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元宏封元愉为京兆王,元怿为清河王,元怀为广平王,元悦为汝南王。惟独元恌并未受封。我说:“这孩子福薄,一直体弱多病,小小年纪又受此厚封,恐怕他承受不起。”元宏随口应道:“那就再等几年吧。”于是,元恌是诸皇子中唯一没有王爵的。这一年的八月,元宏再度准备南征。彭城王元勰为中军大将军,领兵随驾。任城王元澄,以及尚书李彪、仆shè李冲,留守洛阳。出征前,元宏仍是踌躇满志的模样,似不经意地随口说起:“妙莲,你还记得朕曾经说过,只要再有二十年……”我笑道:“皇上不要胡说。”他从柔软的广袖之下握住我的手,久违的柔情让我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眼里含着笑,温柔而平静,重复道:“五年经营洛阳,五年征战南方,五年稳固天下。还有五年么,与你riri相伴……”歉意融于字字句句,我心中一酸,含愁嗔笑道:“臣妾都老了,未必能等到那一天呢。”“胡说。”他含着责备,仍有些孩子气地蹙了蹙眉头,“朕只求二十年,并不贪婪。”我笑而不语。二十年,于帝业而言,固然是短暂的;于我,于他,却太过遥远。他忽然认真地问:“如今,你还有什么不如意么?”我恍惚,似乎一切遂意,又似乎一切虚无。最终,只是缓缓地摇头。他凝视我片刻,淡淡的悲凉,从眼底深情中化了开来。我无力地微笑着:“臣妾祝愿皇上早ri凯旋归来。”秋意渐渐浓起来。出征那ri,薄薄的ri影照拂着他的两裆铠。坚硬狰狞的铜镣纹,正对着我鬓角摇曳无力的四蝶银步摇。临别的只言片语,不过尔尔。他遗下长久的一眄,清澈如水,坚毅如山。我睁目凝视,不忍眨眼。而马蹄的的,视野里却渐渐空旷起来。踏着暮sè,徐徐往回走。我忽然低首微笑,向元恪说道:“你父皇在一ri,征战就一ri不息。恪儿,你也这般争胜好强么?”元恪抿着唇,没有说话。我如今已不会再牵他的手,再揽他的肩。他长大了,眉宇间也锁进了一些我无法读懂的深意。我默默地走着,他默默地跟着。然后,他说:“母后,让你不快乐的事,恪儿不会做。”我怔了怔,但并不停步,笑道:“恪儿,我并没有不快乐啊。”不必回头,也看得见他迟疑中的惶惑。一连数月,前方的消息断断续续。先是李崇平定梁州,使元宏无西顾之忧;随后,南朝韩秀方等十五名将领投降,王师克沔北、拔新野……魏军攻新野时,俘虏了南齐舞yin戍主黄瑶起,因他当年于王肃有杀父之仇,元宏将他交由王肃处置。王肃将他烹而食之。也有惊心动魄的:在宛城东南隅,元宏亲自领兵过桥。南齐有勇士数人,着斑衣,戴虎头帽,伏于桥下偷袭,元宏人马俱惊……幸好军中有善shè者,及时救驾。我梦中亦是金戈铁马,血流成河。这一年,就这样仓促地过去了。chun天,彭城公主终于回宫了。元瑶才二十六岁,修长挺拔,一袭素sè深衣,温婉中又有清刚的气质。自驸马刘承绪病逝之后,她仍住在刘家,为他服丧、守节。整整三年。元宏怜悯她,数次派人接她回宫,她都是婉言拒绝。我暗暗思忖,她必然恨元宏当年将她下嫁给行动不便的刘承绪吧?chun寒料峭,苑中红梅寂寞地开着。数年前歌舞升平的影子,在这清寂的早晨,投shè于行将凋零的花瓣。我匆匆走过,缥sè衣裳是殷红中的一点突兀。不堪回忆,我如今已很少再抚琴唱曲了。走进元瑶的宫室。她临窗坐着,微微含笑,却并不出言。早有宫女迎上前,为我卸了披风,然后整装、上茶,有条不紊地忙着。“瑶儿。”我唤她的小名。清晨的天光,带着几分萧瑟,映着她白皙的面庞,几乎是透明的颜sè。我忽然有几分忧虑。她淡淡一笑:“嫂子。”这民间称呼,却让我觉得陌生。她又道:“或许,你更喜欢皇后这个称呼罢?”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仍然微笑着:“难道我说错了么?”