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七月,拓跋宏北巡。离宫前,下了一道圣旨:册封宫人郑氏为充华。充华是嫔之列,品秩并不高。我心中一沉,惊问:“郑氏?”翠羽迟疑道:“是,是皇后的宫女……”我暗忖,冯清对身边的宫女管束极严,为何能容忍郑氏?翠羽悄声道:“原先也是冯府的侍女,那次皇后省亲,带了她进宫……”她的语速渐渐放慢,我猛然惊悟,双目锐利地抬起:“是……碧梧?”模模糊糊地记起一张俏丽的脸。我忽然冷笑道:“皇后这回可出了个下策。”心中原本有悲伤和忧虑,此刻却只是恨意了。然而,再一思忖,不免又问:“一个宫女,即便生得好些,皇上又凭什么封她为嫔?”翠羽为难的正是这一问,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听说,碧梧已怀了身孕,皇后娘娘请示皇上……”我久久不作声。手中原本握了书卷一册,不知不觉间也悄然垂下。前不久,听说罗夫人有了身孕,如今,竟连碧梧也……对于冯清的恨,此刻正渐渐散去。对于拓跋宏,却是无力去恨了。当诸般感觉都淡去之后,另有一种悲凉,缓缓充盈了胸臆:我竟不曾怀孕……这一种不安,是身受万千宠爱也不能抹去的。翌ri,于昭阳殿中觐见冯清。在座的,还有新晋的充华,郑碧梧。她起初坐于冯清下首。甫一进门,视线里只是一个娇艳的背影。然而那身水红sè团花暗纹袍子,到底意味着身份的变更。我暗暗不齿,一旦跻身嫔妃之列,就急于将眩目名贵的服sè穿上身,可见也是轻狂急躁之人。当她回身向我行礼之时,我才留意到她微凸的腹部。我淡淡一笑,视若无睹,径直坐到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碧梧一怔,目中充盈了委屈和愤懑。我斜睨着她,笑道:“皇后左首的位置,你目前的身份尚且不够。”碧梧忍气吞声,勉强道:“是。”一面却望着冯清。冯清蛾眉微蹙,看着我说:“你既知道尊卑之分,为何不行礼却先行入座?”我笑了,然而眼睛并没有笑,仍然盯着她。她不觉抬高了声音:“昭仪?”我这才款款起身,继而展袖:那汉式深衣的广袖,于素净的月白底sè上绣了繁花百叶,柔软的丝绸垂挂于我的双臂之上;袖口有一处弧形,是小巧jing致的收口,银丝线点缀的贴边。我又将两幅袖子缓缓贴于左胯,膝盖只是微微一屈。我一直望着她的眼睛,看她的目光中有没有一丝自惭,为我这张扬的颜sè、从容的仪态?她也一直望着我的眼睛,看我的目光中有没有一丝挫败,为她这端庄的气度、自以为是的伎俩?然而,她到底失望了。那丝挫败感,隐约可以从她瞬间黯淡的目光中搜寻到。碧梧纵然对她尊崇有加,但冯清又焉能不知她的心思?重新入座之后,我冷眼看着她们故作亲密的交谈。一个是无奈笼络,一个是着意巴结。我看她二人,都是打错了主意。“昭仪,有一件事,我正要问你。”冯清忽然换了肃穆的口气。我矜持地望着她。她说:“前些天二皇子生辰,你赠了四季汉服各两套。这是什么意思?”我稍稍一怔才想起此事,不以为然道:“皇上如今正提倡汉服……”冯清蹙眉,表示不愿听这话。我又说:“皇后,二皇子喜欢汉服,是他向皇上请求的。”冯清以审视的目光上下看我,不置信地问:“难道不是你教唆的?”我蓦然扬起脸。说到“教唆”二字,心中忽然有所触动,冷冷地问:“高贵人是这样告诉皇后的么?”冯清道:“你无需管她是怎么说的。”我心中了然,反而觉得畅快,不怒而笑:“臣妾赠服,皇上是许可的。莫非,皇上也是我教唆的?”冯清气结,忽然冷笑道:“不要忘记,这是鲜卑后宫,不是你汉家天下。”从昭阳殿出来,我特意捡了一条清静的小道。这一路极静,我将方才的人和事,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思绪忽然一滞:碧梧有孕,但身份卑微,她这个孩子,必然会过继给冯清吧?那么,就是嫡子了……冷静地转了几个念头,我忽然沁出一身冷汗。不期然,却在半道上遇见袁贵人。倒像是她刻意兜着我似的。她那双凤目,极其恣肆,盈盈流转了片刻,忽然轻笑起来。我厌恶她这般恣意,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却听她笑道:“我笑你们冯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蓦然停步,在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举目凝视她。她眸中微闪,灼得我心中一痛,她旋即又道:“得道的,不过是太皇太后罢了。”我登时大怒。原以为她所说的“鸡犬”,不过是碧梧,却不料竟有更恶毒的范畴,囊括了冯家所有的子女。我半晌才冷冷一笑:“焉知有人尚不如鸡犬。”璎华并不理会,将双眉轻轻一提,那双眸子里的不屑便一览无遗:“真是天大的笑话!外人见冯家轰轰烈烈的权势,又是诗礼传世之家,殊不知老太师的两个女儿进了宫,也是互相倾轧,各自拆台……”我默然,心底油然升起的悲哀,渐渐扩散,终于消释了原先的恼恨,亦淡化了争强好胜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