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秀妈妈立刻迎上前来,行礼不在话下,却细细看去宋玦的面容:见眉目冷凝,完全不似平时那种如玉温润的模样,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要爆起,便知道不是玩笑了。“母亲莫怪!”宋玦径直走到宋夫人面前:“昨日对母亲说的话,母亲可曾考虑过了?觉得是否可行?”宋夫人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这如何行得?且不说老爷已在皇帝面前揽下此事,就我儿提到那什么单于心心念想的什么香,这话如何对皇帝说的?凭什么你就知道?这不明给老爷添加罪状么?!”吕妈妈也劝:“大爷,不是老奴有意要说句逾越的话,这事真真爷办得不地道,天下女子有得是,爷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前日太太便带了信入京,老爷也知道苏家小姐是将替刘家出关远嫁之人,收为义女的信文都已预备下了,如今说收回就收回?只怕皇帝也知道了,如何收回呢?!再选人也怕是来不及了,秀妈妈那头一发信,只怕宫里内官就预备出京了!”宋玦捏紧了拳头,白皙如玉的俊颜已然黑沉似墨,幽瞳里寒光闪耀,冷然直面宋夫人道:“母亲何以糊涂至此?!皇帝和亲也不过为暂缓边境压力,待到三五年后,终究还是难免一战!既然如此,又为何生生要用个女子性命去换?此事出来时,便有诸多反对之声,皇帝也是无计可释之下,方才出此下侧。如今既有良方,可保单于心意满足,几年之内只要给予返魂香,他必不再犯我中原,如此二全齐美之法,父亲为何不谏?!”宋夫人依旧哭得泪人似的:“这话如何说得?梁主事只一句,便可将我宋门治罪!既然是那单于心爱之物,为何别人不知,只有我儿一人得知?莫不与之有通好之嫌么?”宋玦浑身肌肉都骤然绷紧,睫毛垂落眼帘,飞扬入鬓的剑眉上染了沉沉戾气:“谁说一定要通敌之知?曾有俘虏从关外逃出来,我问他方知。”宋夫人陡然倒抽一口凉气,尚未来得及开口,秀妈妈将这话题接了过去:“如何人在哪里?”宋玦沉默片刻,方道:“我养于城中。”“什么?!”宋夫人这下坐也坐不住了,差一点从那张黄花梨双螭纹玫瑰椅上跌了下去:“你养于城中?你哪认识来的好人?为什么要养他在城中?你来杭州做什么来了?眼见秋闱在即你不好好看书习字,倒反整日弄这些着三不道两的事?!”宋玦不答,唯再一次将牙关咬紧。秀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平淡如水,很好地中和了此时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带此人回来,我来问他。”宋玦的身子僵了一僵,也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若此事当真,那么大爷的主意,也不是完全不能一试。”秀妈妈语调平静,可说出的话,却无谙于空中放了个炸弹,刹那间就将宋夫人震得眼眉倒竖,心摇目眩起来。“妈妈你说这话可得当点子心!”吕妈妈厉声发作起来,“你说行,可不代表老夫人说行,一向园子里人敬重你,可不是看在你年高的份上!乱出主意,老夫人那关你可过得去么?”秀妈妈转身,直面宋夫人,与刚才宋玦一样,完全无视悍厉的吕妈妈。“夫人,此事老夫人开头也觉得不妥,不过老爷既已应承下来,又事关咱家名誉,少不得要料理到最好,才不惹人闲话。”说到这里,秀妈妈眼眸中精光一闪:“才夫人说得也是,梁主事正与老爷不睦,其实这也算个机会,因和亲一事,全由梁主事向皇帝力荐,皇帝又见无他法可想,因此方得成形。若老爷能以大爷刚才之策谏言,一来平民心,二来送贡品也比远嫁发送来得省力省事省银子,于宫中内外,这都可算一件好事。”宋夫人不响,眼泪是早干了的,可心里的火,依旧不能平息。看起来这妈妈如今倒转了风头,和不和亲的,说实话并不是宋夫人考虑之重。重要的是,本来可以做驸马的儿子,如今竟要娶那样一个没有规矩不知高低的丫头入门为妻!平春堂前,与祈男在众人面前的一番对嘴,在对苏家上下从不曾高看一眼的宋夫人心里,是从来没有忘记过的。“既然妈妈要看,”宋玦见自己母亲只是不开口,便抬眼看向秀妈妈:“我即刻叫人领去,不过我有言在先,此人因身受重伤刚刚恢复,又在关外呆了几年,若言语举止间有些放肆不羁,妈妈可多饱含着些!”