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氏听见丈夫叫唤。也顾不上跟春瑛说话,随口丢下一句:“你且等等。”便往里间去了。春瑛眼巴巴地看着她消失在碧纱橱后,有些泄气,又担心二老爷叫二太太进去,会对自己的计划有妨碍,很想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但又想起这位二老爷的行事,听说很是精明,而二老太太、二太太都是不喜欢下人私自窥探主人家事的,万一叫他们看到自己探头探脑的,生了自己的气,岂不是糟糕?于是她只好按捺住心头的急躁,低头做恭顺状,静待二太太出来继续。卓氏到了里间,微笑着冲丈夫施了一礼,笑问:“老爷叫我有什么事?”二老爷看了看外间,见春瑛安安份份地站在那里,并没有胡乱张望,倒定了定心神,示意妻子kao近些,才问:“外面那丫头。我记得是母亲跟前侍候的,我听她说什么接父母出去奉养的话,是怎么回事?”卓氏忙将陆仁义对徐总管说的话简述了一遍,道:“春瑛这个姐夫,是住在外城的小康人家,家里有些产业,日子过得不错。因春瑛父母当差的那个庄子,我前些日子才卖了,还得再想法子安置他们,偏她那老子的腿脚不好,做什么都不方便。既然他家女婿来求,我便想着,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也是一片孝心,府里人手多了,老爷前儿才跟我说,要多裁减些,别太张扬才好,他要接了人去,反倒帮了我的忙了,哪怕是看在春瑛侍候母亲用心的份上,赏了她父母这个恩典,也无不可的。老爷可是觉得不好?”二老爷皱了皱眉:“这些事本是你管着,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这姑娘虽嘴里说父母还能办差事,离了主人出府不好,可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父母都没什么用处了,让你早日放人。做丫头的有这个心思,原也没什么,这样的上进心,倒比那些挖空了心思要攀附主人的丫头强些,只是她在母亲身边侍候,若是存了私心,便不妥当了。”卓氏吃了一惊,细细一想,又觉得丈夫是想得太多了,忙笑道:“这倒不至于。老爷才回家几日,有些事我还没来得及说,这个春瑛着实是立了好几个功劳的。”便将春瑛几次进言以及前几个月那两次接圣旨的事都说了出来。她这一说不要紧,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两刻钟,春瑛在外头都快等疯了。她并不是没事闲着过来玩的,不过是因为刚吃过了晚饭,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天冷又不敢洗澡,二老太太歪在榻上养神,听孙子念几句书消遣消遣,屋里有两个大丫头和几个小丫头侍候着。一时间用不着她,加上二太太传召,她才能过来。可谁知道二老太太几时就要找她?再说,按照平时的习惯,再过半个时辰,二老太太就要就寝了。若那时候她还没回去,就算二老太太不说什么,松颐院里的嬷嬷们也会来找她说规矩了。春瑛忍不住悄悄瞥了里间一眼,隔着碧纱橱,只隐约看到二老爷与二太太站在博古架边上,正挨近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前者一抬头便要望过来,她迅速低下头,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乖顺状,心里七上八下的,暗道:二太太,你们夫妻要说悄悄话,不如等熄了灯再慢慢说?先把我的事办好了成不?!碧纱橱内,二老爷听完妻子的话,心情有些复杂:“夫人……你……”卓氏忙面带愧色地道:“我知道老爷向来不喜欢跟那些内侍打交道,只是……当时皇上忽然下了将老爷停职的圣旨,母亲与我事前一点消息都没听到,难免有些六神无主……恰好那位丘内监对敦哥儿提点了几句,我就当成是救命符般……事后想来,我也知道是有不妥的。”二老爷摇头叹道:“我并不是为这件事在意。