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捅快,是要藉此身份来为民除害、伸张正义,而不是恃势行凶,为虎作伥,也就是实以捕役之名来行侠者之事。我们宁可放过,也不杀错;热潮虽然如山,但情义才是山峰。“大好头颅,谁刀斩之?”逃到霸州疑岭一带时,张三爸身边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和两师弟、五名门徒,不禁发出如此慨然长叹。可是他的五师弟“小解鬼手’蔡老择立即劝他:“这句话,不该说。”“为啥?”“当年,隋炀帝杨广,荒**无道,贪图恣欲,害死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终于激起民变,他变本加厉地享乐,并留在皇宫内享受他那用强盗不如手段自全国劫掳来供他一人享用的二十万美女,还时抖镜自照:‘好头颅,谁砍之?’你这样说,使我想起杨广。”张三爸大怒。他揪起蔡老择,使他双脚离地几乎是咬着对方的鼻子怒吼:“你竟把我譬作好大喜功、虚伪暴虐的昏君杨广!?”蔡老择给他扭得透不过气来,自然也谈不上回答了。好一会,张三爸才放下了手。“所以说,有些看来威风、听来豪壮的话,无知后辈跟着主子,却不知其意。像西楚霸王暗呜叱咤,千人皆废,在垓下受困时,曾泣歌:‘力拔山兮气盖世’其实只是失败者的哀歌,至死不悟,只把战果推诿于‘时不利兮’而他明明稳占上风、逢战必克时,却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之,有功不赏,当封不予,终于为刘邦这等奸雄所夺,自殁以终,死时才三十一岁,怨得谁来?我的败亡,也是自取灭亡,只是连累了大家,怎生得安!”张三爸放下了蔡老择,十分黯然意沮地说。蔡老择依然抗辩:“因为爸爹您不是这种人,我才敢直言无忌。请勿灰心丧志,力谋重振雄风:我们还没败。”其他六人听了,都说:“爸爹,我们都愿为您奋战,重振‘天机’声威。”张三爸叹了一口气,惨笑道:“我知道了,到目前为止,我的头颅仍是我自己的,也是大伙儿的,至少还不曾卖给什么蔡京、童贯、王黼这等狗徒的。”‘天机’本来是江湖上一个极有实力的帮会组织,三十年前,自组民兵助大将军王韶边防,击溃西夏大军。二十年前,又再助宦官李宪进军西夏,暗联络河湟志士响应,以绝外患,惜李宪当他们是流寇,一一设局捕抓磔杀。十年前,因皇帝赵佶远群臣而近宦官,重用蔡京,要把全国珍宝奇玩,全运往皇宫,贪官藉此强征暴敛,民不聊生,“天机”便私下维护惨遭荼毒的无告百姓,并除暴绅赃官。只是,这一来,却得罪了蔡京。蔡京设局,以征用他们为国效力为由,请他们聚合主力北上面圣,但一到东京却行全面伏杀屠歼,张三爸所率领的“天机”重要高手,猝不及防,在这一役中丧失十之七八,剩下的不是负伤匿藏,就是受困远遁。张三爸现在剩下的,就这身边几人:五师弟“小解鬼手’蔡老择。四当家“大口飞耙’梁小悲。三徒“灯火金刚”陈笑。七徒“一气成河”何大愤。八师侄“中原一笔虎”谢子咏。十一师侄“大马金刀”郑重重。还有一个小女儿:“玉萧仙子”张一女。他们经过血战,遇上埋伏、中毒死亡之后,辗转流亡,几次突围,到了霸州这一片荒凉的所在,四百多人里,身边只剩下了七个人。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不过,现在我很明白当年为何项王到了乌江边而不肯渡的心情了;”张三爷凄然道,“他不只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而是完全给击溃了”,他也对不起他的江东子弟。”“小解鬼手”蔡老择却说:“不过,如果他真的肯忍一时之辱,先行渡江,结合部众,从头再来,天下未必稳由汉刘邦所得。”听了这句话,张三爸就静了下来。梁小悲、蔡老择,都是他的师弟,但都可以在面前畅言无碍,彼此感情也融合无间。不仅师弟可以如此,就连门徒也一样畅所欲言,并没有严格的辈份之限,但在门规下令之际,却绝对服从。