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辛亥,拓跋宏离开平城,于十一月戊子抵达洛阳。朔风之下,初冬的平城,忽然空了,无限寂寞。不久,南方有消息传来,萧鸾已于十月葵亥,废萧昭文,自立为帝。在太和十八年残余的ri子里,又传来拓跋宏调兵遣将的消息:命征南将军薛真度进攻襄阳,大将军刘昶以及王肃进攻义阳,徐州刺史拓跋衍进攻钟离,平南将军刘藻进攻南郑。战争的风波还未过去,紧接着,又是一道诏书:禁止胡服,改换汉装。平城霎时乱了。东阳王拓跋丕,以及一些留守的老臣,联袂请求觐见皇后。而昭阳殿里,亦是乱了。乍听此事,冯清的面sè全变了,仿佛忍着极大的疑问和愤怒。她那双握着紫檀木雕佛珠的手,不自禁地捏成拳,沉沉地掼在花梨木炕桌上。一记闷响,众人都惊了。这项举措,于袁贵人、高贵人而言,只是眼前的震惊,并无异议。于冯清而言,却是生生摧毁了她生来就以之为荣的尊严。她仰面叹息,勉力控制着情绪。而我,只是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她的痛苦已然超过了我的预期,我的平静又掩藏了我的快意。似乎也有一丝怜悯,不合时宜地浮现,却被我刻意忽略了。冯清咬着牙,终于说:“告诉东阳王等人,我绝不换装。”我暗惊,东阳王是宗室长辈,也是守旧的一方,反对迁都,反对汉化。冯清如此表态,岂非煽动他们抗旨?尽管她原本是无意的。我在心底叹息,为拓跋宏尚未认识到的阻力。他们不会换装了,而后宫,也不会换装了!冯清一字一顿地说完,重又昂首挺胸,目光于电光石火的刹那间,落到了我身上。我缓缓抬头,迎视着她失神而怨毒的目光。我深知自己的身份是尴尬的,这一身汉装更是刺眼。而我心中亦有些惴惴。这无疑是我期待的,然而这道圣旨下得太早,也是无疑。洛阳,自有拓跋宏的威慑;而在平城,皇后仍是鲜卑装束,以东阳王为首的宗室权贵亦不换装,谁又敢轻易换呢?连恪儿也不得不换回胡服,他向我诉道:“昭仪,母亲不让我再穿汉装……”我明白嬿姬的用心,她岂能让恪儿站在我这一方,无形中去反对皇后呢?我亦不再坚持,只是抚摸着恪儿的额头,笑道:“等到了洛阳,他们一定会换汉装的。”眼下,我又何须去撩起冯清的怒火,且让她郁积着,到了洛阳再迸发吧。此时,拓跋宏已无暇北顾。他又离开了洛阳,任命七弟北海王拓跋详为尚书仆shè,与李冲共同留守洛阳。他和三弟拓跋干、六弟拓跋勰,率军亲往淮河一线督战。残年未尽,罗夫人分娩,生的是一个男孩。她是贞静安宁的xing子,不愿张扬;冯清也无心替她张扬,因为郑充华的腹中,还悬着她的希望呢。这一年的正月,冷冷清清地过了。拓跋宏在军中,我在平城,音讯不通。太和十九年又在仓促中到来。郑充华临盆,生的果然是一个男孩。众人都会察言观sè,一齐向冯清道喜。冯清素来端凝,此刻也不免喜形于sè,忙不迭差遣宫人,把这个孩子众星拱月般照顾起来。这欢喜,越发衬出我的凄凉。我去看了罗夫人。她自绣绷中抬首,银针别在襟上,五sè丝线缠在指间。我们并不算熟吧,单独相对的时候亦很少,但是,那层应有的隔阂,却很淡很淡。她笑着让了一让,神sè间有些疲倦,却又有着安宁的欢愉。她领我去看熟睡的婴儿。刚满月的男孩,皮肉泛出柔嫩的粉sè,这是她第二个孩子。我欢喜而又心酸,俯身看了片刻,感慨道:“中宫那么热闹,这里却冷清了。”“这样反而好呢。我喜欢安静,也希望孩子们安安静静地长大。”罗夫人微笑着,细长温婉的眼睛弯出柔和的弧度。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让她不平,让她嫉妒。然而,我却因此而不平,而嫉妒了。正月之后,离开平城的ri子越来越近,我心中越是欢喜,越是忧惶。一旦离开平城,我真正是举目无亲了。父亲长年卧病,无法南迁,我母亲自然要伺奉左右。到了洛阳,我再无亲人能够倚仗。冯诞是冯清的兄长,却不是我的;冯夙尚需我提携,又如何能指望?至于冯修、冯聿,路人一般,更不必说了。人说我好家世,然而这家世又是这般凉薄。启程之前,拓跋宏有诏书来,允许我和冯清回府小住几ri,权当作别、尽孝。这额外的恩遇,已让人称羡了。择了吉ri,轻车简从,我又一次站在昔ri的朱门绣户。宫廷的锦绣繁华烙在我的生命里,对照此地,竟觉得万般凄凉。连昔ri曾有过的恣意欢畅,此刻都记不起来了。父亲病得很重。母亲俯下身,再三唤他,他的眉眼才有一丝颤抖。眼皮只是微微一跳,随后,目光虚弱地游移着,最终凝滞于我的面容。他唇角僵硬,似有笑意,然而终究没有笑成,却连眼皮也沉重地阖上。喉间只余极轻极细极长的一声叹息。我早已忘了拭泪。悲从中来,这悲伤中还渗着埋怨、委屈和内疚。冯清也红了眼圈,上前几步,俯身探视,随之竟跪坐在地上,努力将脸凑向父亲。“皇后,这可使不得呀。”我母亲惊道。冯清并不看她,只是摆手制止她说话。我不觉也呆了。因为记忆里,她似乎从未如此。“爹,爹……”她此刻只是一声一声,喃喃地、失神地唤着,仿佛受了无限委屈。父亲又勉强抬眼,努力睁目看她。他从前并不宠爱这个女儿,此刻,却是满眼的怜惜。冯清将脸埋在锦被中,含泪道:“爹,女儿要去洛阳了……”我蓦然明白,她为何这般委屈了。她继续喃喃泣道:“恕女儿不孝,不能伺奉您终老……母亲葬于平城皇陵,恐怕今后也不能年年祭扫了……”父亲最初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以浑浊而低沉的声音打断她:“清儿,你为何不换汉装?”冯清立刻噎住,我的泪水却再次涌出,感慨而又欣喜。父亲缓缓地说:“皇上的诏令已经下了。你是皇后,不能公然反对。”冯清委屈地说:“爹,我没有……”“那么,就换汉装吧。”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然而,他对我却无一言。我心中大恸,终于流泪请求道:“爹,您和我也说两句吧。”他的面上霎时浮现出温和而怜悯的微笑,轻声说:“洛阳是更广阔的局面……你,好自为之罢!”我跪伏于地,瞬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