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ri后,昭阳殿中设了家宴。硕大的赤金盘里盛了半羊;周围一圈天青冰纹瓷盘,珍馐佳膳渐次排开:红烧狍肉、拌薰鸡丝、晾羊肉、牙韭肉脯、金银肘花、燕窝鸭丝……虽是瓷器,却配了镶有玛瑙宝石的金碗盖,亦有一溜儿装了折叠nǎi皮等鲜卑吃食的赤金螺狮碟,以及赤金镶玉的筷子,与之相配。这些陈设只于立后时的合卺宴上用过。平ri若是这般排场,原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拓跋宏,以及业已去世的文明太皇太后,都是讲求节俭的人。后宫妃嫔谁也不敢僭越。此刻见了那五sè斑斓的膳桌,我不免惊异,心知冯清平ri并不如此,无非是今ri隆重些,以示身份罢了。临入席时,拓跋宏的面sè果然笼上一片yin翳。我将笑意悄然抿去,又听他吩咐道:“上茶。”然而面前却是酪浆。冯清小心翼翼地进言:“北人的习惯,一向是渴饮酪浆。”拓跋宏倏然盯住冯清,一言不发。“皇上恕罪。”冯清垂下目睫,亦抿去了目中的委屈,轻声道,“臣妾这里因无人饮茶,故而不备茶叶。”她本是请罪,奈何言语僵硬,气氛顿时便凝滞了下来。殿外廊间,乐工本已就位,yu奏起平和欢愉的祝颂之曲,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打断。罗夫人xing本安然,自是不闻不问;高贵人怯懦;袁贵人虽是伶俐的口舌,但此刻正抱了幸灾乐祸之心,也就一言不发。稍待片刻,我才微笑启齿:“这怪不得皇后,是臣妾疏忽了。这次南朝进贡的新茶,皇上悉数赏赐于臣妾。臣妾本想择上品与皇后共享,不料竟忘记了。”平淡说来,半是无心地彰显了拓跋宏的偏爱。身畔几道目光,随即轻扫过来。看似平静,惟有置身其中,才能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冯清面露赧sè,便以冷笑来维持尊严:“昭仪的好意,本宫心领了。”我心知她素来高傲,必不会领情,便愈加作出十二分的恭顺,问道:“然则,皇后是喜欢紫笋茶呢,还是阳羡茶?臣妾正打算……”“够了。”冯清突然出言,她修得两痕纤细平直的长眉,此刻眉心一拧,便显得颇有英气。只是她才二十岁,稚气未脱,鲜卑式的后袍已然有体不胜衣之感,这肃穆的怒意,更显得空虚而可笑。我唇边旋即漾出一丝浅笑,个中意味,只有冯清知道。她并非不心虚,但唇角一牵,怒意明明白白,“堂堂鲜卑皇后,不屑于区区汉人什物。”拓跋宏只当我一心为冯清解围,本想就势下台,闻听此言,登时大怒,霍然起身道:“皇后!”孰料冯清竟冷笑道:“我记得皇上以前是从不饮茶的。”她眼中本是嘲讽之意,此刻却渐渐成了幽怨。这怨怼并非完全指向我。因拓跋宏是在我回宫之后,才又恢复了饮茶的习惯。拓跋宏闻言,也有一晌默然。待怒意稍敛,只余下无可奈何的倦意,遂挥手道:“够了,都够了。”目光匆匆与我打了个照面。不过刹那间,我勉强回他一个豁然的笑。然而,他对冯清仍有勉强的敬意,“今ri本是家宴,又何须为这等小事发生口角?”罗夫人坐在下首,悄然向身侧的宫人递了个眼sè。不多时,几位小皇子便由各自的保母领着,依次上前祝酒。拓跋宏的兴致重又高昂起来。我留心那几个孩子,恪儿最是清秀文弱;罗夫人的怿儿,不过七岁,五官倒也罢了,只是眉间的神情,倒有一种难得的从容蕴藉。我不觉凝神多看了他几眼,心中慨然。席间,拓跋宏终究提到了迁都之事:“平城地寒,六月雨雪,风沙常起。洛阳乃锦绣之地,龙兴之都,况关中物产丰盛,漕运通达……”他极力描述洛阳之盛,最后又笑言,“何况,洛阳的宫室比之平城,不知壮丽了多少。”众人左右相视,不觉微微一笑。高贵人忽然说道:“皇上如此说,但多数人却舍不得南迁呢。”我不免暗自思忖,她这话当真是无心?冯清却是听者有意,面sè微微一沉。拓跋宏笑道:“那你可愿意迁?”高贵人不假思索便笑道:“臣妾宁可南迁,也不愿皇上南伐。”我闻言终于松了口气。细细一品,她这话中也有亲昵的情分,只为圣眷未衰。但我如今早已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拓跋宏淡淡一笑,并不接口。她亦只是含笑,身畔两个稚子,拓跋恪、拓跋怀,她于年初又诞下一位公主。如今儿女俱全,她眼神里不经意的,全是娇慵与满足。拓跋宏沉吟片刻,终究换了温和的口气,向冯清说道:“待洛阳的宫室营建好了,皇后便可率部分宫人先行南迁。”冯清并未即刻答话,直到拓跋宏的目光以不容抗拒的威严,轻扫过去,她才庄容相对,勉强道:“臣妾遵旨。”我注视着她,目不转睛,微笑似有若无。冯清悄然斜视,平静而淡漠的眼波并无涟漪,却将那丝丝缕缕的寒意,向我横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