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从悬瓠返回洛阳,行程是隐秘的。我心知他一天天近了,无数次地感受到他渐渐迫近的气息。就这样终结么?我心中犹自不甘。然而真正是倦了,忧郁、悲苦、凄惶、胆怯、羞惭、思念,ri夜相煎,又终于渐渐沉了下去。心中什么也没有。惟念念不忘于罗夫人那ri所陈述的事实,仿佛是她这番话,冷却了我锐意攫取之心。我似乎放心了,却不明白,我又有什么可放心的?当风而立,广袖罗襦之下,轻轻垂着的手中紧握一块佩饰,手心被硌得隐隐发疼。我如今终于有勇气直面它,亦是直面家庙那一段落魄不堪的岁月。绝望时,亦是豁然处,我仰面朝天,微微一笑。“高郎,你看明白了么?这就是一个圈套。”身后微有响动,我知道是他。这样自然地脱口而出,仿佛对他的感觉并未疏离。他似乎也怔住了,半晌才道:“皇后能设法对付么?”我意绪萧索,淡然道:“你的名字已经入了宫中籍册,除名也来不及了。何况,陈留公主既已知情,恐怕也瞒不下去……”高菩萨平静地问:“那么,你是与我同归于尽?”我终于转身,道:“你怕么?”他一丝犹豫也无,微笑亦是坚忍:“如此,我何惧一死?”这番决绝的神sè,我却怕了。心头忽然一颤,并非震惊,亦不是感动,只是莫名的不安。那ri,润拂于chun风之下的他,着素裳缁衣,戴进贤冠。我望着他,忽然有半晌的失神,仿佛回到多年前,清风朗月之下,他衣袍翻飞,温和而执著的凝视。我僵硬的心忽然有了和暖的温度,我知道他那时是真心待过我的。此时,恰有轻风拂起衣袖。他忽然问:“这是什么?”我僵硬地抬起手,并未刻意掩藏,而那面琥珀刻兽,他亦是见过的。一朝曝于ri下,光泽澄澈一如旧ri。他注视了良久,亦怔了良久。直到我掌心轻轻一翻,将琥珀重新握于拳中,他才问:“是始平王所赠的那一面?”“如今是彭城王了。”我微感怅然,低首自语,“不知我有没有机会将它还给他?”还给他,意味着曾经相知相重的情意,我已经舍弃了。高菩萨微笑道:“我没想到你仍然留着它。”我说:“留着它,倒也是个危险。”他的眉心微微一蹙,忽然带了几分调侃的意思:“既是圈套,如今可是四面楚歌了?”我凝神不语。我并非满盘皆输,然而,自罗夫人的话中,我仿佛得到了某一种证明,使我甘愿一败涂地。此刻,诸般心事,惟有一件最是分明:我还能为元宏做什么呢?保留他的体面,亦保留我自己的体面……心中其实早有了打算,却直到他临近洛阳,才终于下了决心。那ri,犹是chun寒料峭。掩了门,轻唤翠羽,示意她将面前的包袱一层层打开。一只白绫布偶赫然露出一角。我指着上面纤弱的笔迹,淡淡地笑了:“这是皇上的生辰八字。”翠羽一惊,仿佛触到了烙铁,猛然缩回手,大惊失sè:“皇后!”我的指尖微微发颤,却还是捻起银针,冷静戳了下去。这种尖锐的痛,直抵心尖,似乎可以将我的自惭和犹豫,抵去几分。人在委顿中,有一种坚忍的力量。翠羽终于忍不住,上前来抢。我起初有些怔忡,任她夺在手里,旋即却又挺身拼命夺下。“皇后,您不要干这种傻事!”她尽力压低声音,“巫蛊,是宫中的禁忌。”我心意已坚,正sè道:“正是因此,我才这样做。”翠羽哭着哀求:“皇后,高菩萨的事,您可以不承认的!或许还有转回的余地……”但我终究不能自欺。泪水晃悠悠地坠下,布偶上的字被晕染得模糊起来。我轻轻地揩着,连袖口也沾染了墨迹。我终于焦虑起来,凄惶地说:“有些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转回的。”翠羽狠狠地跺了跺脚,道:“皇后,你好糊涂!不能转回,难道借助巫蛊诅咒皇上就有用么?”我一怔,忽然停下手,微笑道:“你认为,我是想辅佐恪儿,效仿文明太皇太后么?”这话问得太尖锐了,翠羽无言以对。我自己低头一想,亦觉得惊心动魄。为何不能?为何不能?这样屏着气息,一声声逼问自己。然而,心里有一些东西,譬如戾气,譬如锋芒,终究是散掉了。我依然无法振作。待泪水渐干,我摇头道:“这一次,你想错了,我并不是……”翠羽猛然一震,似有所悟。我笑了一笑,也就不再说下去,低头捻起针,继续一枚一枚地刺着。七七四十九针。我长长地叹息一声,只觉得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我瞪着那只布偶,犹豫的心思似乎渐渐爬起,但我已果断地吩咐道:“翠羽,将它埋到后院之中。”我不允许自己有迟疑的念头。在翠羽尚未转身之前,我忽然从袖中取出琥珀刻兽,道:“将这个也埋了。”翠羽一惊。我又道:“彭城王随驾在外,我大概不会有机会亲自还给他。所以将它埋了。”顿了顿,又仔细地叮嘱道:“要埋在不同的地方,记着,埋得越深越好。”翠羽犹犹豫豫地伸手来接。这一当口,却有急促的脚步声,拾阶而上。只听闻元恪的声音:“我有急事要见皇后!”一面拨开阻挡他的宫女,一径入内,口中唤道:“母后、母后……”我和翠羽双双变sè。情急之下,我踉跄着将她往后推,让她从后殿门出去。她心中不忍,切切回望。我狠下心,以眼神相嘱。然后回过身,匆匆迎了出去,泪痕亦未拭尽。元恪惊而止步,呆呆地望着我。我顿时难堪起来,抬手笼了拢鬓发,又借势低头,仓促间收了泪意。再抬头,却瞥见元恪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我扶鬓的手。皓腕之上,垂下明黄流苏……我猛然惊觉,那面琥珀刻兽仍握在手中。霎时乱了心神,随即又想起,元恪是没有见过的,于是放下心来,勉强笑了笑,从容地将它塞入袖中,一丝儿穗子也不落在他眼中。这一惊一怔间,已迫出一层汗来。元恪也仿佛是极力掩藏起惊疑的神sè,然后说道:“七皇弟夭折了。”我目中微怔,没有说话,只是想起那ri,他抓起的那件金兕觥。若我真正关心过这个孩子,他是否……是否不至于夭折?元恌是元宏七个儿子中唯一没有封王的,亦是唯一早夭的。眼前,元恪略略停顿了片刻,又道:“父皇……已经回宫了。”我心中惊跳,深深地吸了口气。元恪是**的孩子,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母后……”然而,我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神sè,又将他这一问生生挡了回去。“去看看你七皇弟吧。”我终于平静地说。注:元恌早夭,实则是卒于元恪即位之后,这里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