不过,门人都因尊重张三爸,而称之为“爸爹”,连江湖同道、长辈徒弟,都一样尊他为“爸爹”。张三爸深邃的眼神发出深透的光芒,问:“我们已逃亡三百里,大部分敌人已给我们撇下了,剩下的还有些什么人?”这点惯于行军布阵的“大口飞耙”梁小悲最清楚不过:“敌人还有四批:一是蔡京门下走狗‘百足’吴公,他率领至少有一千军兵,搜捕我们,相距甚近。”“第二股是‘暴行旗’的二当家‘雷轰’钟碎和三当家‘电斩’载断。他们忌‘天机’已久,趁我们落难,要落井下石,斩草除根。”“第三批是‘九分半阁’阁主巴比虫那一干人,他们是蔡京在霸州一带的爪牙,使我人自投罗网的毒计,巴比虫有份布置,他当然不会放过我们。”“第四批是……”说到这里,梁小悲有些犹豫。何大愤却接了下去:“第四批是公差。”“公差不足畏。”张三爸道,“朝廷积弱,只会欺压良善,天下有几个好公差?”何大愤道:“他们一个是东京‘千里神捕’单耳神僧,一个是霸州第一捕头‘铁闩门’霍木楞登,另外一个,却仍不知是谁,只知是沧州名捕。前两人各率衙役一百名,前来围捕,都是六扇门中第一流的好手。”张三爷惨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道:“以我们现在实力,可以对付他们四股人马吗?”大家都说:“不可以。”“灯火金刚”陈笑一向口直心快,还加了一句;“恐怕连对付其中一批都很难。”张三爸舒了舒身子,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蔡老择即道:“先得要裹伤养伤,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抢着说:“吃东西。”小女儿张一女还加了一句:“我都饿死了。”这些人忙着逃命,已两天半没吃过任何食物了。只有“大马金刀”郑重重依然眉锁愁重地说:“师兄姊妹们一一丧命,我哪还吃得下?”“就是因为他们已经牺牲了,我们更要吃;”何大愤说,“我们不仅为自己吃,也为他们吃。吃饱了,才活得下去;活下去,才有望有日能为他们报仇。”“你不是跟小师弟张炭最要好的吗?”蔡老择故意激郑重重振作起来,“他现在只不过是失散罢了,你要是饿死了,他可吃得饱饱的,人鬼殊途。阴阳相隔,你可见他不着了。”郑重重眼睛亮了。他跟张炭是生死之交,在一群师兄弟里,就算他俩最是要好。“谁不想吃?饿都饿死了!”谢子咏抚腹惨兮兮地说,“现在哪来东西吃去?”那是真的。粮食都吃光了,不然,也掉光了。这一路上饿莩遍野,民不聊生,加上这一带荒山野岭,哪有可吃的?“是了。”张三爸颇为感慨地说,“这些年来,我们在江湖上混,还没学会怎么混顿饭吃么!”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得很涩。的确,这十几年来,张三爸的地位渐高,“天机”组织在对付贪官污吏时也从中取得巨利,大家都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对械斗决战并不陌生,但对如何在此荒凉之地填饱肚子,却都束手无策。何况,他们身上都负着伤。大大小小的伤。多多少少的伤。或轻或重的伤。——还有受创最重的、疲乏的心。包扎好伤口,他们开始去觅食。“天机”素来讲究联络讯号的,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发现敌众,即可放出旗花箭号、青蚨钱镖,他们就会尽速回援。他们本来以为找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一一他们打过最难打的仗,杀过最难杀的人,曾在三千大军中刺杀一名敌将,曾星夜越过遍布蛇蝎的大沼泽,曾在数百敌骑下仆身斩蹄,曾在箭雨枪林中盗取印玺。可以说,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不敢为的,也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办不到的。可是,今天却叫他们去找吃的。