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还是再等等吧!话到口边,何干又犹豫了。灵儿虽看着成人,别的孩子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呢,她却已经要开始掌管整个采薇庄了。还是太早了,何干对自己说,真相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残酷,三年也不算长,她才刚刚从父母从亡的伤痛中走出来,再告诉她这个秘密?太残忍了。那么,就再等等吧,反正自己身子也还硬郎,那个秘密,也就还算安全。三年又三年,六年之后,尹家有女初长成,曜灵十三岁了。此时何干已将一切经营之道倾囊以授,曜灵用心揣摩,亦可算学成出师。因此一年前,曜灵十二岁时,何干将店里印章和账本,正式交到了她的手上。采薇庄本来名气就大,生意好,掌柜的又是那样一个人。怎么样呢?年纪轻轻,行出事来,却从不叫人看轻。京城里无人不知,尹曜灵人小本事大,将个采薇庄,上上下下几十号人,调理得整整齐齐,生意?亦蒸蒸日上,越做越大。除此之外,尹家这个十三岁的女儿,还有一项名声,亦是传遍了京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尹家女儿什么样?有诗为证:梦来秋水化作神,求得琼瑶竟作骨。何殊洛浦惊鸿姿,袅娜飞燕妍媚容。自十岁开始,尹曜灵便每天在店堂的柜台上坐镇,一来看着店里生意,二来么,有她在,生生就是个活广告,门口伙计的吆喝也可以省了。她尹曜灵就是采薇庄的金字招牌。外乡人来京里,有不知道采薇庄的名头的,只问为什么这家的胭脂这样好卖?每每去迟了就看不到现货。“你这人是傻的!”回答的人老道地笑曰:“你长眼睛做什么用的?没看见那掌柜的?看人家那小脸,雪肤桃腮的,粉嫩又滑腻,若不是用了自家的胭脂水粉,哪有这样娇艳的颜色?”一句话,直解了许多人的惑,是啊,看看尹曜灵就知道了,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常爱穿一套缟素衣裳;时样梳妆,挽一个轻盈鬟髻,并无多余珠钗环饰,只因玉貌妖娆,芳容窈窕,他物累饰,反坏了天生的好颜色。何干的身子越来越差了。自过了年后,他就总觉得精神不济,人也瘦了许多,起风就头疼,下雨便腰酸,喉中时时有痰,口中常常闷苦。请医问药,吃了多少汤药补剂下去,总也无法根治。何干知道,这是自己的时间到了。自己倒不怕死,人总有一死,可是,自己守了近十年的这个秘密,不能跟着自己入土,那样对尹家不公,更对灵儿不公。这一日,采薇庄关门之后,何干将尹曜灵叫进自己屋里。他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何爹,”自父母去世外,曜灵便这样叫何干,“哪里又觉得不好?头还疼么?要不要灵儿替何爹按一按?”说着,尹曜灵便灵巧地走去何干身后,欲伸手来替他按摩。何干微笑拦住曜灵:“灵儿乖,何爹不疼。你先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曜灵坐在何干对面,一双猫一样精灵有神的眼睛,默默看着何干。其实她进来便知道,对方一定有要事吩咐,她刚才的话,不过是看何干紧张,有意要缓和下气氛罢了。何干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不想出来的,竟是句闲话:“灵儿,晚饭吃了么?”曜灵忍不住抿起小嘴来,微微一笑,又嗔道:“何爹,这算是玩笑么?灵儿半个时辰前,才陪着何爹一齐用的清粥小菜,何爹这么快就忘了?”何干这才想起来,确实,曜灵每日必在晚饭时陪自己一起进食,因怕自己病中没有胃口,因此才陪着说话,想叫自己多吃一些。“何爹老了,记性也坏了,看看,半个时辰前的事,现在竟会忘了!”何干有意笑得大声些,想要自己给自己放松。他确实有些紧张,既紧张自己要说出口的那个秘密,又紧张于曜灵听到后的反应。正烦闷时,喉咙又痒了起来,何干一阵猛咳,倒趁机替自己解了围。尹曜灵见他咳嗽,立即身轻如燕地从凳子上一跃而起,走到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个甜白釉的小瓷罐子来,又拿个小钟盏,由罐子里倒出一盏琥珀色的黏稠汁水出来。“何爹,快喝了这钟琵琶玉露膏!”曜灵飞快回过身来,将钟盏递去了何干嘴边。何干就她手里一饮而尽,曜灵放下空盏,又不住地用手替他抚着后背,慢慢地,方将咳嗽止住了。“灵儿,你应该多笑笑。十几岁的小丫头,不笑哪像个样儿?整日板起个脸来,将来没有婆家肯要哦!”何干能说得出话了,不想一开口,还是句笑话。尹曜灵心里明白,今日这事,必是极为重要了。要不然,何干也不止于几次欲言,总也说不出口。“何爹!又拿我取笑!我本来就不想什么婆家,一辈子守着采薇庄,守着何爹不好么?”何干沉默了。这是个好机会,他想,再不开口,可就晚了。“灵儿,何爹老了。本来,这件事,”何干嘴又开始发苦,连带着心也一齐苦了起来,“这件事本来该由你爹娘亲口说于你知道,如今,何爹。。。”曜灵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爹娘?她已经快忘了的疼,又开始慢慢在心尖上锥刺起来。“其实,”何干说得极为艰难,“你爹他,他本是。。。”这天晚上,采薇庄的伙计们看见曜灵从何干屋里出来时,脸色已不成人样。白得碜人的素面上,通红着一双大眼睛,里头像是烧过头了的火,虽有热辣辣的温度,却只留下一片灰烬。没有生气,只有死寂。据看见她的伙计说,曜灵出来时,手里还碰着只雕龙画凤的沉香木小匣子。不过事后有人无意间问起,曜灵却从没有承认。“是你们看花了眼!哪来的匣子?!”问话的人被她狠狠瞪过一眼,再不敢多嘴,这件事,也就就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