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哥儿洗漱过,换上了干净的布袍。又吃了顿热饭,气色好了许多,看上去长得还算端正,比他父亲又多了几分清秀,只是气色不大好,额角、颊际都有些轻微的伤痕、划痕,被略嫌苍白的肤色衬着,越发显眼。他见到胡飞时,起初还没认出来,只是以为这家的当家人到了,忙忙上前见礼,本来又要下跪,见春瑛跟在后头,想起她的话,忙改了动作,变成大鞠躬:“见过老爷!”胡飞皱皱眉,扶住他,仔细端详。宗哥儿有些茫然:“老爷?”春瑛在旁对胡飞道:“如今收拾过了,比先前好多了。你不知道我在街上看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简直就连从前后街边上玩的那些孩子都不如!只比咱们做卖货郎时见到的流浪儿略强些。”宗哥儿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脖子:“奶奶……”胡飞叹道:“叫什么老爷、奶奶?!我是你二叔!这是你二婶!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还常抱着你玩的。你不是最爱追在我后头。叫我给你买花灯么?”宗哥儿愣住了,呆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大叫:“二叔?!你是二叔?!”仔细盯着胡飞看了又看,看到他lou出一个熟悉地笑容,方才哇的一声抱住他大哭:“二叔!二叔!你去了哪里?!我好想你!!!”胡飞眼中闪着泪光,不停地拍着宗哥儿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二叔知道你这些年吃苦了,族人都说你被四房的人送到外地读书去了,我也没想到你会是这么个境况,幸好你婶娘在街上认出了你,你的苦日子从今往后就到头了。”宗哥儿听了他的话,反而哭得更凶了。春瑛只得上前跟胡飞一起安抚他。等到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了,才拉他坐下,亲自给他和胡飞倒了杯热茶,道:“哭一场,发泄出来,就把那些事都忘了吧。”宗哥儿忙起身下拜:“先前不知是婶娘,侄儿失礼了。”春瑛忙笑着扶他起来:“你哪里认得我?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见当时人多口杂,不好多问,才想着把你带回来再说。这些年,我们都不清楚你的处境,只听说你在四房过得不错,也就没多问了。你大概也听说了吧?你二叔前些年在族里的处境有些尴尬,很多时候连多说一句话都是错的。即便有心打听你的处境,别人说什么,我们也就信什么了。若早知道你的日子难过。我们也不会直到今天才把你接过来。”宗哥儿点点头:“是,从前在四爷爷那里,曾听得人说……”顿了顿,他有些迟疑地看了胡飞一眼,胡飞笑笑:“想也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的,定说我是不孝子,害死了父亲,又妄想图谋家产吧?”宗哥儿不自在地道:“我是不信的,二叔待人那么和气,怎么会害死爷爷呢?可是……爹一听我说这话,就打我……”胡飞似乎感到有些欣慰,微笑道:“你能信我就好。你那个爹,不过是做贼心虚,才把罪名安在我头上罢了。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唯有他和他娘最清楚!”宗哥儿吃了一惊,惊疑不定。春瑛忙道:“你二叔这些年憋了许多怨气在心里,一时激愤了,没考虑到你的想法,你别怪他说话太直。当年的事,你二叔母子是真受了冤枉,没几天你小奶奶也去世了。你二叔伤心得什么似的,差点儿也跟了去!后来他在京城努力谋生,好不容易有了些成就,又被你爹逼着离开。这些年的事,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至于你父亲……他如今带着一家老小在江南,日子过得并不好,你二叔想着好歹都是一家骨肉,一直在接济他们,虽说一个好脸色都没有,到底是尽了心意了。他这几年都在担心你。因为你爹一个字不提你的事,他在京城的族人那里又听不到真话,只好相信你在四老太爷那里是真的过得很好。”宗哥儿眼圈渐渐红了,哽咽道:“婶娘不必再说了,我爹……为人如何,侄儿心里清楚得很。他向来是……对妨碍他的人不假辞色的,不管那是骨肉至亲还是……”他猛地抹了一把眼睛,“当年我娘离开时,抱着我不放,我哭着喊着要娘别走,他却说……却说……如果我要跟着娘,也没问题,只是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是他的儿子了……我娘狠心把我推开,哭着走了。爹却转身就把我送到了四爷爷那里,只说,等新奶奶进了门,我就不能回家了,当了人的面,也不许叫他爹……”再抹一把泪。“四爷爷对我很好……可是爹却……四爷爷家也不富裕,因为我的缘故,硬是担下了爹欠的债,几乎把所有田地都卖了。四爷爷也病了,差点连抓药的钱都凑不齐……他过世的时候,我真的好恨我爹……”说到这里,已是痛哭失声。胡飞听着他的话,心中对四房的几分怨怼倒消减了几分,想着原来他们家也不容易。春瑛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便轻声问:“这么说,你当初离开四房,其实心里对他家并没有太多怨言?可我们怎么听说,你在他家就象奴仆似的……”宗哥儿一边哭一边摇头:“他家人口多,又穷了,我不过是帮着多做些活,倒连累他们被别人说闲话。他家还有四五个弟弟妹妹呢,养活他们就不容易了。我已经害死了四爷爷,不能再害他们了……”胡飞忙道:“话不能这么说,四老太爷原本也是好意,只是你爹连累了他家罢了。放心,我这就派人去他家,看他们有什么难处,都替他们解决了。也是报答了四老太爷对你的养育之恩。”春瑛心中暗叹,有些事不问当事人,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原本还以为,胡家四房的人是因为怨恨胡鹏欠下巨债连累他们家,才会迁怒在孩子身上,没想到居然是宗哥儿自己不愿意连累他家。