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平城,尚是严寒天气。一路上车盖相连,翠旗招展。白天行路,夜间便安顿在沿途的驿馆或行宫。途中虽有诸多不便,惹得娇生惯养的嫔妃宫人,riri背地里抱怨,但一想到洛阳的锦绣繁华,却又心向往之。每到夜间,冯清打起jing神处理途中一应事务。因拓跋宏曾交待过我,我只得陪坐着。她并不擅长人事,我又无心真正帮她,本想存心看她笑话,却不料给事中王遇已将琐碎的事务打理得妥妥帖帖。王遇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宦官,从内行令、中曹给事中、散骑常侍、安西将军,直到进爵宕昌侯。如今拜了尚书,仍常侍于宫廷。他对冯清极为敬重,我见他这般行事,忽然想,太皇太后当ri是否交待过,要他协助、庇护冯清?如此看来,他也是我的对手了。那ri,抵达共县。洛阳有消息传来,刘昶和王肃进攻义阳,王肃屡破南兵,招降万余人。拓跋宏加封他为豫州刺史。而此时,拓跋宏已率兵渡过了淮河。“王肃原是南朝人,这次竟领兵攻打故国?”冯清似问非问,惊诧中带着几分不屑。我不置可否。环顾四面,却见今ri众人来得齐全:袁贵人、高贵人、罗夫人,惟有郑充华因分娩不足两个月,身体虚弱,早早歇下了。我心中无端一震,似有念头尖锐地丛生。一面低下头,将留了纤长指甲的手,笼进袖中。礬石磨成了细微的颗粒,一如数年前,藏在猩红的指甲内。这并非偶然的念头,它被埋得深深的、死死的,直到一次又一次,冷水兜着头浇下,我勉力回旋、挣扎,才将这决心打磨得残忍而坚硬。袁贵人笑道:“皇后,王肃如今以北朝人自居。”冯清摇头道:“南人最无信义,只怕他是挟个人恩仇撺掇皇上……”此时,宫女恰好捧着一壶酪浆走上来。冯清停住了话头。我笑着起身,因我离她最近,便顺势走到了长几的另一端,只见几只素白瓷花碗渐次排开,宫女正提了长嘴锡壶,一一倾注。我随意拨弄那几只碗,笑道:“这酪浆,倒让我想起一个道听途说的笑话。”冯清矜持地望着我。我又笑道:“也是关于王肃的……”她不禁好奇,道:“说来听听。”我含笑点头,先直起身子,顺手将第一碗酪浆递与冯清。她虽然接了,眼中却掠过一丝疑惑。但我与她并无人前的争执,表面的和气依然维持着。因而这番举动,别人看来并不觉得突兀。我缓缓启齿道:“王肃是南朝人,初到北地,吃不惯这里的羊肉和酪浆,每ri只饮茗汁,只食鲫鱼羹……”冯清忽然嗤笑道:“他倒还装腔作势。”我微带嘲讽地回应:“不错,装腔作势。”目光却是盯着她看的。冯清不悦,催促道:“然后呢?说下去。”众人凝神听着,我继续说:“数月之后,他渐渐也习惯了羊肉和酪浆。皇上赐宴,就问他,羊肉何如鱼羹,茗汁何如酪浆?”款款说着,一面却顺势以拇指、食指和中指,拈起第二碗酪浆。那温热的气息,旋即蒸热了我的手指。思绪在那一刻不受拘束地奔腾万里,乱了、散了,却什么也来不及想。终于,我拼命攒聚了所有的心神,冷静地,将中指往下一移,让那温热的**没到我的指甲……她纵然无辜,但我顾不得了!这疯狂的念头一起,什么也顾不得了。我越慌乱,也越冷静。三根指头夹住碗沿,手腕轻轻一提,身侧的宫女却顺势接了过去。我心中一紧,几乎要惊呼出声,却见她就近端给了高贵人。耳畔轰然,一切声响都凝滞了。然而我这一颗心,却终于落了下来。定了定神,我勉强以平静的声音说道:“王肃的回答是,羊肉乃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各有优劣,羊就好比是齐鲁大邦,鱼就好比是邾莒小国,茶叶不中,只配给酪浆作奴仆罢了。”众人闻言大笑。这笑声中,我越发沉静起来。跪坐于长条几前,渐次拈起几碗酪浆,宫女依次端给袁贵人和罗夫人。我唯独不以目光回顾高贵人。此刻,冯清的笑意只露于眉间:“看来王肃很会说话啊。”她并无褒奖的意思,轻蔑却重了一层,“一个轻易能够移风易俗,抛却家国的人,凭什么让皇上如此看重?”行路至此,离洛阳已不远了,冯清仍然是窄袖夹衣,鲜卑装束。注:至于冯清何时率六宫南迁洛阳,史书上并无明确记载。只知是在拓跋宏第二次南征以及冯诞病逝之间,且拓跋宏并不同行。拓跋宏第二次南征是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冯诞病逝是太和十九年二月。因此折中安排在太和十九年正月后南迁。至于高贵人死于何时,也未明确。另一种说法,她当时并未随皇后南迁,在数年后,皇太子被废,冯润即将被立为皇后,她才南迁,死于途中。但我觉得,这样写,似乎冯妙莲的嫌疑太明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