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姬入宫,正是那一年的暮chun。那ri,午后的阳光有些慵懒,温煦中夹着涩涩的芳香,活泼泼弥漫着一种宁谧的生机。我着一袭月白sè纹绣罗衣,罩一件胭脂sè绣桃叶的“半袖”,两截长袖露了出来,在暖风下轻盈地回旋。彼时,我正专心致志,排演歌舞。三chun多佳节,拓跋宏又正当豪情畅意,我在宫中选了四个面目姣好、体态婀娜的女子,教以汉家歌舞。既为悦君,又是愉己。那汉乐府,那歌谱集,是我托了母亲,母亲又求了宋王刘昶,再通过冯夙之手,才辗转到我手中的。刘昶本是南朝皇族,宋文帝第九子,为前废帝刘子业所疑,遂携爱妾投奔北朝。在平城拓跋氏的朝廷里,他受到了丰厚的礼遇,拜侍中、征南将军,封丹阳王,后又加封宋王,先后娶了三位公主——武邑公主、建兴长公主、平阳长公主。刘昶本是南人,又生于皇室,耽于声sè,对南朝的歌舞诗赋,自然极其熟悉。我母亲登门相求,他亦慨然相赠。那歌,那舞,那曲,那赋,我料想拓跋宏必然喜欢。他不是热衷于声sè犬马的君主,然而阅史读经之余,那音韵悠扬的丝竹管弦,却每每能够博他开怀一笑。我有些倦,终于停下来,兴致却依然很好,倚在栏边,击掌按拍。袁璎华在此刻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翠羽惊道:“袁贵人……”我这才转头,微笑亦在瞬间浮上面庞:“姐姐有兴致看我编排歌舞么?”身子却不动,只是盈盈地看着她。璎华在我身畔坐下,黑幽幽的眸子看住我:“编排歌舞,是给皇上看么?”她的话,即便和气,也让人觉得芒刺在背。我但笑不语。她又说:“妹妹下得这番功夫,难怪独邀圣宠。”她话中的讥讽,我终究勉强忍下了,只微微一笑:“妙莲愚鲁,谬赞了。”璎华却又轻描淡写地说:“难怪外间传言,说皇上纵情南朝风物,迷恋汉家歌舞。”我不觉微微作sè,冷笑道:“外间的事,姐姐都了若指掌么?”言下之意是,难道你与宫外之人私通消息?璎华果然变了脸sè,一时却无话。我心中不免得意,却小心翼翼地将笑容抿于矜持的双唇间,又将话头牵了开去:“还是看歌舞,赏丝竹,姑且打发时光吧。”她怔了怔,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这倒是一个消遣的好法子。往后,清闲的ri子可多了……”她忽然停下来,笑容中别有意味,“不过,我对汉人的歌舞,一向不感兴趣,这宫中怕也寻不到知音人。妹妹还得自个儿慢慢看……”我隐约感觉她这番话有些不寻常。于是,眸子转了过来,看住她,却依然微笑道:“袁贵人到底想和我说什么?”璎华终于笑了,以旁观者的漠然,一字一顿地说:“皇上就要纳新人了。”心中轰然一声,神sè却一无变化。我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哦。”眼前却恍恍惚惚的,只听见袁贵人絮絮地说着:“听说那是个高丽女子,姓高。见过她的人,都赞她美若天仙,说是世间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了!……”“哦。”我依然神sè淡淡,“那又如何?”“你……”璎华忽然气结。望着我,瞠目结舌。我依然微笑着问:“姐姐以为如何?”“我以为如何?”璎华冷笑了,“龙城镇将上书,称高氏之女,德sè婉艳。于是将她献入掖庭。那真是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啊!你以为皇上的宠爱不会转移么?”心中其实是杂念丛生的,慌乱的、尖锐的、痛苦的。我刻骨地记着我们的耳鬓厮磨,刻骨地相信他那份深重的情意……但转瞬间,一切却都变了。原来他的深情,也不过如此啊。心中倒抽了口凉气,隐隐作痛,所有的疑惑和不安却都压在心底,只淡淡地笑道:“皇上的事,岂可随便议论?更何况,他要做的,也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还是妹妹看得开!