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儿一怔,想了想。便道:“总得要等开春天气暖了,运河重新开航才能北上呢。我听木晨说,二老太太年纪大了,又多病,怕她受不了陆路颠簸,再说,如今北方又是冰天雪地的,倒不如等天暖了再起程。徐总管那边,倒是已经开始挑仆人了。”二房一家在外地任上,自然不比在家中自在,使唤的奴仆人数要少得多。原本在北方边境,连二老太太都只有两个丫头,还是到了江南富庶之地,才增加到四个,但与侯府老太太那八个一等大丫头、八个二等丫头和一大帮小丫头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二太太和少爷小姐们就更不用说了。然而,二老爷既有机会高升,全家又回京里长住,这生活水准自然也要上调的,就算比不上侯府。也不能差得太多。春瑛听完十儿的介绍,心里便在琢磨。二房的奴仆人数不多,除去年纪太小未上名册的家生子,全部加起来也就一百多个,当中随主人在外的应该有几十人,在江南也许还买了些,但剩下的要满足二房回京长住后的需要,恐怕是远远不够的。光是丫头的数量,每位主人那里就至少要添两到四个人。二老太太、二太太、四少爷、四小姐,也不知道有没有姨娘,这么一算就至少是八个,多的十几二十人都有可能,小丫头和婆子媳妇另算。东府的几十个家生子,能生出多少个适龄的女儿来?到最后徐总管不是要从侯府那边找,就是从人伢子手上买。考虑到二老爷担任的是边境重地的行政官员,侯府的家生子又有人员过剩现象,应该是从侯府挑的可能性更大些。而不管是新挑的还是买来的,熟练工都是极少见的,那就是自己的机会了。只是……就算她能选上,老爹老娘却比较麻烦。她不知道二房是否会接受父亲这样明面上有污点的原管事级仆人。如果她过了二房,父母却还在侯府名下,行事还是会有所顾忌的。春瑛径自在那里沉思,路妈妈早已出去了,十儿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嗑完了身上的瓜子,便问道:“你是真想到东府去么?”春瑛抬头向她苦笑了下:“难道还有别的法子?那天梅香姐姐来,我装成重病的样子,连遗愿都发了。照理说。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若没什么要紧的,应该都会答应吧?三少爷待我也就是平平,我又只侍候了他一年不到的时间,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他没道理无视我的遗愿,硬是要留我下来呀?!我是真没想到,他会忽然发了慈悲,要补偿我一家子!我倒情愿他仍旧无情无意呢!”也许她当日是一时心血**,才提了那个要求,但是一般人对别人临死前的请求,不是都会尽量满足的吗?就象姑太太李氏临死前要女儿把船队上交,霍家表小姐虽不愿意,但还是照做了,怎么到三少爷身上就不一样了呢?真是倒霉透顶!十儿叹了口气,道:“谁让你没摸清楚他的脾气?他这人,有时候真是叫人恨得牙痒痒,但又常常做出些心软的事。其实呀,他只是想让别人觉得他是个好人罢了。因此,我们受了冤枉被撵到庄上,他可以忍心不救。只叫人安慰我们几句,便是体恤下情了;有了机会,把我爹提拔上去当个庄头,便是补偿了;他说的话做的事把你气病了,过后叫人来看一看你,再赏你点东西,或是答应给你爹一个好差事,便能将他先前的错事一笔勾销。若我们还有怨言,就是我们不识抬举了。总是这样的,只要事后给点甜头就好,哪怕是人死了,只要多赏家属几两银子就好……”十儿冷冷一笑,“他哪里知道,我们不稀罕那点甜头,宁可他当时就为我们说几句好话,救我们一救。可惜,我们只是丫头罢了,哪里比得上太太是他亲娘?!”春瑛默默在将干净的手帕递给她,她接过胡乱擦了擦脸,勉强笑道:“你别笑话,我是这些日子想得多了,才想清楚的。”春瑛点点头:“我虽没你想得明白,但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主人,我实在是不想再继续跟他歪缠下去了,谁知道他几时会发疯,自以为是给我的恩典,便把我许给哪个阿猫阿狗?他又是小主人,整个侯府。不管我在哪里当差,都免不了受他控制的。如今既然没法子走人,只好另起炉灶了。东府是我们最有可能去的地方,若真的成了东府的人,三少爷也好,太太也罢,都不能再随便处置我们。你不是说,二太太是个和气人么?想来她总比太太要好相处些。”十儿微微一笑:“虽听说二太太是个和气人,但手腕也是不差的。她是原配,又有儿子,说话自然比咱们的太太底气足些。你可知道,二老爷从前曾有过姬妾,一个小产,一尸两命,另一个病死了,在南边也有人送美人给二老爷,可是从没有人生下过一儿半女,更没人敢对二太太不客气!你说这样的人,真是好相处的么?”春瑛摆手道:“那是她对付小妾手段狠些罢了,与我什么相干?光看她做了这些事,合族里说起,都只说她是个和气人,便知道她的心计了。比太太可是好了不止一点半点。我宁可在聪明人手下干活,也强似被一个糊涂人差来使去。”“既然如此,我就帮你问问。”