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将近的时候,忽然传来蠕蠕冒犯西北边塞的急讯。蠕蠕,即柔然。是时,我正闲坐于太皇太后宫中。乍一听闻,心中不免惊惧起来,旋即无措地转向拓跋宏。拓跋宏似乎也感到心焦,恳切地望着太皇太后,说道:“皇祖母,军情紧急,然而情况不明……”他攒起了眉头,有些为难。太皇太后沉吟片刻,仍是温和的语调:“皇上,莫慌!此事不难安排。”拓跋宏正容sè,起身道:“请皇祖母赐教。”太皇太后却一句话也没有。只低头默默地注视着与寻常百姓家无异的青瓷茶碗,半晌,镇静地吩咐道:“皇上且去前殿,急召中书令高允、李冲,中书监高闾,秘书丞李彪。”拓跋宏一怔,立刻应道:“是。”却是犹有所待的样子,并不急着出去。太皇太后也恰在此时另有主意,旋即叫道:“慢着!”待她举目一看,却见拓跋宏近在跟前,未曾移步,不觉怔了怔,然而很快就吩咐下去:“此外,还有东阳王、任城王。”这两人都是北魏宗室,且名望颇隆。拓跋宏依然应一声“是”,略等了等,方才出去。“蠕蠕?”太皇太后似乎自问。言语间却颇有几分不屑。我并不敢问。略坐了些时候,便借故告辞了。“妙莲,等等。”太皇太后忽然叫住我,“你母亲的病,如何了?”猝不及防的一问,我立时现出迷惘的神情。然而,蓦然察觉到她双眸中尖锐的一闪,待我定睛细看时,却又是蔼然微笑。但那眸子里的星火,分明灼得我心中张皇,顿时想起那ri,我和冯夙所用的借口,心中惊叹:方才,竟全然忘记了!我局促地说:“已经好多了。这些ri子倒没有消息。”我竭力作出与平ri一般无二的神情来,温婉而微有些俏皮。然而太皇太后却不再看我,只扬手道:“那你回去吧。”仿佛幕布在一瞬间合上,所有黑暗中的表演都无济于人前的失手。我无力地说:“是。”默默退出,心中既惊且忧。一连数ri,一丝风声也无。拓跋宏似乎忘了蠕蠕对边塞的威胁。我见他依然平静,镇ri里读书习字如常,不禁问:“皇上,外敌入侵,难道您不担心么?”拓跋宏温言道:“不须担心。蠕蠕尚是游牧民族,无论战术、器械,都不堪与我军相持,且让它猖獗一时,待我大军一发,蠕蠕必然溃不成军。”“可是……”我踌躇,一半嗔怪,一半疑惑,“那ri在太皇太后宫里,您那么紧张,臣妾还以为事态严重呢。”以手抚膺,一面说笑,一面叹了口气。旋即将双眉一挑,却恰好瞥见拓跋宏微抿着唇,似笑非笑。我心中惊了一下:真的如此简单么?“妙莲呀。”他柔声唤,声音里满是笑意,“你不用怕。朕幼冲即位,蠕蠕也曾来侵犯边境。那时,太上皇帝亲自领兵征讨,大胜而归。如今,朕不必亲征也可以使蠕蠕退兵。”我微感惊异。太上皇帝,是他的父亲献文帝。献文帝禅位于拓跋宏之后,依然热衷于政事:一面攻蠕蠕;一面又征兵征粮,准备攻打南朝的刘宋。退位诏书上所说的“遗世之心”,却是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然而,延兴六年,他二十三岁就驾崩了。我笑问:“那这次皇上派了谁去征讨呢?”“任城王。朕已加封他为使持节、都督北讨诸军事。他父亲在世时,曾随同先皇讨伐蠕蠕。这次派他去,是最合适的了。”这位任城王,是老王爷拓跋云的长子拓跋澄。按辈分,他是皇帝的堂叔;年岁却是相仿。我对此并不关切,只是,到底看明白了,拓跋宏分明是成竹在胸,一开始就是成竹在胸,却刻意将调兵遣将之事假手于太皇太后。到了二月,中书令李冲提出了与均田令密切相关的“三长制”。李冲,字思顺,陇西狄道(甘肃临洮)人,以学识渊博而见长,同时又有宠于太皇太后。拓跋宏却对此不闻不问。皇帝本可以直呼臣下名姓,唯独对李冲,他一直以“李中书”而尊称。李冲提出“三长制”,正是针对均田令的执行:是时,民间户籍混乱,全赖宗主督护,往往三五十家才算一户。姑且不论其它,单就均田令的推行而言,就是不小的阻力。然而,均田令既已执行,且又初见成效,那么三长制便也呼之yu出。所谓“三长”:五家为邻,设邻长;五邻为里,设里长;五里为党,设党长。由“三长”负责检查户口,征收租调,征发兵役和徭役。二月甲戌,依旧由太皇太后出面,定民户籍,初立三长。三月丙申,蠕蠕败退,同时遣使朝贡。拓跋宏依旧欣欣然向太皇太后报喜,笑道:“全赖皇祖母筹划。”……此时,他年已二十。此前十五年的帝王生涯,是十五个循规蹈矩的年头。然而,此时却有些不同了。朝政依然是太皇太后主持着的,他也依然沉默地读书、参政……然而,这其中,毕竟是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