霸州一带,早因贪官采办“花石纲”,而弄得饿莩遍野,民不胜扰,豪强专制,寡弱受凌,又逢大旱,惨不堪言。这一众奇士侠客,找来找去,找到入夜,还找不到可吃的。山边还有几户人家。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去讨食。“我们自己都没有可吃的,还会给你!”有些农户以为他们是强盗,既畏惧又防范,不过见总算不是官兵,才比较放心。他们就算有贮粮,也早给官兵搜刮一空,留下性命已算侥幸了。在他们心目中,强盗不过是狼,而军兵却厉于猛虎,遇上则尸骨全无。他们想下田偷点瓜薯,但田里一片枯焦,荒凉龟裂。“唉,此地竟那么贫瘠。”张三爸浩叹道,“可恨的是,我们看那些狗官却每餐大排筵宴,千名陪客,数百美女作伴,一个五品小官每一餐浪费的,至少够三百个这些无告苦民吃上一年,就算我们平时大吃大喝,说来也太不知俭省了!”梁小悲道:“所以我们‘天机’更不能给撂倒,更要为这些苦民伸张正义,奋斗下去!”“可是”,张一女再也忍不住了,“我们再没食物入口,只怕马上得要倒下去了。”他们拍门,猎户人家都不敢应门。这几人饿疯了,只好踢门而入,里面的男女老幼都跪地叩头哭号:“军爷,军爷,我们都没吃的了,小三子前天已饿死了,但军爷要献予圣上的两尾獒,我们还好好的奉养着呢!不敢有失。”张三爸只见围栏里一只似野猪又似鼠又似鹿般的怪物,长有两条毛刷子一般的“尾巴”,正在吃着肉骨和菜叶,而那围栏也是这户人家里漆髹得最体面的事物了,顿时心知,这些人宁愿自己饿死,也不敢稍有“薄待”这要献给圣上的“奇兽”,万一这异兽死去,全家不是尽遭抄斩,就是发配边疆世代为奴,实在是“人不如兽”。然而张一女却闻到香味。肉香味。她过去灶口把锅盖一揭,果然烹着盘肉。“有肉!”张一女发现这户人家不老实。“那是小三子的肉。”那老妪呆呆的说,“我的三儿子快死了,我就跟他说,你可以死,灵物不能捱饿,于是我就煮了他,给灵物吃,呶,它现在吃着的就是了。”张一女瞧瞧那只丑陋怪物正咻咻地嚼着的肉骨,还霍霍的向众人伸出一条像它尾巴一样开叉的舌头,而灶上还蒸着那一盘少了一大块的人形,哇的一声,掩面出去,呕吐。呕吐不已。“我们不能在乞丐里抢饭碗,”于是张三爸毅然道,“我们不如趁还有点气力时,越过疑岭,先赴沧州,去想办法。”“对”,蔡老择也点头称是,“沧州辛家兄弟、‘八字刀’还有‘天机’盟友‘止戈帮’都在沧州,他们都财雄势大,没理由不助我们一臂之力的。”他们话是这样说。希望是这样抱持着。——不过自逃亡以来,一路知交尽掩门,世上是真的有患难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的事儿。所以在翻山越岭,一面在闪躲追兵,一面奔赴沧州之际,“天机”连张三爸在内的八名成员,都不免忧心忡忡。“天机”八侠好不容易才突破万难,攻破了官兵的封锁线,夺了一名官带的干粮,八个人勉强算是有食物进了口,强忍到晚上,越城投奔“止戈帮”。经过通传,久未见人出迎。从前,以“天机”龙头张三爸之尊,来到此地,“止戈帮”的帮主“指天金戈”武解为首,无一不雀跃万分,倒履相迎。而今却十分冷落。张三爸忍辱负重,一再请管事传报,自己等人是有急事,渴见武帮主一面。然面陈笑和何大愤已抑压不住怒火了:“去他的,摆什么架子,不见就拉倒!”“昔日他要我们助他复位,又是怎么一副咀面,就算不知恩图报,也不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张三爸长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们现在是什么遭遇、什么环境!就看开点吧,是我们求人,不是人求我们。”又等了一阵,月已中天,才有人把他们叫了进去。大厅里倒是杀气腾腾的。“止戈帮”的六名当家都金刀大马地坐在那儿,趁手兵器也不离身,火光猎猎晃动,像一条条着了火乱腾的蛇。张三爸拱手笑道:“武帮主,怎地如此大阵仗?”但当家们都没有笑容。武解铁着脸道:“张三爸,你犯了王法,而今已是‘黑人’我们‘止戈帮’可是尊奉朝廷忠于圣上的正当帮派,也帮不了你,你走吧。”