十儿顿了顿,有些迟疑,“只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真到了东府,没个一两年功夫,是出不来的。胡公子不是想娶你么?他年纪不小了吧?能等到那时候?”春瑛默然,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一天拖不去这个身份,想要嫁给胡飞。只是天方夜谈罢了。不管她是不是嫁给胡飞,对自由的追求是始终不变的。最后她淡笑道:“先问问吧,离春天还有好些日子呢,问清楚了,要不要去还在我,若是去不成,也不过是另想法子罢了。”十儿心想也是,便应了,自回家里去。春瑛这边,却是冥思苦想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个黑眼圈去见父母,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才道:“就是这样,我还没问过小飞哥的意思,只是拖籍是一定要争取的,我只是不知道爹娘的意思如何,若我去东府,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路妈妈哂道:“去什么东府呀?如今这样就挺好的!我只愁你的终身大事,再来就是你弟弟的前程!只要这两件事都办好了,我跟你爹留在这里养老也不错!”路有贵瞪了她一眼,才对女儿说:“若能当个正经老百姓,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如今你二叔已经叫我们小心了,还是得三思才好。咱们求拖籍,不是什么大罪,但显得太急迫了,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不忠,叫主人知道,可没我们的好。你别太急切了。如今你弟弟年纪还小,先把你自己弄出去再说。”春瑛想了想,郑重点了点头。她托父亲捎了信到清润店镇上胡飞的宅子,让小厮通知胡飞前来。第二天,后者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瞧上去倒瘦了一圈,只是精神还好,不知为什么,春瑛总觉得他眼里有些别样的神采。她试探地问了句:“你还好么?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很好。你放心吧。”胡飞笑着递过一个小包。春瑛打开看了,发现里面是几样补药,又听得胡飞道:“我在京里听说你病得很重,还吐了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倒吓了一跳,这是我托胡内监弄到的,都是各地进献宫里的好药。你好好收着,慢慢吃了,总是对你身体有好处的。”春瑛又是感动又好笑:“我那日明明告诉你要装病的,你怎么也上了当?还弄了这些东西来?贡品岂是好弄的?别叫人发现!”胡飞笑了:“我又没有亲眼看见,听别人说得这样严重,心里总是不安稳,如今见你没事,才算放心了。你别担心我,药材什么的,太医院只用固定的皇商采买的东西,这些外头进的,皇帝向来不吃,都便宜了宫里侍候的人。我是拿一对巴掌大的珊瑚换回来的,不值什么。你既然没生病,就收着,当中那人参、燕窝、白茯苓等几样,补身最好,你自己斟酌着吃吧,孝敬你爹娘也使得。”春瑛嗔他一眼,把药仔细收好了,才重新坐下,正色道:“我找你,是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你知道我先前已经请二叔帮着在大少奶奶那里说项,放我们一家人出来的,没想到三少爷事先对管家发过话,把我们算在他得用的人里,不许放出去。大少奶奶不好违他的意,是断不可能答应了。我装成重病,也是为了哄他心软,放我一马,没想到他忽然慈悲起来,不但不答应,还叫我养好身体,他日后必会给我们一家安排好差事呢。我实在是没法子了!”胡飞冷冷一笑:“这事我早猜到几分了。那日回去后,我便在大公子那里见了你的旧主一面,放话说,我这样资历浅薄的后生小子,能得皇帝看重,不过是因为在京中无根无基,还算是个可用的人罢了。若我真的与哪家豪门大族成了姻亲,就连这点好处都没了,皇帝还怎么会用我?我没了前程,哪家高门大户会把我放在眼里?想来我虽与兄长不睦,但好歹也是皇商家的子弟,我前后两位嫂子都是世家官宦出身,哪位比候府的那位小姐差了?我若出人头地,也不怕娶不到名门闺秀,何必要为了一门不情愿的婚事,把自己的前途葬送?我要他们再别提起什么婚姻的话,就算大公子对我有恩,我也已经还了,如今再没有比我自己前程更重要的事,他们要是纠缠不清,我就翻脸了。”他冲春瑛笑了笑,“你可知道我说完这些话后,你那旧主说了什么?他问我难道连故人都不顾了?我说,就算有故人,我也报过恩了,自然是顾自己为重。他当时便气急了,甩袖而去,还说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配不上他的丫头。我听他这么一说,就想到,他兴许要补偿你的。只是没想到,他是这么个补偿法。”春瑛只觉得好笑:“他这时候扮什么好人?!明明是他自己闹出来的!