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殷双手稳稳端起红泥小炉上的茶壶,水是沸腾的,可他的手冰凉,也就觉不出什么了。虽如此,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镇定的笑,目光只注视着桌上一对青花璎珞缠枝并蒂莲纹样茶碗,水流如柱,顷刻满了碗中,一星儿也没泼溅在外。“姑娘请用!”岑殷放下茶壶,此时他的手已经温热许多,再端起一只茶碗放在曜灵面前,这才抬眼,看进对方眼里。不知怎么的,岑殷虽没再说话,可他一系列的动作,安定有力,稳健镇静,反叫曜灵的心平静了下来。“有劳二爷!”曜灵半晌,终于低颦浅笑,回出话来。岑殷一笑:“灵儿这样客气,你我二人,还用得上这样么?”曜灵微微红了脸,呷了口茶,果然喷香扑鼻,心思安定,一瞬间她便有些恍神,本能翻涌上来,若有茶香的胭脂,又将如何?岑殷默默看着她,任凭自己的茶水,在微寒的空气里,慢慢失了温度。终于曜灵回过神来,再看岑殷,满面笑容看着自己,似有嘲讽之意呢!“二爷笑什么!”这可不是问话,曜灵娇嗔道。岑殷这才呷了一口自己的茶,已经凉了,不过尚可入口。“今儿景夫人来,都说了些什么?”他将话题引到不是那么危险的地带。曜灵冷笑一声,放下茶碗道:“景夫人原来是京里瓷器王家的女儿,精明厉害,宫里什么事都知道得清楚。还有这里督察使江家,更了不得,一出手就是五千两。”说到这里,她方想了起来,忙向屋外叫了一声:“青桃,回去将江家的礼拿过来!”青桃在外应了一声,只听得细微衣裳綷粲声响起,想是去了。岑殷听到个江字,心里想起今日在知府时,景全仁对自己提过,姓江的虽不过挂个督察使之名,其实并不靠这份俸禄吃饭。江家垄断了杭州进京的水路,一切船只进出,都要听他家里指挥调度,连官中水师,都比不上他。于是他将这话对曜灵说了,曜灵这才明白:“我说呢,五百两的年银,哪里够他这样花销?”于是又说起要去江家园子里赏梅的事,岑殷微微皱眉:“这事不好,江家可称得上这里的地头蛇,她这样讨好你,正不知其意,你再送上门去,怕有诸多不便。”曜灵失笑:“有什么不便?我又不是大门不出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不知其意,那正是要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若只坐在家里,那才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呢!再有,二爷忘了若云的事了?”言下之意,若不是我一入申府,也不得救出若云了。岑殷忍俊不住,也笑了起来:“是了,知道你是有了前事做鉴的,若云之事全亏了你,在下替若云小姐多谢尹掌柜的,如何?”曜灵装作大恼:“你与若云何干?要你替她作谢?”岑殷愣住,过后大囧,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本想开开曜灵玩笑,不想反将自己也饶了进去。曜灵看见岑殷俊朗的脸庞上,突然露出木相,情不自禁咯咯笑了起来,这才又道:“原来二爷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我只当千军万马于前,也是面不改色的呢!”千军万马哪敌得上你一人?岑殷见她笑了,心里大石方才落地,心说好险,这才觉出头上微微出了些汗。青桃在外头回话:“姑娘,江家的礼我都取来了,现在送进来么?”曜灵便看岑殷,岑殷点了点头,于是她方向外应道:“进来吧!”三个小厮,抬进几十个包裹来,岑殷也略吃了一惊,曜灵便道:“数目清点过了,”说着便叫青桃:“你报给爷听!”青桃一五一十说了,曜灵则走到书案边,取出纸笔,将其一五一十都记了下来,待青桃话音一落,她便转身出来,将一张薄纸递到岑殷手里。岑殷沉默不语地看了,心里百个念头转过。景全仁说过,江家虽则现在势大,却也树大招风,明里暗里,皆有不少人对其虎视眈眈,尤以雷家,董家为首。这二家皆是杭州当地巨贾,前者世代盐商,家业可想而知,后者则是杭州当地老字银号,亦不可小视。江家则因早年家中出过一位贵人,先帝唯一的贵妃,丽贵妃乃江家所出,后先帝去世,丽贵妃自愿陪葬,太后激赏其贤惠之德,一直对江家青眼相看,再者,当年新帝上位,江家亦出了不少银力,所以一直以来,杭州当地无人撼动其水路垄断地位。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局势,却微微发生了变化。