怕也得给二人功力反弹格杀。功力远胜他们的,要拆开而不伤害他们,只怕难若登天。但就算难若登天,铁手也要试试。因为他不愿眼见两人互拼身亡。——其实,那时候,梁癫和蔡狂心里也在后悔。他们一对上的掌,拼上了真力,便知道撤不了掌,得耗尽了真气,格杀对方才能活命。——若要击杀对方,他们再狂妄自大,也深明自己顶多剩半条命。何必?何苦?他们发现铁手进来,而且正力图解救:他们又惊又喜又担心。惊的是不知铁手是不是趁机下毒手。喜的是这是唯一得保全身的机会。担心的是铁手解不了,反而自寻死路——除非铁手的功力真的是远胜过他们!铁手只有出手。因为他发现,蔡狂、梁癫二人,功力互制,再不拆开,就得同时失心丧魂。他并没有出掌。他只做了一件事。他自襟里掏出火刀火镰。然后他扣着了火。——在梁癫蔡狂又惊又优又切望的眼色中。火乍亮。疯圣、狂僧的狂劲癫法,全给吸引到铁手身上。这一下,他真的是引火焚身。梁、蔡二人无匹无量的巨力厉劲,直把他卷裹了起来,把他直撞出茅屋,嵌入岩中。在屋里的那头牛,乍见火光,以为铁手要偷袭它的主子,金目一亮,立时冲出去要抵杀铁手。铁手内力已到了浑然天成、无孔不入的境地,他即渡法于晴蜓,以轻尘之力制止了金目牛的万钧之势。金牛虽静息了下来,但牛背上的金嘴鸠却发动了更可怕的攻袭。不过,这时候,梁癫与蔡狂已恢复了,两人侥幸不致同归于尽,都心有余悸。梁癫一步出屋门,见金鸠要啄铁手之目,立即发咒制止。这时,雨过天晴,光洒大地,瀑布飞湍,鸟语花香,已回复大自然的井然之秩。铁手这才从岩上勉力脱身,捂嘴发出几声轻咳:——看来,他虽己破解狂僧、疯圣之全力互拼,但自身也受了不轻的内创。梁癫和蔡狂走出屋子,互望了一眼,两人各站开了一些。蔡狂问铁手道:“你这样拆解我们的元神互拼,是极危险的,你不知道吗?”铁手苦笑道:“我知道。”蔡狂道:“你知道又这样做?”铁手笑道:“知道危险便不做,我不如回去成家立室好了。我只知道该做的就去做。”蔡狂一时为之语塞。梁癫冷哼道:“你既然以一人之力,拆解我们二人力拼,而且又坚不以内力回挫,所以遭你我他三人之力反扑,受了内伤——这样说来,你功力勉强算是高上我们一点,不,一丁点儿。”铁手笑说:“那里,我只是趁人之危,捡着便宜罢了。”梁癫怪目瞪了他一眼:“世上哪有这等捡便宜法!宁可伤己,也不愿伤人!”铁手咳了一声,道:“我只不愿见你们放着大敌不管,却在亲友面前自相残杀。”蔡狂冷哼道:“我不是为己而战,我是为宗派而斗。他是邪门,我是正路,偏世人多以为他是主流,我是外道!”梁癫嘿声道:“我就看不顺眼他的狂态!你看,他以为普天之下,非他不成正途!我就是要把他给扳下来瞧瞧?”蔡狂龇牙道:“你敢?”梁癫目光一长:“有何不敢?”蔡狂吼道:“你能!?”梁癫眼射金光:“何难之有!”眼看二人又要动手,铁手忙道:“两位,且住!”狂僧、疯圣因刚领教过铁手的绝世神功,也领受过铁手的救命之恩,所以,对铁手的话还算肯听上几句,当下勉为其难的住了手,也住了口。铁手琅然道:“人活着确只争一口气,连廓然无圣、至大能容的佛道二宗,也素有争持,其他的更细分互争,无时或休。可是,真正创造此宗此教的伟大人物,多是牺牲一己,为救苍生,决不狂尊自大、唯我独尊,更不会气量偏狭,排斥他人,才能包含天地,融入万物,俨然成宗,立地成佛。你们这样为个人小事,争持不休,还谈什么修道境界呢?当年,六祖慧能禅师继承五祖弘忍的禅法,并承受其衣钵之时,曾在武林有过一番造就的慧明却向慧能拦索衣钵,慧能不争,只将衣钵放在石上,说:‘这衣钵是信,不能用力争。’