照你所说,那位丘内监是因为偶然认出了春瑛手上戴的镯子,才起意提点咱们家的,事后除了收你送的谢礼,也没来索要钱财。可见还有些分寸。你是因为担心我的前程,才曲意结交内侍,既然他们知礼,我自然不会责怪你,只是……若只是避祸,倒没什么要紧,你切不可为了我的权位官途,便去求他们办事。”卓氏忙道:“老爷多虑了,这个道理我岂会不懂?老爷正统科举出身,一直恪尽职守,忠于任事,谁人不钦佩几分?若是我一时糊涂,走捷径为老爷求官,岂不是坏了老爷的清名?!我便是死了,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二老爷忙拉过她的手:“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不是在责备你,你何必说这样的重话?难道我还会不信你?”卓氏这才放缓了神色:“我知道老爷信我,因此我才要再三表明自己的心意。”接着站直了身体,拭泪道:“老爷在外头整一年了,边疆动了刀兵,母亲与我在京里,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老爷有个万一。好不容易盼到你平安的消息。却又出了这诬告的事。在那种时候,丘内监什么好处都没要,便主动将消息透lou给我们家知道,也是担了风险的。他原是一片好意,母亲与我又心急如焚,怎能拒于门外?再说,他向来并无劣迹,连那位胡内监,如今在洋务司坐镇,也没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我才敢给他们送谢礼去。况且通共也就是徐总管往人家府上去了两三回罢了。若说我想借他们的势,在圣上面前给老爷说好话,却是万万没有的!”嘴里虽是这么说的,但她心里多少有些期盼,在丈夫不得皇帝信任的时候,皇帝跟前的近侍能够提一提丈夫的好处。二老爷怎会不明白妻子的用心?倒觉得有几分惭愧:“我又不是那些死抱着清高念头的迂腐之人,夫人实在不必多心。若我们家在内宫有一二助力,自然可以避开些灾祸,只要不凭这个求官求权便是了。我只是白嘱咐一句,倒叫夫人伤心了。”安慰了好些话,方才缓缓道,“其实内侍一流,也不是不能打交道的人物。我们在北边时,何尝没有过内侍监军?不过那人待人接物还算和气,除了在粮草和军资上看得严些,并不干涉正经军务,因此我们与他彼此相安无事。当今圣上虽爱用内侍,但也管束得紧,若有人犯了事,不管情份多深,一概是不再叙用,因此那些内侍都不敢胡来,我们自然也不会因此责问圣上,或将那些内侍视作灾孽祸根了。”卓氏擦了擦眼泪,方才笑道:“正是呢,我打量着春瑛并不认得那丘内监,也不知道胡内监的事,可胡内监因感胡家后生救命之恩,丘内监念着胡内监为师的情份,便冒着风险提点咱们家,叫母亲安了心,我心里其实是很感激他们的。”“那个春瑛当真不知道丘内监与胡内监的事么?她未婚夫婿既与内侍相熟,她就一点没听说过?”“当真不知道。”卓氏笑道,“我也曾试探过她,知道她是真不知情。况且丘内监是从她手上的镯子认出她来,此前两人完全没见过。再则,那镯子虽是银的。却也是内造之物,又是皇后娘娘所赐,她一个丫头,就敢这样天天戴在手上,做活出门从不摘下来。老爷试想,若是寻常丫头,哪怕是外头体面人家的女儿,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来历,也不敢这样糟蹋呀?若是不想声张,她大可不必天天戴着,若是有心戴出来炫耀,则身边人必然常听她念叨,可松颐院里的人没一个知道镯子的来历,连母亲都没留意,可见春瑛是不知情的了。”二老爷点点头:“倒也罢了,既然你说她立下了这许多功劳,也不声张,可见性情还算沉稳。虽然她要把一家老少都求出府去,有些叫人心冷,但看在她立过的功劳份上,也就无妨了。”卓氏笑道:“其实她即便真有小心思,我也能体会。那胡家的后生本是富家出身,与宫中内侍相熟,又随温郡王出使海外,将来回京,想来也是个锦绣前程了。若他是个念旧守信的,仍旧依约来娶春瑛,叫人知道路家只是给咱们府里做庄头的,未免名声有些不好听。既然她姐夫家境不错,她父母想必也希望给女儿一个体面,让她拖了奴婢的名头再嫁人,免得将来在夫家腰杆子直不起来。”