有一些隐约的敌意。我勉强一笑,亦有意试探:“我更喜欢你和冯夙一样,叫我姐姐。”她的微笑,似乎有一丝僵硬的痕迹,言语却依然从容:“皇上出征前,也有赐婚的意思。不过,皇兄似乎疏忽了,他一面推行汉化,提倡仁孝,一面却要我在公公去世不久就改嫁他人……”她所谓的“公公”,指的是宋王刘昶。我忽然听出了几分意思,微微冷笑道:“你既已为亡夫守完了孝,与刘家已无瓜葛。宋王去世,并不影响你再嫁。”“嫂子是打发我出嫁么?”她笑了起来,无辜地说,“我即使再嫁,也得有合适的人呐。”我在她身畔坐下,恳切地说:“瑶儿,我知道你是有意推诿,但我还是想听一句真话……”她久久不语,而我就这样诚恳地望着她。她终于开口了,铮铮然似换了个人:“当年的刘家,我无法选择;今ri的冯家,我却可以拒绝。”我一下怔住,沉声问:“你拒绝的理由,难道是冯家,而不是冯夙?”“当年,太皇太后是如何凌驾于我父兄的?我虽是女子,也为此扼腕。”她忽然轻扬眉梢,清亮的眸中流光冰冷,“还有,我的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瑶儿!”我顿时失sè。她平静地望着我,又笑了一笑:“没有证据的事,就不说了罢。只是你心里好好想一想。”我并非没有想过。献文帝的英年早逝,深埋于元宏那一段黯淡卑微而不可轻易示人的岁月里。我不忍回忆他深不可测的眼,执著、坚忍、苦痛、孤寂,藏得好好的。然而我却知道。元瑶并不曾随我陷入这纷乱的思绪中,她冷静地说道:“皇后,恕我直言,我不会嫁入冯家。太师、司徒在世时,冯家轰轰烈烈,我尚且不屑一顾,何况如今?冯夙也不过是纨绔子弟罢了。”我惊而抬头。无力,也无理去驳她。对视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拈了另一个话题:“那么,你想嫁怎样的人呢?我或许可以促成。”一半关切,一半试探。元瑶沉默了,却是一半羞涩,一半戒备。半晌,才低声吟哦:“悲平城,驱马入云中。yin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这是王肃去年随驾巡视平城时所作的诗。我心中明了,只是矜持地微笑着。王肃曾与宋王共同镇守彭城,宋王病重后,书信往来以及遣使问候,都是王肃出面,而公主当时还在刘府,又是世子夫人的身份……元瑶见我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又正sè道:“若要我再嫁,则必须尊重我的选择。我不管年龄、氏族、官职,只求一个有担当、有胆识、有才华的男子……”我忽然轻轻一笑:“公主中意的人,说起来,与我家也有些渊源。”元瑶凝目而不语。我笑道:“王大人确实是很出sè的人物。但,他已过而立之年,难道没有妻儿么?”元瑶说:“王大人的妻儿已在南朝遇害。”我不动声sè,又问:“你信他么?”元瑶点了点头。见她这般决绝,我更不能直言,只是婉转地说:“王大人力主南伐,但李中书、彭城王等人都反对在此时南伐,任城王更是反感他。如此看来,他虽然深受皇上宠信,处境也有几分危险。若是这次南伐不能制胜,恐怕……”元瑶忧虑地望着我。我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他若是作了驸马,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她蓦然变sè,道:“皇后,你还是在为自己的弟弟说话?”“不,这和冯夙无关。”我并不理会她的**,平静地说,“以后,你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