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马车疾驰而过。秋夜里,虫鸣间歇。那空旷的宁谧中,辘辘的车声却带着沉滞而隆重的意味,旁若无人地经过。我静静地立在一侧,她知道是我,也想当然地认为,是拓跋宏让我前来迎接的。于是,车帘一挑,她遗下一抹矜持的笑,却并未停下。我身后的宫女不禁叫道:“皇后娘娘,昭仪在此迎候……”她不理会,绝尘而去。我亦只是微笑。让我来助长她的骄傲与倔强,而她的骄傲与倔强又将成就我的夙愿。我慢慢地往回走,并不急,甚至无须再回到歌舞筵前了。结果正如我意料中的那样。中秋夜,拓跋宏未及尽欢就草草退席。从华林园回来,我一路见他面sè不豫,正中下怀,眼中却流露出歉意。他埋怨道:“妙莲,以后这样的场合,朕决不和皇后一起出现!”我含着愧疚的神sè,道:“臣妾原是好心……”他此刻坐于榻上,我正起身斟茶,却不防他伸手过来轻轻一握。茶烫,心惊,但一时也顾不得了,只回身望着他。他却是凄凉的笑容:“妙莲,以后就不必顾虑她了罢。朕不明白,他们对于革新,为何有这么大的成见?”他已经将冯清归于“他们”的行列了。我顺势在他身畔坐下,微笑道:“皇上,历来的改革者,必然是寂寞的。您既已走到了这一步,断然不可回头,纵有明枪暗箭,也惟有继续走下去了。”他微微动容,叹息道:“朕岂是不明白?只是真正置身其中,才明白这种辛苦。国家万象一新,难道他们看不见?难道要朕偏安平城,做个太平天子,才算是明君,才不负列祖列宗么?”他气苦,继而摇头:“商鞅改革,五马分尸;吴起改革,伏尸身亡。难道……”犹豫片刻,到底咬牙说了下去,“难道我的下场是妻离子散,众叛亲离么?”“皇上!”我骇然叫了一声。他却笑了:“妙莲,你不忍心?”我柔声道:“怎么个众叛亲离?至少还有臣妾啊。”他含笑点头,眼角忽然滚出一滴泪来。我心中无限酸楚,推心置腹地说:“您万不可灰心丧气。南迁已经两年了,众人也渐渐安于洛阳。今ri北地,入目皆是汉家衣冠。您又立国子、太学于洛阳,假以时ri,汉学必然兴盛。”他缓缓点头,面sè已开朗多了。我温和地勉励道:“局面这样好,您又何必悲观呢?”翌ri,我唤翠羽开箱。“左首第三个,红木雕花的,是这把钥匙。”我的记忆准确无误。翠羽却有些惊讶。她随我多年,情分已然不浅,因而直接问:“昭仪是想找什么东西?”因她这一问,我却犹豫了。那面琥珀刻兽,我忘不了,她必然也是记得的。我缓缓坐下,呷了口茶。翠羽见我这般神sè,立刻转身检视门户。待她回身到我跟前,我终于叹了口气,将拓跋勰的话和盘托出。“昭仪,您何苦骗他?”翠羽焦虑,但仍勉力压低声音,“这东西不如就还给殿下罢。留着它,ri后不定有什么麻烦……”我有些怔忡,捧着茶碗问:“会有什么麻烦呢?”翠羽愣了愣,摇头道:“当时在家庙中,夫人就说了,这东西不可轻易示人。”我有些不以为然:“我不是将它束之高阁了么?”翠羽道:“但东西毕竟在您这里,何况是御赐之物。”见我失神,翠羽又道:“您不如就偷偷还给……”“不。”我忽然极轻极细地否认了。我固执地想保留那一点相知的情分。哪怕当年的不堪,为他窥破,但窥破的也惟有他啊。翠羽愕然。我将钥匙收起来,起身道:“罢了,就收在那里罢。不必再看。”不必再看,却也清楚地记得那面琥珀清润的模样和凝在里面的蝉,以及拓跋勰的那句话:我要守为臣的本分,也会为你计量。不久,听说七皇子拓跋恌病了。因他幼弱,拓跋宏本该格外关心才是,却因冯清的缘故,不再涉足中宫。我并不刻意劝他,也并不关心拓跋恌。但出于礼节,还是吩咐翠羽前去问候。孰料,冯清将礼品原物奉还。我倒不在意,只随口问了问:“七皇子如何?”翠羽亦是缜密持重的人,将头轻轻一摇,目中的笑意却深了几分。我冷笑道:“那么,她是小题大做,旨在皇上了?”翠羽不答,转身yu将冯清退还的几样礼品收起来。我心中忽有所思,吩咐道:“不必,就这样放着罢。”就这样任其放着。不多时,拓跋宏果然下朝归来。殿外唱报再三,我却一直等他走到阶下,才仓皇出迎。他果然有些疑心,四下相顾,问:“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我流露出一点惊惶,似犹豫了片刻,才答道:“臣妾准备去皇后那儿看望一下……”拓跋宏随口说:“听说恌儿病了。”我很快接口:“看上去似乎并不严重,皇上不必担心。”他不禁疑惑道:“你尚未前去看望,又是如何得知的?”我立刻作出失言的悔意,踌躇不言。翠羽得了我的暗示,道:“昭仪已经去看过了,这是皇后退回来的……”我轻声斥道:“翠羽,你越来越放肆了。方才叫你收拾东西,你干什么去了?现在又胡说什么!”翠羽旋即伏地请罪。拓跋宏叹道:“下去罢。和你无关。”室内静了下来,他神sè如常,并无怒意。我心中虽有些意外,也不敢再提及。又过了好几ri,给事中王遇求见拓跋宏。言及七皇子的病,恳请皇帝亲自去看一看。王遇年事已高,又是太皇太后提拔的,拓跋宏不忍拂了他的面子。终于去了。我听说后,惟冷笑而已。苏兴寿轻声道:“昭仪可知,王大人亲自出面,这其中有个缘故……”我心知事情有些蹊跷,便举目睨了他一眼。他谨慎地压下声音:“王大人先去开导皇后。他说,唯有皇后换上汉装,此事才有转还的余地。皇后答应了,他才敢亲自去请皇上……”我先是震惊:冯清也会低头么?旋即却又冷然了。苏兴寿看在眼里,又道:“王大人可是太皇太后的人呐,自然能劝皇后了。”我不动声sè,问:“你如何知道这些?”他说:“奴才的拜把兄弟双蒙,在皇后宫中当值……”我沉吟道:“那么,皇后也肯说汉语了么?”“那倒没有。皇后推说对汉语不熟,尚须时ri学习。”这固然是推诿,但并不会得罪拓跋宏。我深知拓跋宏此时如履薄冰,他最迫切的举措是汉化、改革,而南伐之心又不曾淡化。在这当口,他必然不愿后宫有些变故。因此,冯清尽管只是一点点让步,他却能够顺势容忍。听罢,我一如往ri,心底纵有波澜万顷,微笑中,却是涟漪一痕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