二老爷闻言笑了:“既是这么着,那你就赏了他们这个恩典。只是有一样,既然这丫头心思有些不纯,再留得久了,倒容易生是非。就当看在那两位内监的份上,你尽早安排她出府吧。晚放不如早放,顶多再送一副嫁妆,日后也无需常来常往。她那未婚夫婿,年纪轻轻倒是手眼通天,只是攀附权贵,到底不是正道,咱们不必多掺和。”卓氏心里虽然不大同意他的看法,但她向来不在丈夫面前明言反驳,便柔顺地应了声是,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方才重回外间。春瑛早已等得焦头烂额了。方才青鸾已经悄悄来催过她两回,说是松颐院那边找她,她生怕错过这个机会,年下事忙,二太太再不能均出时间来跟她谈这个事,再拖久了又夜长梦多,因此一咬牙,坚持等了下来。老太太那里,只说这里有事拖着,回去后再请罪就是了。以她今时今日在松颐院的地位,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受什么重罚,反正她不在,还有三个大丫头在侍候,误不了事。正胡思乱想着,猛一见卓氏转了出来,春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强忍住心头的激动,低头听候对方的吩咐,打算如果对方忘记了方才的话题,就立刻开口提醒。但卓氏开口后的话却叫她欣喜若狂:“你姐姐姐夫既是一片孝心,万没有拦着人家尽孝的道理,既如此,我便应了。如今新年将至,衙门也不办公了,等年后再叫徐总管给你爹娘上档办文书。”春瑛忙跪下磕头:“多谢太太恩典,奴婢这就叫人捎信给父母,让他们来向太太谢恩。”卓氏摆摆手:“我这里有一堆事要办,哪里有那空闲?这就叫你姐姐姐夫将老人接回家去吧,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得了空便回来陪老太太说说话,顺便也看看你。只是你在老太太跟前,需得更加用心才是——新选上来的丫头,可都教好了?”她忽然转了话题,春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已经教会了规矩,别的本事还要慢慢学,不过新年里摆席宴客,她们倒是不会失礼。”卓氏笑道:“做得好,那你就多教她们些东西罢。等到你将来出门子了,老太太院里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春瑛心中一动,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神情,瞧着不象是在说笑话,便小心地应了声是,然后再陪着说了几句话,才以夜深不打搅老爷太太就寝为由,退了出来。走回松颐院的路上,她就一直忍不住翘嘴角。终于把父母都弄出去了,再回想二太太的话,可见将来自己拖籍也不是难事,压在心头的沉重大石,终于挪开了一半。她已经在盘算着,等父母出去后,应该做些什么营生,好积累财产了。既然已经买了不少房屋放租,收回一个宅子自住就行了,也许应该再买几十亩田地?有个地主的名头也是好的……她心情轻快地回到松颐院,鹂儿早等在院门处,一见她便拉她进来,然后向守门的婆子赔笑。春瑛也知道自己回来得晚了,恐怕耽误了婆子们睡觉,忙道了歉,又塞了些银子给她们打酒暖身子,方才换回她们脸上的笑。回到房间,她便问鹂儿老太太可曾睡下了,鹂儿道:“秋雁姐姐和百灵姐姐侍候着睡下了,老太太方才找了姐姐几回呢,听说是太太叫了姐姐去,方才罢了。”春瑛忙问:“可是有急事?为何总来找我?”“也没什么,不过是为着明天出门的事,要姐姐备好衣裳首饰罢了。侯府传了消息来,说今年祭祖要办得隆重些,请了老太太明日过府商议呢。”春瑛皱了皱眉,眼看除夕就在眼前了,侯府现在才说要把祭祖仪式办得隆重些?不过今年二房全家到齐了,三少爷又娶了妻,兴许侯府也是想让未来继承人的妻子与族中人等见礼吧?想到这里,春瑛就不由得忆起范小姐嫁进来时的情形,内心有了一丝好奇:这位带着怨气嫁入侯府的姑娘,不知这一个月多里,可曾在侯府引起什么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