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chun的一天,门外忽然车马嘶鸣。其实,我并没有多思念他。但,听说他来了,心中却也是喜的。浮生寂寞,他三五ri来一趟,心中竟隐约存了期许。病中的容颜固然憔悴,比之先前,却又润泽了些。我斜倚在床头,枕边置一卷《严楞经》,随手翻来。高菩萨轻声进来,眉目含笑。我亦含笑。然而我们之间也并没有别的话可说。他认真看我,以医生审视般的细致,然后微笑,仿佛放下了很重的心事,说道:“唔,气sè还好。”我心中一暖,并不说话。他又细细问我,药是否每ri定时在吃?自己觉得怎么样?还晕眩么,乏力么……他带着关切的神情,这神情却也只是医生对病人的关切。末了,他终于低声问:“药还是那样苦罢?”这一句,却有些特别的情意。我眼中莫名地攒起泪滴,忙低头掩饰过去。他也不说什么,适时地侧过脸,仿佛全未留心。忽又淡淡一笑:“药后还是嚼一嚼这草罢。”他的掌心,不知何时,竟握着那似曾相识的草,其叶青青。我微有惊喜,笑问:“这草就是去年你给我的那一种罢?有何功用?”他怔了怔,才答:“并没有什么功用。这只是极其普通的草。不过味道很清新,服药后,可以化解苦涩。”我这才恍然。此时,正是chun天。人迹罕至处,又有了去年那不知名的、郁郁葱葱的草。又问他:“你怎么不早说?”他笑而不答,微有腼腆。我心中暗想,为何在他面前,竟连一些怨气都消泯了呢?仿佛我一直心平气和。但,并不是这样的。心中纠结的绝望与怨愤,总在深夜无人时,伴着刻漏从心上残忍地碾过。分外清晰。为何在他面前却恬静如少年时呢?一晌之后。我忽然问道:“你从洛阳来,外面可有大事?”心中暗忖,已经是太和十五年了,我出宫已有七个月。高菩萨一怔,轻描淡写道:“皇上还未开始听朝。”目光清幽幽地拂来。我恍然自语:“皇上不是该亲政了么……”高菩萨说道:“原该如此。但皇上下了诏,说自己‘哀慕缠绵,未堪自力’,不宜听朝。”我倏忽冷笑:“哀慕缠绵,未堪自力?”蓦然,心中却又一凛。难道高菩萨也曾留意朝政?看他的目光便有几分闪烁。然而,到底还是往深处问了一句:“然则,朝政又是委于何人呢?”他神sè自若,道:“东阳王,任城王,尚书令李冲,秘书丞李彪。”东阳王,即太尉拓跋丕;任城王,即皇叔拓跋澄。他们都是皇帝的长辈,在宗室中名望甚隆。我望着高菩萨,说不出话。他忽然笑了:“我还忘了一人呢。”我霎时心跳紊乱,身不由己地问:“还有谁?”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始平王。”竟是拓跋勰。我心中深深一震。他还很年轻,虽然有兼济天下之心,但参与政事,却是头一次。拓跋宏显然欣赏,并信任这个弟弟。但,这又是很危险的事。我默然无语。这个名字,重又唤起我埋葬的那段华年。我惊觉,我终究逃不出那旧时光的倾覆。拓跋宏终于在这一年的chun天开始听朝。这年,南朝齐武帝派了散骑常侍裴昭明和散骑侍郎谢峻出使北朝,吊唁文明太皇太后。入朝觐见时,二人穿了南齐朝服——朱衣,玄裳。拓跋宏拂然不悦,道:“吊丧自有礼节,南朝自诩为礼仪之邦,岂有穿朱衣而入凶庭的道理?”裴昭明亦是冷傲之人,当下便冷冷应对:“臣受命于齐,自然穿本朝的朝服。”拓跋宏这次却是锱铢必较,旋即命李冲择选饱学之士,与南齐使者辩论。一番唇枪舌剑后,裴昭明辞穷,不得不按拓跋宏的要求,换上素服,重新觐见。平城的百姓遂将此视作逸闻,怀了敬畏之心,骄傲地说起这次礼仪上的交锋。时光荏苒。三月,皇上谒永固陵。四月,祭太庙,追感哀哭,终ri只进蔬食。五月,皇上着手修正北魏律令,并且亲自听审。同时,亲自执笔,请中书令李冲议定轻重,润sè文书。人说君臣之间,情义无间。然而,路人皆知,李冲毕竟与太皇太后的关系非同一般。六月,济yin王拓跋郁因贪婪残暴而获罪。皇上下诏,赐死。七月,皇上再谒永固陵,并且下令在永固陵旁为自己规建寿陵。……我在诵经声中,忽然想起他昔ri登临送目,与我说的话:“终有一天,朕要入主中原,变法改度,为我朝开创一个盛世。”难道他的葬身之地不在中原么?竟又想起他当ri的另一句话:“我要按自己的意愿立一个皇后,绝不可以有半点勉强,也不要任何人的授意。”难道我的葬身之地不在此处么?冷笑置之而已。我抱着这点痴心,只为他一诺千金,却不料,情缘已尽。但,我胸中仍有冷却的豪情。他说过要去中原,去洛阳。但他如今尚且年轻,却在平城为自己营建寿陵。这分明表示,他要以平城为自己的帝业之都了。寿陵建在太皇太后的永固陵之侧,而规模远远小于永固陵。人说皇上恪守孝道,以此表明矢志不忘太皇太后的功业与恩德。然则,他的宿愿呢?难道,这……竟是为了稳住那些守旧的皇族贵胄?我心中一凛,手中的木鱼短促而紊乱。他如今是二十五岁,意气风发,百废待举。而这些,从此与我无关。曾经也暗暗筹谋过,设想过,将我的豪情寄予他的雄心。殊不料,他真的亲政了,我却已离去。拓跋宏,他应该不会来了吧。他正风光,大展宏图。但我呢,画堂深锁,肌骨暗销,这其中的寂寞,却是我独自吞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