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元宏北巡,至平城,亲自审问穆泰、陆叡等人。东阳王元丕也牵涉其中,他的弟弟元业,以及两个儿子元隆、元超,皆伏案被诛。按连坐之法,元丕应死,但元宏念他年老,留他一命,贬为庶人。这次谋逆,平城旧族多有参与。元宏亲自审案,一番整顿之后,守旧势力有如灰烬,纵有残余,也燃不起来了。区区数ri,平城事毕,元宏径往长安而去。此时,洛阳宫里,李彪向我禀报,元恂被拘禁于河阳城后,终ri念佛,颇有悔过之心,并且写下自白书,请御史贾尚转呈皇上。听罢,我心中一凛,有些紧张地盯着李彪。他旋即又道:“臣与贾尚共事,此信臣已得之。”我笑了一笑:“大人还留着它做什么?”李彪一怔,道:“臣不敢贸然销毁,废太子与皇上毕竟是父子,若有一天……”我心中又是一凛,轻声而坚忍地说:“那么,大人就设法杜绝后患吧。”李彪大惊,一时不明所以。我镇定地说下去:“如今,太子名分已定,若是恂儿被赦,局面该如何收拾?即便他不再是储君,至少也是亲王的身份。皇太子素来谦和,又怎能与兄长为难?你带兵拦截他出宫,又搜他的书信,他岂能不怀恨在心?只要想想高道悦的下场就知道了!”李彪惴惴不安,终于启齿道:“昭仪的意思,莫非要臣……”我冷冷一笑:“当然,所有的事,都是你出面的。这次,自然全看你了。”李彪倏然举目,惶然中带着几分尖锐的审问。我微笑道:“李大人不必有后顾之忧,皇太子会记住你这番苦心的。”不久,李彪捎信来,说他已销毁元恂的自白书,并说服御史贾尚与他一起上书,说元恂听说皇帝惩治平城旧族之后,口出妄言,与左右谋逆。元宏身在长安,几ri后,听说他派了中书侍郎邢蛮与咸阳王元禧,携椒酒前往河阳。我见到袁贵人时,她正立于庭中。黝紫深衣,葱白下裳,只余一个清冷的侧影。又是一年chun好处,柳絮已有纷扬之势。我一时却有些恍惚。“我似乎该恭喜太子之母。”她笑不露齿。废太子之前,她被罚闭门思过。如今,禁足令虽已不解而解,但她仍然足不出户。似乎真的淡化了争强好胜之心。她固然也还年轻,宫中的妃嫔都是年华正盛,然而细细一思量,元宏似乎是真的冷落了。我心中不禁慨然。她又道:“今ri为何有闲心过来?”一面说,一面向内走去。我顿了顿,忽然疾步跟上,及至与她平肩,才轻声道:“你说,你为何这么爱恂儿呢?”袁璎华蓦然止步,面sè煞白。她狭长的凤目,于隐约闪烁的泪光中折shè出一种尖锐的怨恨。转瞬,却失了神。我屏息静气,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中只有怜悯。她终于笑了,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第一个儿子,也与他一般大。”泪水这才流了下来,她顿了顿,又说,“太子的位置,本该属于我的孩子。但我贪生,亲手杀了他,他在我腹中才四个月……”我失sè,心中尖锐地痛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璎华忽然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我当年与林妃同时承宠,我怀孕比她略早一些。我私下里曾贿赂太医,他说这一胎是男孩……当年,我若不能狠下心,只怕今ri追封为‘贞皇后’的,就是我了!”说到此,她似乎已经豁然,甚至有几分自嘲的意思。垂目半晌,又道:“林妃温婉娴静,很受皇上宠爱。我私心里希望,她自尽之后,我能够独自承宠。她临死前,我向她立誓,定然珍视她的儿子……可惜,太皇太后要亲自抚养恂儿。”往事之迹清明如洗,我惟有默然。