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三年,chun。我病了一场。缠绵病榻的时候,母亲终于进宫来看我。她原本坐在床前,矜持地抿茶,亦温和地问候。待我屏退了宫女,她便挪了位置,侧身坐在榻上。这一细看,忍不住感慨万千。说了父亲的旧病,又絮絮地道了些琐碎。她忽然低声问:“皇上……可还来么?”我一怔,继而苦笑,轻声说:“倒是天天遣人过来,自己也隔三岔五地来,只是——”我迟疑了一刹那,委屈地说:“他许久没有留宿了。我如今病着……”她目中流出痛惜而忧心的神sè。我垂了头。只听她叹道:“这病真是生不得的啊。”我眼中一酸,几yu落泪,母亲却从被底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柔声道:“不怕,不怕。”这声絮语,到底压下了心中的委屈。我终于微微一笑。“妙莲,还有一事,你得为我留意着……”母亲忽然趋前,附在我耳边,有条不紊得交代了种种。是为了冯夙的婚事。我这才惊觉,岁月竟如此残忍。忽忽几年过去,除了寂寥心绪,竟一无所得。心中便是一凛。然而,冯夙之事,毕竟不可大意。母亲的意思是,希望我寻个合适的时机向拓跋宏进言,请他赐婚,以公卿之女许之。通过联姻来巩固地位,于冯家有益,于我亦有益。然而,我却为难了。因为自冯修之事后,拓跋宏虽未察觉什么,但我毕竟心虚,再不敢提及冯家之事。而冯夙,固然有北平王的爵位,但人人尽知,他是庶出,且无鲜卑血统,要娶公卿之女,恐怕颇为不易。因而,拓跋宏虽是常来,我终究不敢贸然提及此事。正费踌躇,冯夙却进了宫。虽为探我的病,却直截了当地说:“姐姐,我真心喜欢的是彭城公主。”我大惊,脱口而出:“拓跋瑶?”他微有些拘谨,但很肯定地点头,道:“我认识公主已有多年,幼时也曾耳鬓厮磨。彭城公主是皇上的妹妹中生得最美的——比大嫂还美。”这番话,他说来是直白无畏,却听得我心中战战。“夙儿,你是想求姐姐帮忙么?”许久之后,我终于问道。他蓦然趋前一步,目中的诚挚是我前所未见的。“姐姐!”他极其认真地唤我,“真的拜托了。”我的唇边,只浮起一丝苦笑。“夙啊,你不知道,此事……”话起了头,却说不下去。冯夙尚稚嫩,只瞅着我瞧,端然有忧sè。我终究不忍,强笑道:“你不要急啊。”又费了好几ri的踌躇。磨得这病又深了几层,才决定,向拓跋宏启齿。“冯夙么?”听罢,他只淡淡问了一声,眼皮也未曾抬起。我心中急了,不由得走下床来,这一惊动,他才问道:“为何突然求娶公主?”我立到窗前。chunri迟迟,纱窗隔断的微光,拂了锦绣一身。我在此映照下,徐徐说起冯夙的情思。这番心意,原是无可解释的,何况当着君王的面,何况这其中牵扯着微妙的利害,何况病中的我,又实在有些口拙。拓跋宏仍是沉默。半晌,只微微一笑:“你是说,冯夙很早就喜欢瑶儿了?”不置信一般,他又笑问:“冯夙的心思就如此坚定么?”他当他只是一时意气罢了,又或者,他心存戒备。我不禁问:“皇上不信么?是不信他,还是不信……”那半截话,吞咽下去,只化作喉间的涩意。“妙莲啊。”他只是叹息。长久默然,终于轻声道:“妙莲,我和你说过,冯夙其实也可以有冯诞那样的地位,你不要发愁。”我一怔,心头一热,却又是一阵酸痛。他毕竟眷顾我,然而这番话,却也将我的意思误解了几分。我暗想,原来他也是这样窥伺我的心的。心中顿时几分委屈,仿佛轻侮了我。但也无从分辨,因为,我又何尝没有此心!“您误解了。臣妾并非为了拔高冯夙的地位,只不过想成全他的痴心罢了。”甫一出口,便如汩汩流水,我的愧疚与惊惶,亦是半真半假,“自二哥的事后,臣妾自知冯家有负圣恩,心中一直惴惴。如今这番请求,实在不合时宜。何况,臣妾亦有自知之明,冯夙是庶出,又是汉人……”一言至此,我屈膝,深施一礼,低头道:“臣妾惶恐,让皇上为难了。”拓跋宏本是至情至xing之人,见我如此,便将那往ri深情与今ri负疚,一并勾起。遂上前扶住我,柔声道:“妙莲,你不必想太多,于身体无益。”然后,片刻沉吟,又道:“朕便成全了他罢。”我心中一喜,反而犹豫起来。只怔怔地望着他,小心翼翼,问道:“夙儿是我母亲所出……难道,您不怕闲言碎语么?”“何必顾虑?”他微微一笑,“你也是汉人,朕不也一样娶了你么?”我忙低下头去,目中酸得要挤出泪来。这一瞬间,便觉得,一切还如旧。他是他,我还是我,人生恍若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