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七年只剩了尾声,终于也草草过去了。直到三月,拓跋宏才回平城。这一别竟有半年,先前真是不曾料到。那ri梳妆,帘帷外的晨光直透到脸上来。漆黑的眸子里,有一点惶惑。但酡红的双颊所点染的欢喜,却是真真切切的。对着镜子,不觉微微一怔,如今亦是我的好年华,仿佛什么也没有耽搁。翠羽取来一副翡翠花枝金步摇,小心翼翼地在我发间一比。我随即对着镜子蹙了蹙眉。“不好。”我轻声道,心知拓跋宏喜欢清雅的装束。“我觉得,清秀是一个女子最美的容颜。”依稀却想起这句话来,心中一惊,复又一凉。直到翠羽将一枝羊脂玉发钗插入高耸的凌云髻,发间微微一紧,我才回过神来。照花前后镜,那丝欢悦借着几分自矜,又缓缓溢出。连翠羽也不禁赞道:“娘娘好风华。”然而拓跋宏回宫,却只在安昌殿稍事休息,更衣之后,径入朝堂,询问迁都事宜。我的眉心,只在无人留意时才轻轻蹙起。须臾,便平静微笑道:“皇上ri理万机,我们就慢慢等吧。”翠羽的手上正握着几枚铜绿花钿,这一打断,便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下手。“这珠翠花钿,毕竟是死的。外面花开正好,为我摘一朵来压鬓吧。”待拓跋宏驾临,已是薄暮时分了。虽是亲密无间的人,此刻见了,也有羞怯之sè。我照例半垂着脸,身是素净,鬓角一朵新簪的芍药,颤巍巍的花蕊在风中有脉脉的情致。我不经意地侧脸,那花便正对着他的眼。他的锐气转瞬化作柔情,拥着我,轻声道:“可有半年没见了。”这轻柔的一声,仿佛我们是寻常夫妻。他清湛的目光毫无顾忌地直视过来,迫使我也抬眼,却只是匆匆一眄,终不敢长久正视。只觉得他变了。仍是挺拔的身姿,清明的眉眼,却真的变了。他镇定、从容、自信,是更有人君之气了。我的眉梢亦带了一段难得的喜气,盈盈下拜,道:“臣妾恭喜皇上。”他懂得我的心意,含笑受之,双臂便适时扶住了我。“朕从朝堂回来,方才召集众臣,论迁都之利弊。有人说,如今四方未定,不宜迁都。然而,朕迁都,正是为了经略四方啊。”他握着我的手腕,随着言辞的力度,不觉稍稍用劲。坚定的力道,倏然唤起我的沉埋已久的心事,便将温柔笑靥,转瞬换了端庄肃穆。我轻声和道:“臣妾明白。平城位于恒山之北,九州之外,难以号令中原,确非帝王之都。”他颔首,以示赞许。心近了一层,便将苦恼缓缓倾吐:“先祖久居平城,家业根基皆在于此,要想顺利迁都,又谈何容易。何况带头反对的还是朕的长辈。”我不禁嗤笑:“和南伐相比,他们就不得不选择迁都了。”他的唇边倏然衔起一丝矜持的笑,颇有几分不屑:“南伐?”我见他这般神情,心中自是通明,不禁轻声问:“臣妾斗胆,当ri,如若他们宁可南伐,也不愿迁都,皇上又当如何?”拓跋宏一怔,继而缓缓摇头,冷静中带着淡漠的恨意:“不,他们不会。他们只要保住方寸之地,只要他们的家业、他们的经营。他们更怕打仗,更怕风餐露宿、长途跋涉,更怕流血牺牲……”我一晌默然。拓跋宏忽然冷笑道:“当ri大雨倾盆,三军待发,他们一个个跪在马前痛哭流涕。朕当时以迁都为条件,他们不敢反对。如今朕已班师回朝,他们倒结了党,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朕打消此议!”我忽然反手,回握住他的手臂。透过他的力道,我在宁谧中能清晰地感受到突突流通的血脉,一种生命的血气倏然涌上来。我轻声,却又桀骜地说:“陛下断自圣心,又何须顾虑他们!鲜卑远祖,世居北荒,平文皇帝以东木根山为都,昭成皇帝以盛乐为都,道武皇帝才迁于平城。既然他们能迁,皇上又为何不能迁!”拓跋宏闻言一怔,因我少有这般决绝的时刻。他僵硬的面sè有了柔和的痕迹,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欣然道:“宫中有你,朝中有李中书、任城王、始平王,这也是朕的运气。”我低头莞尔,仿佛也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晚膳清简,我亲自摆上杯盘碗盏。那道鹅掌却是少不了的,他会心一笑:“若非此物,我们就失之交臂了。”我半真半假地接口:“当ri在家庙,也未曾万念俱灰;但若是皇上没有想起臣妾,那才是真正的万念俱灰,臣妾只有削发为尼罢了。”说罢,许久不闻他的声音,我探头望去。他却只是怔怔地凝视着我,到底心酸不忍,道:“妙莲,这些傻话,又提它作甚?”他看我的目光全是宠溺,仿佛我真的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我低下头,酸涩之意哽咽于喉头,便以银筷轻击紫龙黄碟,说道:“吃罢。”晚膳才罢,不过戌时。我净了手,见门户微敞,皎皎月光并摇摇明烛,一直映到面上来,转首又见张弦以待的七弦琴,便起了一番旖旎的心思。拓跋宏却犹豫了,轻声道:“朕今晚约了始平王议事。”失望之情是瞬间流露的。待要掩饰,拓跋宏的歉意却已渗在牵念的微笑中。我默然承接了他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转过脸去,斩钉截铁地吩咐:“摆驾,清徽堂!”倚着门扉望了片时,终于还是回转入室。我兀自弹了一曲,清声吟唱:“别ri何易会ri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他其实并未走远,那琴声歌声在静夜里袅袅漾着,他必是听见的。但到底也踏着清歌,一步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