陈笑和何大愤都待发作,张三爸都制止了,只说:“我来这儿,干冒奇险,也不敢奢望各位破家相容,只不过,当日贵帮遇上叛变时,平乱复位一节事上,咱们也出过力,捐过八百两银子,却不知能否退还一二,只求不必沿途乞讨,已不胜感荷。”“上戈帮”的人都笑了起来,武解道:“有这回事么?谁看见我借你银子了?我也说你借了我三千两银子,怎么?今日可有得还?”梁小悲怒叱:“你们这干负义之徒——”武解脸色一沉:“怎么?”其他当家都抄起了兵器。武解横着眼对张三爸道:“我说呀,三爸,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张三爸长揖道:“谢谢高抬贵手。”说罢便领大家要走。“慢着。”武解叱道。张三爸缓缓回身。——这叫自取其辱。他已下决心:如果真情非得已,也只好放手一搏了。武解却不是要打。“银两我们没有,这儿人倒有一个,他熟沧州地形,或可带你们平安离开也不定。”张三爸只见座上一少年汉子徐徐起身,长得相貌堂堂,年纪应该甚轻,穿得也甚简朴,但看去仿佛比他年龄要长几岁,而且还有一方之主的尊贵。他那一双手,似乎长得过大了些,摆在那儿都嫌显眼。“小兄弟是——?””“我姓铁。”那少年坦诚抱拳,朗然道,“拜见张龙头和各位大侠。”“你跟我们在一起,不像往日,现在已毫无好处,反而随时被祸,你可想清楚了?”“我一出道便听过‘天机’的事迹,现在想真的看一看‘天机’的行止。”“看一看?”谢子咏道,“只怕你看到的尽是我们虎落平阳的惨状吧!”不幸言中。——世事往往是吉兆的迟迟未到,而恶症却惟恐来晚。他们到了“宝马银枪”辛大辛和“神骏金钩”辛大苦的院宅,遭受的是比“止戈帮”更不堪的待遇。他们一报传了名字,辛氏兄弟立刻跟他们“见了面”不是“接见”。而是亲自出来,跟他们会了面;当然,在辛大辛、辛大苦背后还有一群刀在手、箭上弦的护院门徒,而辛大辛手控银枪、辛大苦双手金钗,一副出来缉拿江洋大盗的阵仗,只生怕给强梁劫匪入了屋。张三爸见了这场面,就苦笑道:“叨扰了。”准备转身而云。梁小悲忍无可忍,戟指骂道:“姓辛的,当日‘暴行族’铲平了辛家庄,要不是我们‘天机’替你们赶走了恶客,你们能有今天?”张三爸截止道:“小悲,别说了,说也没用,走吧。”“站住!”辛大辛大吼了一声。“就是因为我们有今天,我们念旧,才不落井下石,一钩钩下你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颗狗头!”辛大苦道,“记住,你的头本来是我的!”张三爸再也不答话。他下令谁也不许答话。他们只冷静地退走。只有一人发出一声冷笑。“谁的头都是他自己的。”那姓铁的少年人。辛大苦可不容情,一钩挂落。张三爸喝了一声:“闪开!”长身要招架这一钩。那少年也没闪躲。他只用手一挡。张一女关切地问:“怎么?受伤了没有?”少年只摇摇头。张三爸不想启衅。他跟七名弟于和这名少年离去。离去之后,才发觉这铁姓少年并没有受伤,只左臂袖子稍为钩破。而在辛家庄的辛大辛,注视到他老弟辛大苦的金钩,竟倒卷了一个缺口。那是削铁如泥、断金如竹的兵器,还是粤南“黑面蔡家”打镌的,就算那是一只铁造的手,也得给他应钩而下。而今,损的是钩。张三爸决定放弃。梁小悲和蔡老择却认为应该要坚持下去。“辛氏兄弟恩将仇报,而且他们也跟贪官劣绅勾结,以采办花石呈天子的名义,霸占不少农田,劫夺民物,不如杀了,顺此以辛家庄为屏障,拒抗官兵。对付他们,得趁我们还有足够实力。”这是蔡老择反守为攻的意见。张三爸反对。“我们平时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是我们人在安逸强大而打抱不平、拔刀相助,而不是为我们私己利益杀人越货。而今我们流落亡命,若在此时找诸般藉口侵占武林同道的基础,这样做了,就算理由找得再充分,但在心里也说不过去,而且,他日在江湖道上也抬不起头来。”梁小悲则建议:“我们再去找庞员外。庞捌一向比较有人情味,而且爸爹您对他有再造之恩,当年他给官府围剿时,‘天机’也曾予以庇护,我看他决不是断恩绝义之人。”对这意见,张三爸接受。