慧明千方百计想要夺取,但却仍无法得之。这衣钵是大法之物,而不是凭力气夺取之物。所以慧能明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的面目。’慧明因而大省大悟,成就修行。你看,这儿松风瀑声,鸟鸣花香,佛道早已在一石一木一流中明历历露堂堂的了。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们争这口不争气,为的是啥?”他见蔡狂、梁癫默然不语,于是又说了下去:“我只是个凡人,不是修道行佛的,境界修持,远不及二位。可是我请问二位:学佛作啥?便是成佛。先有模仿,才有创造。所以要大贼放下屠刀,先得以更猛烈火爆的不动明王,马首观音,来摄服他残暴性情,经本尊引导,才能成佛。这叫以暴制暴更有以柔制刚,所以心猿意马的、贪花好色的、凶残暴戾的、温和可亲的,只要有心成佛,皆可成佛,佛门尽渡苍生,不择无类。所以,我虽不才,但只要持的是佛心,行的是善心,以出世之心来入世引渡苍生,我也可算忝居修行未通的小辈吧?而你们两位大修行者,却不对付奸佞邪恶,老是互动干戈,牵连无辜,这是那门子道行?据说皈依修行的人,业蕴太重,在艰苦修持之时,会误入魔障,或修不起来,又或重回老路,面临灾劫,受到极大阻力,承担极巨压力,看来你们便是如此。其实,这可能只是自己业孽太深,要一次过应劫,或多次考验,才能消灾去孽,提前化解业报业蕴、因果轮回——虽说,到底这是不是业孽报应,有谁可知?到底修行有无意义?到头来是否能成正果?无人可以作证!究竟是把灾劫提前消解应报,还是自找麻烦修行无功,这在我这非佛门子弟是斟不破、想不透的,但在往来这苦修大道的考验上,我一向坚持信念,看来,我要比你们还心性清净得多了。”铁手呛咳几声,稍平一口气,又道:“对宗教之依归,全凭信字。你们互相诋毁,不住殴斗,先已是不信了——既不信神,也不信佛,亦不信人,更不信己。这样修行,恐怕要等到天落地时才有成就了。不萌枝上花开,无影树头凤舞。我虽未走入佛道,但我行我道,便自成佛,两位大师又何必着相呢?”梁癫和蔡狂默然半晌。梁癫望着蔡狂,眼里发金:“他说什么?”“你没耳朵?”蔡狂龇着牙反问。“他说的你听得懂?”“浅薄之见,微未之识,有何难懂!”“嘿,那么,咱们还打不打?”“打个屁,咱们不是他对手,要打,咱们先把他打倒再打。”“对,在哪儿跌倒,便在那儿爬起来,向来都是我的作风。”“嗳,慢着,刚才是你连滚带跌,躲入屋内,是我替你挡住一阵,我可没跌个狗吃屎!”“你没摔倒?哼!嘿!没我的破空神剑,你早倒在这儿早些堕轮回喂王八去了!”“笑话!要不是这姓铁的拦着,我早就为你念经超渡亡魂了!”“笑死!你那几个疤痢字儿屁制得住我的法力,我的牛和小鸟都留着未用呢!”“你有本事就用,我随手便能破去——”“好!狠话可先是你说的——”“……”“……”这时,杜怒福却悄悄走到铁手身边,满怀衷诚的说:“铁兄,眼下青花会随时有险,大连盟肆威恣行,如能徵得你相允,暂留七分半楼,以你武功盖世,定能稳住这两位……两位僧圣,同时,也可应付大将军之进侵。如蒙铁兄慨然助拳,杜某阖会上下,无不感恩图报,金梅瓶若得荆内允同,也必双手奉上,望兄哂纳……”铁手微微一叹,平和的道:“我不走了。至于室瓶一事,在下极不欲夺人所好,姑且慢慢再说不迟,眼下还是应敌要紧。”说着,他左手中指上,刚好停下了一只回翔不己的小晴蜓。金色的小小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