不过从这件事上,倒可以看出这孩子的品性不错,跟他那个爹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春瑛给胡飞使了个眼色,胡飞微微点头,便拍拍宗哥儿的肩膀道:“你先在这里住下。我明儿就带你回族里去。你爹除了你就没别的嫡子了,他自己抛下了祖宗香火祭祀的大事跑去南边,这些事自然要由你担起来,不过你放心,一切有二叔在,我和你婶娘会帮你的。先前我听你婶娘说,你这两年学了些不好的东西,以后可不能再显lou出来了,咱们虽是生意人家,却也不是一般暴发能比的,别叫人笑话了。”宗哥儿低头应是,带着几分忐忑,几分不安,又有几分安心与期盼,后退三步,再度给胡飞与春瑛磕头行礼:“多谢叔叔婶娘怜恤,今后……一切有赖叔叔婶娘了!”春瑛忙上前扶他起来,三人直聊到天黑,她又叫人收拾了房间,再分派一个婆子去照顾宗哥儿,方才和胡飞一起离开他,回到后院。在房间中坐定,她微笑着对胡飞道:“看宗哥儿的性情,跟他爹大不一样,今后咱们也能松口气了。”胡飞点点头,又皱眉道:“我看他虽然嘴里说着恭敬的话,但眼神里还是有些犹疑不定,似乎不相信我们真的好心帮他。”春瑛笑道:“你离家的时候,他还小呢,能知道什么?这些年都在别人的嘴里听到你的坏话……”顿了顿,忽然觉得不对,“奇怪,他既然听惯别人说那种话,又说胡鹏一听他说起你就打他,为什么先前他听见你说是他二叔,就这么激动?”好象是感情很好、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若说……他早就知道你是好人。当年是冤枉的,那方才听到你的话,那副吃惊的样子又不象是装出来的……”胡飞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过了一会儿,才大笑出声:“好小子!居然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春瑛又是好笑,又是气恼:“先前他在街上,一脸笨笨的样子,就好像是被阿繁打骂惯了的受气包,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心计!那方才他的话也不是真心的了?!”虽然可怜他从小受了委屈,可是一片好心被人糟蹋,她实在是恼火得很。胡飞笑着轻拍她的手,道:“没事,我们胡家的人,都有些心计,会生出胡鹏那种笨人才是怪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爹的种呢!总之,宗哥儿以后要留在京里支撑门户的,咱们不能一直护着他,有些心计是好事。”春瑛心里仍旧有些不舒服:“就怕他对我们不是真心敬重,我可不希望救了个人回来,反而成了麻烦!”想到这麻烦很有可能连累到儿子,她眉头皱得更紧了。胡飞笑道:“怕什么?你方才也说了,我离家时他年纪还小,能知道什么?他又是在那样的境况下长大的,对我们有所怀疑也不奇怪。日久见人心,他总会知道我们是好意。再说,我们只求把胡鹏逐出宗族去,日后自己在江南开枝散叶,凭他在京城如何有心计,也碍不着我们的事。”春瑛想想也是,脸色缓和多了:“你说得对,把他母亲赶走的不是我们,把他送到四房的不是我们,逼得四老太爷还债的不是我们,他离开四房也不是因为我们,我原是在街上无意中遇到,才把他救回来的,今后我们还会帮他承继家业,我们不但与他无仇,甚至还有大恩呢!他有什么理由跟我们过不去?有些心计也没什么要紧。”胡飞点点头,忽然握住了春瑛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春瑛一时不防,被他得手,心中先是一惊,继而笑了,拍他一记:“你这是做什么?一点征兆也没有,在说正经事呢!”胡飞却紧紧抱着她,喃喃地道:“今儿看见宗哥儿,我真心酸,你别怪他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换了我,也不会完全信人的……”春瑛心软了,窝进他怀里,小声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胡飞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颌首道:“若我不是遇上了你,只怕比他还不如呢!他在族中还有四老太爷照应,虽说胡鹏让他受了不少委屈,好歹吃穿不愁,我看他的礼数,也有些章法,可见四老太爷教养他还是很用心的。他是遇上好人了。而我……真真是上天垂怜,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叫我遇上了你和二叔,还有福宁街的那些街坊们,若不是你们护着我,我早已死了,尸骨化成了飞灰,在这世上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而我娘的冤屈,这辈子也洗不清了,连我爹的大仇也……”春瑛忙掩住他的口:“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忌讳!你有今天,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我们即便帮了你一点忙,若你自己不争气,又哪里会有今天?!”胡飞却道:“我说的是真话,若我当年没有遇上你,宗哥儿在今日之前的境遇,就是我的命了,只怕还要更糟些。上天对我何其厚?居然叫我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你……我的好春儿,你一定要长命百岁,跟我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跟你继续做夫妻!”春瑛心里软软的,倚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嘴角含笑,轻声道:“好,那我们说定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继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