“反正已来了沧州。反正已找了辛氏兄弟和止戈帮武解,现在也不在乎再丢一次面了,而且,反正也没有更坏的了。”有。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庞员外见张三爸一行人风霜扑脸地来,他大喜过望、喜出望外地热烈相迎。他很热烈。他热烈地拥抱每一个人。他热烈地呼唤每一人的名字,就像呼唤他久违了的战友,他热烈地把他们迎进屋里去,更热烈地为他们泡茶,且在他知道这些人正饿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更热热烈烈地打发总管“单峰神驼”马交去为他们夤夜买酒菜回来让他们大快朵颐。“怎么现在才来找我?不当我是朋友了啦?”“我等你们好久了。”“不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爸爹,只要你在,我庞捌一定竭力为你效命。我这颗头,一向都是你的。”这是庞捌剖心沥肺的话。——幸好有来找庞捌。张三爸暗自欣慰:幸而世上还有庞捌这种人,否则一旦患难,旧交尽成仇,做人交的全是这种掉头而去的朋友,实在太令人心寒了。忽然,那姓铁的少年凑近张三爸的耳边,说了一句非常低非常小声的话:“军队已经开始在外面包围了。”张三爸立刻突围。包围已开始。但未完成。张三爸迅速出手,庞捌立即呼啸埋伏好的护院一拥了出来,交战之下,张三爸仍能奋勇抢攻,一举擒住了庞捌。他非常忿恨。“你为什么要出卖我!?”庞捌的回答竟然是:“谁叫你落难?”张三爸本来想杀了庞捌。但他杀不下手。因为庞捌的妻子,儿女见他遭擒,全都哭号哀告,要张三爸手下留情。张三爸真的手下留情了庞捌的命,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势里,杀了庞捌,庞家大小,只怕都活不下去了。——庞家只庞捌一个人对不起他,他不能害了庞捌一家十七口。他率领七名“天机”门人冲杀出去。围捕的人是“百足”吴公率领的,有两百多人,余众尚未赶到,张三爸在他们未布防好前就已全力硬冲,终于突围而出。不过,陈笑和郑重重都受了不轻的伤。郑重重尤其伤重。他们逃回霸州野屁店一带:肚子,仍然是饿的;负伤,比先前更重;追兵,则越来越多;而天下之大,却无有容身之地。待稍为安定下来,他们发现两件重要的事:一是姓铁的少年“不见了”。——一定是突围的时候,他没有跟上来,可能已身遭横祸也不一定。梁小悲和何大愤一听,就想回去找这铁姓少年:“是他通知我们有埋伏,我们才能及时突围的,我们岂能丢下他不理!”张三爸道:“我也欠了他的情,我也想救他,可是这样回去,又有什么用?只听人救不到,只枉送了性命。”蔡老择则认为那姓铁的小兄弟应无大碍,因为打从战斗开始,他已“消失了”,而直至他们突围而出,都未见铁姓少年落入敌手,也未露过面,虽未“杀出重围”,但想来亦应已“溜出重围”了。此事争论不了多久,就争论不下去了:因为另一事更惨重——那就是饥饿。饥饿完全爆发。“天机”诸子已撑持不住。饿比伤还可怕。他们不怕血战,无惧负伤,但总不能在完全没吃东西的情形下血战负伤。他们决定无论偷也好、抢也好,都得要弄点东西充饥再说。他们去了几户人家,讨吃的,全部没有,梁小悲光火了,问:“那你们吃什么?难道你们不吃可以活到今日吗?”那些瘦骨嶙嶙、衣不蔽体的百姓倒很乐意回答问题:“我们卖掉老婆、卖掉儿子、卖掉女儿,能卖的都卖了,只换一两顿好吃的,剩下的都得交给官差办花石献呈圣上。”“要吃的,还是有的,我们吃蓬草,那味道像糖一样,吃了只求饿不死。但近月天旱,年来无雨,蓬草也没了,草根也挖尽了,只好割树皮来吃。榆树皮的味道不错,你们可以试试看,但近的都给吃光了,只好吃其他树皮,吃了有时反而可以早些死。”“还有一种叫观音土的,是石块,用水煮沸成糊,味道腥膻,吃一点就饱,但不久就腹胀不止,土和泥在肚子里还原为无法疴泻,坠胀而死。我们原来贫苦的早就给压榨光了,本来富有的也给劫夺净了,我们这一带正为奇花异石呈给皇上,大大小小官员都多多少少捞一笔,这儿还好,邻县已开始吃人肉了。这次她忍住不吐。