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几重楼阁,巍巍画栋,曲曲雕拦下,亦有一人,与祈男同样,直立于窗下,背手面对雨雾,默默站着。该怎么办?这是一下午,宋玦问了自己上千万遍的问题。其实他知道该如今应付那单于,因前世里,他见识过对方,也十分明了对方的喜好。除了聪慧美丽的中原女子,此人还有另一桩心头大爱极求。远离中土,琉球海岛上,出产一种极难得的香药,叫返魂香。这个返魂香,大都出在海岛里的,但产生的地方,必是个咸水的所在。因香的性质是不能近淡水的。且因极难得,极难搜寻,因是自然产出,于海水近岸处,千年方得一小块,因此乃琉球贡品,也不是每年俱得,凡有时,方才进贡。除了所得不易之外,此香进中原还有一难。因其是不能近淡水的,所以是携带的人非常为难,倘把香放在船上,船行到淡水的地方,须将香预运在岸上,人向离水远的地方行走,至少须相距十丈方才无碍。不然便要连人飞在水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把他牵扯下去一样。倘是放在船上,并船也要沉下水去呢!只奇异在那香遇见咸水是犯克的,不过一入了中原境地,淡水的河流多了,携带就不容易了。因此总分作一小包一小包,用极细密的棉布包了,再用隔水油布外头裹好,放在盛满海水的罐子里运进宫来,方才得平安。此香有何好处,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凡在暑天,或极躁闷气候时,宫中嫔妃等患了急痧,或是昏去,总之只要是热症急症,发作时,便把此香取出来燃着,将病人卧在塌上,垂下帐门,放一碗井水在枕边,那香的烟儿便好似一条白线,虽离开得很远,那一缕烟气亦如长虹般的,由炉中直射入帐中的水碗里,久久不散。待时间久了,帐内满布着香烟,病人闻了香味,打几个喷嚏,病就自然而然地好了。那时把炉中的香吹熄了,和水碗中接连的一缕白烟便渐渐淡了下去,终至自行消灭。、据送来的使臣说,无论什么样的重症,经那香烟一薰,立时可以起死回生,因此唤作返魂香。除此之外,又有一样用处,是妇女们的难产,小孩不能下地时,拿那返魂香燃起来,产妇闻到了香味,只打一个喷嚏,小孩就应声而下,既可保母子的安全。单于心念此物,不是一朝一夕了。因其也是极孝顺之人,母亲大妃因生产他时落下了头疼的病根,每每发作起来要死要活,几回生死一线间。也曾求过不少药物,只是不得根除。后来因与中原交战,从俘虏过去的人身上听说,宫里还有这样的宝贝,顿时觉得大妃多年的顽疾有救,便对此物从此不能相忘。不过,那都是前世双方交战过后的事了。如今战争尚未打响,自己去说这话,该如此自圆其说?难不成直说自己是重生而来,为寻仇家以报前世血仇的么?这话说出来,慢说别人,就自己也只觉得可笑。可不如此说,又该如何解释,自己会对单于的喜好,了如指掌?不是白白送个通敌的把柄,到宋家对头,梁党手中么?!如今父亲正与梁党首领,梁之平,新任的户部主事朝中斗得火起,自己若行此事,父亲那里且不必说,只怕也为将来灭门惨剧,留下祸根。命运之轮着实让人不寒而嚟,明明这一世竭力想要避开,百转千回之下,终究还是悄然遇上。宦海中人,总想再进一步,好了还要好,热火烹油似的。可若如此,便不免与人结仇,越爬得高,越结得深广,最后呼啦啦大厦倾倒,总是。。。似乎有雨水溅进了宋玦的眼睛,他忙合上双目,却已被刺激得几欲泪出。可是不这样做,心爱的女人便要被远远送走,再想见一面,如九上青云,难而又难。且不说单于为人如此,只三年后必有的战事一起,她便要化灰成烟,香消玉损于塞外冰寒的孤地中了。不是早对那丫头说了,随波逐流便是上乘,拼力争斗反不遂心?她倒好,拼尽心力,最后还拼到自己家门口来了!可若不如此,宋玦在心中反问,自己会不会爱得,就不会如现在似的,似痴似醉,难以自拔了?她是自己前世今生中,难得一见奇异女子,偏她就是与别不同,不走寻常路,让人不省心,偏她就是让自己心动,情难自己。心爱的女人。