她又道:“我只当恂儿是我的孩子。一面爱他,一面也补偿林妃,她毕竟因我而死……”说罢,她猝然举目,凌厉而又冷静地望着我:“林妃因我而死,我心怀愧疚;你呢?你敢说高贵人之死与你毫无关系么?”这一问,有如惊雷。我几乎无法自持,惟有从心上撕一个口子,汩汩地淌出肺腑中的一丝真情:“我一面爱恪儿,一面也补偿高贵人。”璎华含着泪,忽然大笑起来。在她肆意的笑中,我凝视她,轻声道:“我明ri去瑶光寺,你随我去吧。”她怔了怔,低头沉吟。我微笑道:“瑶光寺距离河阳城并不远啊。”翌ri,轻车前往瑶光寺。马车停在阊阖门御道,袁贵人下车,换乘一辆牛车。我颔首,轻声道:“申时三刻,还是在这里。”然后,缓缓放下帘子。瑶光寺,近在眼前。我犹豫了一下,留下随从,终于慢慢地踱了进去。寺内,比丘尼成列相迎。我目不斜视,因为很肯定,这其中绝没有冯清。一朝落发,她从此杳无音讯。我只知道,她的法名唤作慈英。我入殿礼佛,三拜之后,又退到殿外,只见庭中横放着几只红漆木箱,正是我方才请人赠与冯清的。一名年轻妇人,仿佛等了很久,向我迎上几步,先敛衽为礼,然后解释道:“慈英请我转告昭仪,既已接受了皇家供恤,也就不再接受额外的赐予。”我并不恼。冯清的拒绝,是意料中事。只是,“皇家供恤”又从何说起?于是又问了一遍。那妇人答道:“王遇大人每月都送衣食杂物过来,转达皇上的慰问。”我的微笑忽然有了苍凉的味道。王遇在废后不久就被废黜,他本身的处境也不好,却仍然维护着冯清的体面,而冯清又何德何能呢。“我与废皇后是姐妹,难道今ri连见一面都不肯么?”那妇人退后一步,清亮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点疑惑。她终于领着我绕到后院禅房,轻轻叩门,向冯清说明我的来意。隔着薄薄的纸窗,里面先是沉默,随后,是冯清漠然的声音:“不必相见,请昭仪回去吧。”我无声地笑了,声音却是上扬的:“妹妹莫怪!皇上ri理万机,自然不记得了。我也是今ri才想起来。可多亏了王遇,以皇上之名行善……”身畔的目光一惊,那妇人似有不忍之sè,以哀切的神情阻止我说下去。我忽然觉得荒诞而无聊,恍恍惚惚地走了出来。那妇人亦尾随相送。我忽然停步,端详着她,她以一幅青布包头,眉目清朗。我笑道:“夫人。”她似微微一惊,欠身道:“是。”我问她:“你既然并非出家人,为何在此?”“奴上月寻亲至此,暂时在此栖身。”她口齿清历,有南音。我问道:“我方才和废皇后说话,你为何这般神sè?”她一惊,见我并无怒意,才轻声道:“女子为夫婿所弃,已是满心凄苦,了无生趣,昭仪为何连一点儿念想都不留给她?”我默然无语。我只是以这种刻薄来抵御心中的苦痛罢了。固然快意,而我又何曾真正愉悦过?“奴才失言了。昭仪恕罪。”她又欠了欠身。我忽然关切地说:“你说说看,你要寻什么样的亲人?”她犹豫了,半晌,轻声道:“奴是苦命之人,于此,早已不抱希望了。早晚也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我深深地看她一眼,说道:“我知道你有苦衷,若信得过我,不妨直言。我未必真的能够帮你,但一定等待时机,尽力而为。”良久,她终于启齿:“奴是南朝人,夫婿乃是……”申时三刻,阊阖门御道,袁贵人果然准时到了。我们合乘一辆车回宫。她的妆容有残褪的痕迹,显然流过泪。我轻声叹息。“多谢。”她简短地说,有些漠然,却又是诚恳的。我微微一笑,然后轻声道:“可惜,这是最后一面了。”中书侍郎邢蛮与咸阳王元禧,在河阳城传达了圣旨:赐庶人元恂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