真真是贼喊捉贼了!”胡飞摇摇头:“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只道自己都是对的,哪里懂得为人着想?且不理他,你说有事拿不定主意,可是有了别的拖籍法子?”春瑛迟疑了一下,才小声道:“东府的二老爷家眷要回京,我估计是要增加人手的……我知道服侍,也知道规矩,比小丫头们强些,若是争取一下,说不定能被选上。到了东府,侯府的主人就没法做我的主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是拖不了身的……”见胡飞面lou异色,忙补充一句:“你放心,不会耽搁很久的,我年纪也不小了,顶多是一两年,仍旧要放出府的……”胡飞伸手止住她的话,张张嘴,又觉得不知怎么说才好。春瑛心里七上八下的,低头道:“要是你不赞成,就算了吧,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不是这样的。”胡飞踌躇了一下,“其实是我……我有一件为难的事……也拿不定主意……”春瑛怔了怔:“是什么?”“南洋的船务……不知是我乌鸦嘴,还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怕是真不成了。胡内监那日问我,愿不愿意往西洋走一遭。”春瑛猛地站起,心中恐慌:“什么?!这怎么行?!那太危险了!”“你别急,先坐下,待我仔细说给你听。”胡飞压着她的双肩要她坐下,春瑛看着不对,忙问:“难道你是愿意的?为什么?!”说罢有些难过,“可是因为我这边太磨叽了,你不耐烦?”“胡说什么呢?!”胡飞斥道,“你先听我说完,这件事并不是坏事!”春瑛很是意外,忙细听他怎么说。原来是皇帝打算派船队下西洋探索商路之事,不知怎的传出风声来了。京中有些人家蠢蠢欲动,但因不了解海上的风险,大都是持观望态度。倒是有一位郡王爷,在宗室里很有些地位,是位好佛之人,常听说那西洋就是古时的天竺,乃是佛教发源之地,想要去朝圣一番,因此巴巴儿地跑到皇帝面前去求,要亲自跟船去一趟,不管家人如何劝阻,都不肯改口。他是皇帝的叔辈,皇帝耐不住他再三请求,只得应了,但一再嘱咐,必须随船队行事,不许独自前往。”春瑛听得双眼圆睁:“那……那也太乱来了吧?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胡飞眨眨眼:“你没听出来么?这皇帝派内监领一支船队下西洋探索商路,与一位郡王爷领船队前往西洋,可是两回事!”春瑛心中一动:“我明白了!如果是宗室带队,这件事完全可以上升为外交事件!”胡飞又眨了眨眼,猜度着春瑛的语意:“呃……是,王爷带人去,那就是……扬威于海外了!皇帝登基至今,在文治武功上都是平平,北方清国还时时有异动,若是能在西洋做出点成绩来,将来在史书上也算是留下一笔了。因此,皇帝特地下旨令南京宝船厂赶制大船,照前人笔记所录,一月底是出行的好时机,要是错过了,就要到明年年底,横竖南洋是去惯的,也不需要训练,赶在明年初春出发,只要一年功夫,就能到达西洋诸国。在那里逗留数月,各国都转一转,就能回来了,若是一切顺利,三年就能来回。”三年……春瑛深吸一口气:“你要参与进去吗?可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胡飞盯着春瑛的眼,正色道:“胡内监对我说,因皇帝不放心,因此熟悉海航事务的人,要尽可能多调些跟着去,可是这样的人,多数是各大世家的私人,听说是下西洋,都找借口推却,找不到借口的,也说对那一带不熟悉,去了也没用处。胡内监说,皇帝很生气,想起了我,便问我愿不愿意去。”春瑛苦笑:“皇帝都这么问了,你还能不去么?”“去就去,我也没什么好怕的。虽然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但前人有笔记留下,路上会遇到的风险,也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而且……跟在王爷身边,他没事,我自然会没事。”他握住春瑛的手,“我只担心你这边……要是我去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怎么办?”春瑛抿抿唇,问:“你要是跟着去,对你是不是有好处?”“好处自然是有的。这些日子,兴许是风声真的传出去了,上门来找我的人不少,实在烦人至极。若是去了,这些人不会来不说,我也算是攀上郡王府了。”他笑了笑,“这位王爷,向来是不参与朝政的,皇帝这回算是得了他的支持,自然大有好处,连带的我也沾光不少。那位王爷我已拜会过,对我不错,这一路上我会用心巴结,让他把我当成自己人的。我想……等我回来了,有他撑腰,不管是在京里和南边,也没人再敢欺我了。如果到时候你还没能离开侯府,那我就请王爷出面向侯府讨人,再请王妃替我做这个媒!”他深深地看着春瑛:“春瑛,你……愿不愿意再等我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