宋玦在心里,再次将这五个字慢慢咀嚼了一遍,瞬间周身软了下来,因这五字总是与祈男高挑娉婷的身形,清冷淡雅的面目联系在一处,本来紧紧捏在一处的拳头,由不得松懈开来。外头雨势越来越大,风声怒吼,云气迷漫,愈觉天色暗得异样,如米蒂的泼墨山水,满纸淋漓,天低如盖,云昏雾暗之中隐隐约约的现出万道金蛇,周回乱掣。雷声轰轰,电光一闪,霹雳一声,炸得屋子四周的窗户都遍布抖动起来,宋玦突然想到,那丫头会不会害怕?看着虽是一向十分坚强倔强,可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小丫头,又不在自己家里,只得一个丫鬟陪着。。。宋玦来不及多想,一瞬间便从打开的窗户里,白鹤展翅,飞身掠了出去。秋雨冰凉地打在他身上,几乎在出来的同时,宋玦遍体尽湿,可也就是这一瞬间,困惑他一下午的问题,终于在此时此刻,有了一个最后的决定。从宋玦下处到平春堂,几乎要穿过整个别院,可对他来说,也不过几个空中起落,脚尖点地的功夫而已,说时迟那时快,人便已经站到了这几日常来的老位置:平春堂前,一丛桂影下了。雨实在太大,冰霜似的打在脸上,宋玦竭力睁开,却看不清楼上情形,似乎是开着窗的,好家伙,这丫头着实胆子不小,哪个女子敢在这么大雷时开窗?咦?窗口似乎还站了一人,高高的身量,雨过天青色的褂子,看起来,确是祈男无疑了!风雷不惊。宋玦第一次在一位小女子身上,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力量。“小姐快回来吧!”是玉梭的声音:“站在那里衣裳都要湿了,这雨来得也奇怪,雷打到现在都不歇下!”“随它去!”祈男的声音终于在宋玦耳边响起,铿锵有力,正如其挺拔如松的身姿一般:“我倒觉得这雨来得甚好!闷了一下午,正是时候泄泄郁气!”宋玦心里猛地紧了一下,这话什么意思?似乎另有所指?!玉梭从床后出来,她才开了衣箱,取出一件玄色底子五色纹样镶边粉蓝底子五彩纹样绸面夹袄来,这时便走到窗前,轻轻替祈男披上了。“金香也是,怎么拿这件出来?颜色不好,纹样也花里胡哨的。”玉梭有意没话找话,因看出来,祈男心情不好。“这时候还管穿什么?”祈男向后一抖就将衣服脱下了:“我觉得热,不要这个。”玉梭只得接了,眼巴巴看着祈男,半晌叫了一声:“小姐!”祈男并不回头,沉默,还是沉默。秀妈妈下午丢下那几句颇有深意的话就走了,既没回应自己不会乖乖听从她意思的话,也没明说宋玦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只是含混不清,似乎也正要让祈男困惑的意思。不过就算他真做了什么,真努力了些什么,祈男突然眼酸心涩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宋家老夫人发下的话,皇帝亲下的圣旨,他宋玦一已之力,就能扳回来不成?!“小姐你看,楼下桂树下,好像有个人站着!”玉梭忽然手指窗外,口中惊叫出来。祈男这方低头,她一向看窗外,只看天空,不看脚下的,因天空高阔,一如她渴望自由的灵魂。“呀!这不是。。。”还是玉梭的声音,祈男也看出来了,却第一时间捂住了她的嘴。“你下去看看,楼下有丫鬟没有?”祈男凑近玉梭耳边,低低地吩咐道。玉梭忙点头不止,将手里衣裳放在椅背上,蹑足出去了。祈男亦无声无息地走到门口,侧耳听了一听,半晌玉梭回来,悄悄地道:“楼下没人,想是都避雨去了,上夜的也还没到时候来呢!我特意低低叫了二声,又提着名儿叫了荷风几声,都没人应。”祈男思忖片刻,复又走到窗前,这回她只将注意力放在桂影下那人身上,玉色长衫长裤,一付家常打扮模样,虽遍体俱湿,可身姿端挺,笔直如剑,除了宋玦,还能是谁?祈男很快拿定了主意,她从来不是扭捏犹豫之人,,再说身子里可住着个现代女性的灵魂!因此便轻轻抬起右手,微笑着,向桂影下,做出动作来。宋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二下,三下!楼上窗前的祈男,对着自己,招了三下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