秀妈妈点头应道:“这是自然,不过,”她话锋一转:“只爷的人去怕不服众,让荷风陪着一起好了。”宋玦眯起眼睛来,与秀妈妈对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秀妈妈回身向外走去,招手叫来个小丫头:“你去叫你荷风姐姐来,说我这里等她。”片刻荷风到了,秀妈妈低低吩咐她几句,宋玦向宋夫人道辞,打头出去,荷风便紧紧跟了上去。吕妈妈心里又羞又恼,自己今日在众人面前吃了两回瘪,上来劝说宋玦,对方不理,这也罢了,到底是爷。后来再劝秀妈妈,竟也不被搭理,如今眼见秀妈妈越过夫人,竟要私自允许了此事,不由得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我说秀妈妈,夫人还在这里正经坐着呢,您算哪一门出来的?还是说您许了,就是老夫人许了?敢情这家都不是正经主子当了,是妈妈您说了算了?”秀妈妈依旧不看发飙的吕妈妈,如水的目光瞬间投射到宋夫人面上:“夫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宋夫人也不知怎么的,在这妈妈面前就是硬不起底气来,虽有吕妈妈替自己出头,可秀妈妈一开口,她立刻心里又怵了三分。“妈妈有话,只管说就是了。我也知道,咱家的规矩,伺候过老一辈的,就算奴才也有好些体面,可即便如此,妈妈您也着实越俎代庖了吧?这话不为我说,老夫人也不定就许了吧?!”秀妈妈眼光向四处转了转,丫鬟们会意,皆退了出去,吕妈妈老资格,竟守着夫人不曾出去。秀妈妈是从来也不放吕妈妈在心上的,因此便走上前来,对夫人款款地道:“夫人,大爷为此事的态度已是十分清楚的了,若不依他,只怕母子离心。”母子离心!只这四个字,宋夫人的心就软了大半。是啊,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搞得儿子见了自己跟乌眼鸡似的?!“如今大爷既然说也这个主意来,老奴我心里细品,亦觉得不坏。夫人想必也知道,老奴是在宫里当过差的,”秀妈妈提及往事,眼角唇边的肌肉便由不住抖动起来,好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因此夫人竟没看出来,就是吕妈妈,也不过略觉得什么,却也过去了。“因此对太后皇帝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确实和亲太后是不太情愿的,别的不说,费力费钱,如今与那单于不可开战,多半因为国库空虚的缘故,为了个,倒还要再贴进些银子去,太后满心只是不愿。“秀妈妈边说,边不自觉地捏住了一向不离身的,腰间的一只环形玉佩,那是她被太后御准出宫时,赏赐给的念想。“梁主事不过借机向皇帝借好罢了,也才说要献咱家的女儿,又说什么,若自己也有女儿,便不必劳烦咱家了。这都是空话,实情是,皇帝对咱家老爷已有顾虑,老爷门生众多,又都在江南重地,皇帝必不了有所他想。”宋夫人不耐烦地打断秀妈妈的话:“妈妈这话,莫不怪我么?其实我也不是一定不肯放自己女儿出去,不过是老夫人先说不行,这才到这里来另择他人,这事可全与我无干的!”秀妈妈心想老夫人对夫人的看法真真是一点没错,夫人虚有其表,实则败絮而已。“老夫人的心思,如今我不防对夫人直说了吧。单于只喜聪慧美貌女子,若差一点,送出去不仅起不到和亲的目的,反被羞辱甚至认为是挑衅,老夫人不是不肯不舍得放自己孙女出关,实在,也是没有信心罢了。”宋夫人闻言,羞恼成怒,立即就将身边花几上一只青花园景仕女图梅瓶掀翻了,花水混杂,滴哒流淌了一地,外头丫鬟们面面相觑,却没一个敢就进来收拾。“你这老狗好大的胆子!”宋夫人动了真气:“敢说我的女儿不是?我一双娇娥哪里不如外人了?你敢翻天了不成?!看把你惯的有些摺儿!”秀妈妈对这种纸老虎似的威风,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的,面不变色心不跳,淡淡看着夫人,口中漠然地道:“就因知道,夫人必有此反应,老夫人才特意嘱咐老奴,一定不可说出实情来。”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