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有一ri,拓跋宏在安乐殿宴请几位近臣,有中书令李冲、秘书丞李彪、给事中李安世……亦有我大哥,驸马都尉冯诞。那ri,拓跋宏穿了南朝的衫子,只以一幅帛巾束发。乍一见,眉间疏疏一份儒雅气,chun风化雨般,融解了原先盘踞于眉头的一丝yin郁。仿佛是换过一个人了。我掀的帘子,他阔步而出的那一瞬间,我深深一怔,一手挽着珠锁,轻扣于门扉,竟久久忘了放手。“妙莲,这身打扮如何?”他眉宇间的神情,亦是往ri少有的风流俊雅。我兀自出神,心中的惊喜、赞叹,是言语所不能及的。长久以来,为卑微的身份所压抑的自傲,此刻正慢慢地,无限清晰地,从心底滋生出来。拓跋宏又走回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从门框上轻轻移下来。我含笑望着他:“皇上这身打扮可真好……”真的很好。像一个不拘功名的弱冠书生。他笑得如此温和,又像一个知心怜意的寻常士人。这有什么不好呢?何必非要这绮门丽户。心中正胡乱想着,恰有宫人来报:“始平王到了。”我心中没来由地一惊。恍然记起始平王是那个能以流利的汉语宣读《皇诰》的青衣少年。我回过身,看着门外明亮的阳光忽然一暗,依然是那个举步生风的翩翩少年,一路朗声问道:“皇兄还未起驾么?”我想,他们兄弟之间,应是不拘君臣之礼的。走至跟前,他却愣住了,旋即惊问:“皇上穿的可是衫子?”拓跋宏向我看了一眼,含笑不语。他这番意图,无论如何,只对我一人说过。他说,兗冕毕竟只在祭天、祭祖这样庄重的场合才穿戴起来,惟有常服才能深入人心。所以,他刻意以汉装作常服,以示决心。于是,拓跋勰循着他的目光,向我望来。他是清瘦文弱的少年,深邃清亮的眸子里有几分明媚的意味,亦有几分疏狂。他笑吟吟地问:“皇上,我该叫嫂子么?”眼睛却是一直看着我的,目光轻灵而不闪烁,微惊,薄喜。我略微怔忡。然而,不等任何回答,他又欠身为礼,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贵人。”我微笑道:“殿下多礼了。”拓跋宏问:“你可知她是哪位贵人?”“冯贵人。”拓跋勰微抿着唇,笑容有几分得意,又向我打量了一番,补充道:“是年长的那位。”他是那样直率。我不禁好奇,对着他清明而微带狡黠的眸子,故意问:“殿下怎会知道?”他依然直率地说:“皇上身边ri常陪侍的,只有高、冯二位贵人,既然高贵人……”我心中蓦然一痛,牵扯得眉心也微微一蹙。十月怀胎,如今,高贵人即将临盆了!心中忽然为一种空洞的惶然之感所笼罩,再也说不出话。然而,拓跋勰的话锋却忽然一转:“除了冯贵人,宫中还有谁穿汉装呢?”我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不禁微笑。我知道他是善意。只是不曾想,他这样细心,竟连细微的悲喜都看在眼里。心中虽然也感动,却又觉得不安——以及,耻辱。于是,似有若无地微笑之后,我依然无语。“皇兄,您ri常也着汉装吗?”拓跋勰立刻又问,逃避似的。拓跋宏却比弟弟老成许多,反问一句:“你觉得呢?”拓跋勰略一思忖,负手直立,侃侃而谈:“臣弟以为,皇上一向致力于兴汉学,正礼仪,那么,就不可不议定衣冠。若皇上身体力行,首先从衣冠上推行汉风,以示革新之意、亲汉之心,假以时ri,天下士人咸来归附,我大魏方能得治。”他漆黑的眸子里隐约跳跃着惊喜和迫切之情,神情端庄而认真,与方才判若两人。稍作停顿,似是思考,旋即又笑道:“何况衫和袍不同。袍的袖端应当收敛,并装有祛口。而衫子却不需施祛,袖口宽敞,ri常出入颇为便宜。魏晋飘逸超然之风延续至今,这衫子在南朝依然时兴……”他竟识得南朝的衫。我心中恍然,不禁细看他。他丝毫未曾察觉,兀自评议,时而以恰到好处的手势来增加言语的气势。拓跋宏也含笑听着。末了,问道:“你可知魏晋为何盛行此风?”拓跋勰微微蹙眉,很快回答:“大抵是名士服药之故吧。五石散乃热xing药,服药后,食宜凉,酒宜温,需疾走、冷浴,着轻薄宽适之衣以散发药xing。”拓跋宏笑道:“据说,五石散有修容养生之效。”我摇头道:“恐怕并非如此吧。五石散由岩石、石钟ru、赤石脂、紫石英、白石英制成,皆为燥热之物,服药后五内如焚。何况,服食之人不见得长寿,痛苦之人却比比皆是。”“譬如那个名医皇甫谧。”拓跋勰忽然含笑接口,“听说他服药七年,严冬时需以冷水两百担浇身。为解体内燥热,甚至**吃冰。可见药xing之烈。”他竟博闻至此。我微惊,心中亦是无端的欢喜,终究忍不住,启齿与他相和:“对了。至于东海王良夫,痈疮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溃烂;蜀郡赵公烈,中表六散……这都是服食五石散之故。”他亦扬眸深看我一眼。然而目光也不过一瞬。他旋即笑道:“我们只顾闲话,时辰已经过了。”说话间,仍是从容的神态。拓跋宏却不免心急。然而,也并非真的焦躁。他向外走去,一路笑言:“真是被妙莲和彦和给耽搁了。”我欠身相送。始平王拓跋勰也走了出去。修长的身影,从我的眉眼之前,轻风般掠过。淡宝蓝凹斜纹的一袭袍子,映入眼中,一经一纬,都看得清。我的唇角泛出微笑,不自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