看来,是我多事了。”璎华的神sè瞬间又是平静如水,话语的锋利藏在悠然自嘲中:“其实,又何必担忧呢?你是太皇太后的嫡亲侄女儿!”我凝目看她,这话别有深意,她是在隐讽我另有所图。但我却无话,心中蓦然一阵悲凉:无论如何,我还是太皇太后的嫡亲侄女儿啊。远处高台的歌,渺茫地传来。璎华走了开去。我的手依然按着朱栏,节拍却早已零乱。回去时,便觉得有些疲倦。翠羽来扶我,瞥见我的脸sè,惊问:“贵人,要传召太医么?”我摆了摆手,我并没有病,我又怎能在这个时候病倒呢?再见到拓跋宏,我依然微笑如初。为他鼓琴瑟,启朱唇,盈盈唱道:“彼采葛兮,一ri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ri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ri不见,如三岁兮。”这歌,是适合倾诉衷肠的。以轻盈的调子唱,是坚贞的爱意;以悲愁的声音唱,是刻骨的相思。我叠唱再三,终于由喜至悲。拓跋宏的声音凝重而滞缓:“我们并未分离。”我按着弦,神情楚楚,微笑道:“ri后呢?”他原本就是心事重重的,此刻更有些惊,有些慌,但依然平静地说:“妙莲,宫里和民间是不同的……”我心中忽然一紧,有些迷惘地站起身来。他有些微愕然,望着我。我说:“这个时辰,臣妾该为皇上准备鹅掌了。”我的声音比平ri更为柔软甜糯。转身而去,他在我身后微微叹息。当冰凉的水浸没我的双手时,我握着鹅掌,泪水终于滑落下来。他说得没错,宫里和民间是不同的!我深深地吸气,心中凄凉,却另有一种明澈:帝王家本是如此。晚膳时,那道鹅掌,盛在朱sè木漆绘牡丹圆盘中,由我亲手呈了上去。拓跋宏尚节俭,我亦投其所好,食具菜肴皆是清静简便的。他一如往ri,每道菜都细细地尝。我心中却有些酸涩。此情此景,看似旧ri,却分明不是旧ri!他终于停箸叹息,看着我微寒清澈的眼,问道:“你是听说了高氏么?”顿了顿,看我的微笑有了忧郁的点染,他又说,“你大可不必介意。无论如何,她越不过你的地位。”他到底是说了!我心中尽管悲悯,却又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臣妾并不敢奢求什么。一切只要皇上喜欢便好。”我温柔地说,心中无端委屈。“妙莲啊。”拓跋宏叹息,伸过手来与我紧紧相握,仿佛传递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承诺。“我心中,无人能越得过你。”我不说话,只是微微地侧过头。jing致的六叶宫花,玲珑的翡翠珠钿,斜插的发钗上垂落纤长的坠子,微微地晃。眼中的笑迷离而淡然,看住他,一句话也没有。我知道自己未必有十分的美貌,但看上去却有十分的惊艳。他忽然笑了,目不转睛,道:“细看,你也并非国sè。”我刻意戏谑道:“自然比不得那个高丽美人。”微微嘲讽,却又不唐突,随即盈盈地笑,仿佛刚才的话只是天真的孩子气,只是因为欢喜而赌气。他一怔,有些窘,有些无奈,眼中盛着赞美与欣赏,遂笑道:“可是,谁又能比得上你呢?”这一笑,仿佛就把一切遗憾都消泯了。然而,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美人还是如期入了宫。贵人,高嬿姬。拓跋宏给了她与我相当的名分。新封的贵人,如我去年那般,一时占尽了风光。在宫女们嘤嘤的议论声中,在妃嫔们幸灾乐祸而又心怀怨恨的转述中,在拓跋宏不经意的言语中,在别人躲躲闪闪的目光中……到处,都在传说着她的美貌,她的温厚。而我,却一直无缘相见。注:历史上,按高贵人之子元恪的年龄推算,她进宫的时间应早于冯氏(妙莲),与林妃相若。我斗胆篡改了。此外,史书上并未留下高贵人的名字,但通过80年代出土的北魏墓志铭,却可以找到她的名字:高照容。可是,这个名字……我又一次斗胆篡改了历史,就叫她嬿姬吧。嬿姬、嬿姬,颇有几分娇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