雷家三房小女儿,前几年曾选入宫中,现居仁秀宫,因被皇上宠幸过一段时日,被封惠妃,听说,皇上那里失了新鲜劲,如今倒是甚得太后欢心。董家大房三小姐,早年嫁入京中,现在是御林军第五营把总,卢武的夫人,也可谓背后有人。二家都是靠水路吃饭的家业,被江家卡住咽喉不是一天二天的,现在风向有变,江家坐拥巨财,是连宫里也明知的事,却因几回与扬州漕运起争执,更有二次仗着气壮,险得误了宫中漕粮储运的大事,因此渐渐在宫里落了下风。更为要紧的,江家本来新靠上的,是宋大人宋全明,现在已得到消息,宋全明倒台,因此江家正是欲寻靠山之际,此时给曜灵送这样的厚礼,莫不正有此意?岑殷将上面的话,一并说出来于曜灵知道。曜灵低头默默听了,最后还是一声冷笑:“算盘打得挺精明!”这时突然想起,申家二老爷近年来在水路上发了大财,莫不也与江家有关?岑殷看出其心思来,颔首道:“只怕申家也脱不了关系,要不然,只靠张家一门亲戚,哪得这样的富贵!”宦海之间,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明的,也有暗的,曜灵总算一窥其究竟。“胆子倒真不小!”曜灵想想好笑:“宋全明一事可是世子手笔,他们就不怕么?”岑殷摇头冷笑:“富贵险中求,船越大越不好调头,冯家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可此时,也许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呢?!”曜灵心中有些忐忑,这些事是她的弱项,她不惯料理,那么,江家赏梅,她到底去还是不去呢?岑殷温柔地看着她:“真想去就去好了,才你不是也说了?也没什么可怕。”曜灵不觉微微一笑:“倒不是怕自己。。。”是怕给你惹麻烦,后半句话,她不好意思说出来,便又吞回了自己肚子里。岑殷爱怜地伸出手来,可略一犹豫,又收了回去,顺势拿起茶壶,替曜灵续了杯,然后方宽慰地道:“既然不是,那更要去。我也看看,咱们灵儿到底有多本事。那别园里若还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一并抓出来好了!”咱们灵儿!这四个字将曜灵的心也说热了。岑殷清了清嗓子,有件事梗在他心里,他不吐不快,也许现在就是时候了:“上回家信去了,总无大事,”他的声音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含混起来,“灵儿一路与我相随,若不再予名号,总不合大体。杭州是个好地方,既然如此,”说着话,岑殷站了起来,曜灵的心突然不跳了,阳光透过窗上玉色的薄纸,将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照得透亮,愈发显得他如玉似的温润。“灵儿,”岑殷一步就到了曜灵面前,可她早将头低了下去,脸也烧得通红发烫,因此便看不清中,原来岑殷也是一样。“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该三礼六聘,”岑殷觉得亏欠,可他更觉得,若自己连这话也不说,是愈发对不住佳人了:“只是时机不对,所以这些都缺了。算我欠你的,日后我再想法子,如今只求你一句话,灵儿,你,你。。。”曜灵骤然抬首,这时岑殷才看出来,原来她在笑!如春花灿烂,娇波流慧,顾盼生妍,岑殷不觉怔住,自己的眼睛,竟有这样的福气!“早已定下的事,何必再问!灵儿不是那样迟疑缓行之人!”曜灵主动伸出手来,轻轻放在岑殷手上,一瞬间,电流从二人手中穿行而过,岑殷觉得自己活了,心脏跳得鲜活,身体变得轻松,机能都无限量地放大了,这一刻,他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叮当曾笑话过,咱们中原人士虚礼忒多,如今就叫她看看,可是都如此不实?!”曜灵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岑殷心上,一双青金色的猫眼,则如两谭碧水,清亮亮地照出岑殷英俊,并男子气概十足的脸庞来。片刻之后,岑殷叫来铜锤,吩咐他送出帖子去,很快,杭州城里便人人都知道,泓世子的喜事了。自帖子送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喜礼开始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景夫人更命人来传话,说明儿必亲自给姑娘道喜。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