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拓跋勰真的寻访过。在我离开不久的庵堂里,他殷殷问询,然而得到的,只是众口一词的否认。他终究不曾得知。我轻抚ri益平复的伤痕,幽幽地问:“高郎,你会不会介意?”他仍然认真地为我敷药,一面答道:“我只怕你介意。”我心中一怔,他说的可是我面上的伤痕?然而,我指的却不是这个。我笑了笑,不再说话。又问:“高郎,你在洛阳可有妻室?”他犹豫,但还是认真地告诉我:“有的。但……”我竟微微一笑,似放下了几分心事。心中对他也有愧意,很久之后才明白,我终不肯将身心彻底交付于他。但我们二人,却又是朝欢暮乐渡辰光的。那ri,高爽的清晨,忽然有铮铮琴声,高亢入云。我正依例诵完经,漫无目的地踱到庭中,却为此而暗暗惊心。音太急、太高,怕到头来抑不住。我默立片刻,终于疾转,穿月洞门,向冯府后园而去。我回府也有月余,却始终只在这小院中——这是我的本分,我轻易不敢违。待我循声靠近时,琴声已骤然回落。固然是跌宕的,却也妥帖。我立在户外,只见中堂一名男子,汉家服饰,褐sè衣袍,黑纱冠帽。冯夙坐于下首,伏案而书。此时,琴声已缓,拖音处有余音低回、轻颤,雅韵悠然。我看他的指,他的臂,巍然端着,却似乎凝固了千钧之力。琴声既止,他便徐徐抬头,仿佛早已看见我一般,颔首示意。我走了进去,冯夙在我身旁起身,诧异万分:“姐姐……”这“姐姐”二字,其实是哽在喉头的。我知道他也为难,只是淡淡一笑。“这是洛阳来的王肃,王先生。”我想起前些天,母亲来看我时,曾说起父亲为冯夙请了一位先生,教授汉学。父亲此举也是用心良苦。太皇太后已经去世,冯家不得不重新打算。冯诞毕竟是驸马,少年时又与皇上伴读;冯修已经削去爵位,进仕无望;冯聿任黄门侍郎,虽无过人才学,但踏实勤勉,jing于实务;只有冯夙的前途,至今还空悬着。他既无学识,又荒于实务,终ri只在美酒、歌舞、狩猎中打发时光。“爹要我跟着王先生学诗、学礼。”果然,冯夙有些无奈地向我说道。我笑道:“你是该好好学学了,这把年纪,都虚过了。”一面又转向王肃。他只是含笑听着。然而那抹笑,到底只是浮在唇边,有些淡漠,眼中亦没有相应的温度。他算不得年轻,然而,单从相貌看他的年龄,却又是模糊的。我颔首道:“王先生。”这一句,有些试探的味道。王肃在抬眼的瞬间,目光已倏忽从我身上掠过。我一身素服,腕上套着木雕佛珠。他并不现出惊讶的神sè,只以汉人之礼,向我作了一揖。“先生的琴,弹得很好。”王肃闻言,将双眉微微一提,似乎不动声sè地问,好在哪里?我又笑道:“高低相接,转承自如。”说着,便有些黯然,“若我也能掌控好力度,便不会……”他的目光在我面颊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心中了然,遂笑道:“弹琴的人,需摒弃杂念,以身心入之……不过,琴弦张得太紧,也是要不得的。”他走到琴边,忽然恳切地请求道:“我想,阁下必也深谙此道,不知能否指点一二?”我微微一怔,黯然道:“我久已不弹,生疏了。”我是惊弓之鸟,怕了。何况冯府不比家庙zi you。年少时抚琴,怕博陵长公主的冷嘲热讽,尽管我并非真的怕她;如今抚琴,又怕引人闲话,哪怕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终究是带发修行的身份,名实固然不符,但表面上的本分,还是拘束着我的身心。王肃也不强求,兀自拨弄琴弦,似乎无心,但那曲子,却惊得我失神失sè。只犹豫了一瞬,我终于启齿清唱:“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正是这支《缓歌行》。王肃依然抚琴,缓缓抬眼,温和中却有些锋芒。我亦不心虚,笑道:“我唱南朝的歌,先生觉得很惊讶么?”他一愣,摇头微笑,目光忽然之间却凝滞于我的腰际。我一低头,心中也无端震了一下。因我终ri只在偏院,便将那枚琥珀刻兽佩在腰间,今ri竟忘了取下。然而,王先生并不知道此物的渊源啊。我笑问:“先生在看什么?”他这番神sè,我只当他惊诧于那枚琥珀的成sè。他须臾即神sè如常,笑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