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ri,是个晴好的天气。拓跋宏下朝归来,邀拓跋勰在御花园中对饮。昨夜,拓跋勰留宿禁中,兄弟俩秉烛夜谈,意犹未尽。今ri白昼,其实是昨ri深夜的延续。皇帝身边的黄门侍郎前来传旨:御中赏花,传冯贵人同去。我茫然抬首,心中一片恍惚。想起昨ri见到拓跋勰,我微笑寒暄道:“殿下今ri也入宫么?”心中明白,他必是专程来贺喜的。他的唇角微微一扬,并无只言片语;湛亮的双目却避了开去,藏住那一丝轻微的犹疑。心情落寞的女子,总会格外细腻。我体味到他的和善与怜悯,心中便是一痛。然而,我仍然倔强地扬眸看他,又微笑道:“皇上又得一子,这实在是可喜可贺啊。”我以为自己仍是骄傲的女子。拓跋勰终于启齿:“贵人……”我恰在此时向他笑道:“难道您不向皇上贺喜么?”他怔住了。我也怔住了。半晌,我依然倔强地说下去:“您今ri来,不正是为了锦上添花么?”这么说,心中不忍,却又觉得畅意。拓跋勰的面sè始终是平静的,略一踟蹰,终究颔首道:“不错。”我心中反而有了几分歉意,微笑道:“那么,您快点过去吧。”他离去时,向我作了个揖,深深地垂下眼,以谦和恭敬的姿态。这一幕,竟定格于记忆中,每当寂寞,总会忽然跳上心头。更衣,栉发。镜中的笑,有些忧郁。我叹了口气,起身出门。今ri再见拓跋勰,仿佛昨ri未曾见过。我无声地走近。向拓跋宏行礼,向拓跋勰却只是一笑:“殿下。”他亦只是欠了欠身。温和,却又保持着合适的疏离。他们相对而坐,谈诗文歌赋,也谈宫中琐事,间或又杂了些朝政之事。我先是微笑听着,然后轻声吩咐:“取琴来。”取了琴来,我随手撩拨,琴声作了他们兄弟的点缀,但总好过我坐在那里心不在焉。琴声袅袅,浮上心头的往事,亦是袅袅。年幼时,在蔷薇花架下抚琴,以泠泠七弦为松涛之寒。博陵长公主见了,却道:“常姬是怎么管教女儿的?鲜卑的姑娘哪有你这样子,镇ri里只知摆弄汉人的玩意儿!”这一语,恍若昨ri。如今想来,公主从不叫我“妙莲”,也不记得我叫冯润,唯一耿耿于怀的是,我是常姬的女儿。我不禁微微冷笑。“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只唱得这一句,拓跋勰手中的金杯便微微一震。是谢灵运的《缓歌行》,想来他是懂的。我是汉人,寂寞地爱着南朝的风物,想来他也是懂的。我依然唱着南朝端庄的歌:“德不孤兮必有邻。唱和之契冥相因。譬如虬虎兮来风云。亦如形声影响陈。心欢赏兮岁易沦。隐玉藏彩畴识真。叔牙显。夷吾亲。郢既殁。匠寝斤。览古籍。信伊人。永言知己感良辰。”这是唱与知己听的。他似懂非懂,含笑倾听,徐徐饮尽杯中之酒。唱罢,我低眉顺目,信手续续而弹。此刻,心思固然有了寄托,却仍然分出一部分去留意他们的谈话。隐约听到拓跋宏说:“立储的事,或许就在这几个月了。看太皇太后的示下。”我心中一紧,又听拓跋勰问道:“难道立大皇子还有变么?”“朕的本意自然是大皇子,当年——太皇太后也是此意。”“然则,太皇太后如今改了主意?”拓跋勰一惊,直截了当地问,“莫非她属意于二皇子?”我想到昔ri被迫自尽的贞皇后林氏,以及如今风光无限的高贵人嬿姬,心中凛然,指端微微着力。拓跋勰悄然看了我一眼。我兀自垂目,专注于琴。“若果真如此,无从转还——”拓跋宏忽然郁沉沉地说,“朕便废了这条祖制。”过了半晌,拓跋勰才惊问:“哪一条?”我心中早已明了。然而他一字一顿地说出来,依然惊心。“立太子,杀其母。”拓跋宏绝然道,“终有一ri,朕会废了它。”他早就有这个想法。然而此刻,我不免疑心,是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属意于二皇子,他为了高贵人才下此决心?而我的姑妈,她亲自抚养大皇子多年,不会没有感情,如今倾向于二皇子,是为了针对高贵人么?看起来是这样。然而我潜意识里,却觉得不仅如此。这一想,便走了神。一处疏忽,徵音微微变调,竟成了“微徵”。我大惊,随即以一串滑音,仓促收尾。颤巍巍的余音,惊了自己,亦惊动了始平王拓跋勰。我心中一惊。原以为处理得天衣无缝,拓跋勰却举目望来。探寻的、关切的目光,清亮如水。想起昔ri曾读到过,“曲有误,周郎顾”。说的是周瑜jing通音律,三爵之后亦能听出曲中谬误。而拓跋勰,也是jing通音律之人么?我举目看他,难以掩饰这一瞬的凄惶。他懂得其中的难言之处,于是,向我温和注目,笑道:“皇兄,胜ri无多时,烦心的事暂且抛开吧。我近ri学得一支新曲,可否借娘娘的琴一用?”我闻言起身,心中感慨他的细致,也只能遗淡然一笑于他。转首望向拓跋宏,曲中微澜,他自始至终未曾察觉,我心中并非不遗憾。他微笑颔首道:“始平王若非得到名师指点,定然不敢在妙莲面前卖弄!姑且一听罢。”铮铮琴音已然奏起。我的神思陷落在那双游移于高低琴柱间的手,修长洁净的指,指节分明的骨,拓跋勰就是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男子。这曲,听过便忘了。惟有那ri的解围,教我感激。他的曲,保留了我美丽恬淡的表象。然而心中终不能忘,毕竟他曾窥知我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