忽见一小孩趴在地上吃东西。她兴高采烈地拍手叫:“终于有东西可吃了。”她这回倒不是为自己找到吃的而高兴,而是为那皮黄骨耸腹胀的小孩而喜悦。但行近一看,却见那小孩吃的是粪便。他太饿了。就在这时,只见一人血流披脸,颤颤晃晃地走来,边哀叫道:“我的头呢?我的头哪儿去了?请行行好,替我找头!”张三爸等定睛望去,只见来人整个鼻子给人削却,发亦剃光,脸颊血流不止;众人虽历过江湖大风大险,也不禁骇然。乡民都说:“这本是商贾,敢情是来到这一带,货银全给劫了,妻女也给掳走,他的鼻子也给人削下来吃了,于是就疯了,这两天都在这儿找他自己的头。”张一女听了,就很同情:“爹,我们要不要去帮他?”“帮他?帮他找吃的,还是找妻女货物,或是找害他的土匪一把烧杀?”张三爸惨然道,“我们现在,恐怕连自己都帮不了自己了。”忽见一个人影,掠了过去,按倒疯子,替他止血裹伤。却正是“失踪”了一段的时间的:铁姓少年。看样子,起初那疯汉似还不情愿,故而挣扎甚剧,但后终不再挣动。那少年敢情很有两下子。“爸爹,你觉不觉得这少年人神出鬼没,很是有点可疑?”“可疑?”“他来路不明,”蔡老择说,“还是防着点好。”张三爸道:“也不怎样,他一直都是帮着咱们的,切莫把朋友逼成了仇敌。况且,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少年人罢了,他能做什么?”“爸爹历难,反而更仁慈了。”蔡老择不表同意,并说,“可是,对敌人仁慈无疑就是对自己残忍。你不杀庞捌,那是放虎归山,当年魏武王只因疑心就杀洛阳吕伯奢一家,但他也因而能挟天子而令诸候,成盖世之雄,今庞捌却是罪有应得,该死之至。”蔡老择所说曹操杀吕伯奢事,张三爸是明白的。他手下养有不少能人异士,像梁小悲便精擅轻功雕版之术,何大愤精干刺绣纺织,陈笑擅于阵法韬略,谢子咏善于卜算绘图,郑重重则是悍战刀客,蔡老择则专研史书兵器。他常常听从身边这些高手的意见,综合分析后,再作出判断,集众人之得,可保不失,其实,这也就是张三爸有过人之能、用人之得。曹操原跟吕伯奢是故交,当时曹操不肯接受董卓封官,易容化装,自洛阳出,投奔伯奢。伯奢正好不在,伯奢子及其家人见曹操至,十分高兴,磨刀霍霍,曹操是惊弓之鸟、疑心病又重,竟不问情由,连杀吕家八口,后来知道伯奢一家只是磨刀杀猪以款待他,他还不悔,说,“宁可我负天下人,不令天下人负我!”然后逃亡,路上恰遇吕伯奢沽酒回来;伯奢见得故交,喜极,不料曹操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竟连吕伯奢也一并杀了,以绝后患。蔡老择引曹杀吕家为例,是劝张三爸不该存有妇人之仁。人在险境中,要化险为夷,就得要冒险。要凶险不成危险,就得先把凶险彻底消灭,完全铲除。成大事者,本就该有非常手段。不过张三爸坚持不肯,非常手段者,未必就能成得了大事,但牺牲定必然酷烈;他现在正颠沛失意,更能了解一个人不得志时心中之悲苦,所以杀友害人的事,他更不愿为。不过,为了充饥,有些事,也不得不为了。经过饥肠辘辘的聚议后,一众“天机”成员向张三爸作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建议:偷!听到“偷”字,张三爸着实吓了一跳,连脸色也都变了。“偷!?”“不偷不行啊,我们都快饿死了!”何大愤相当悲愤地说。“再不偷,我们就没办法活下去;咱们先偷了再说,俟日后有钱再还,岂不是好?”陈笑比较达观,所以设想周到。“请爸爹不要再犹豫了,应作权宜之计,否则,再有敌人来,咱们也无力抗敌了,请三爸三思!”梁小悲悲从中来,对于“偷”,他以堂堂“大侠”身份,当然也觉得无限委屈。张三爸抖着胡子,看看凄凉的月色,看着看着,脸上也布满着落魄者的凄凉之意。“好!”他像壮士断臂般地毅然答允下来。众为之雀跃。欢呼。“——可是偷什么?”大家有的是杀人、决战、械斗的经验,但谁都没有“偷”的经历。——从前,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对了,偷什么?大家都莫衷一是,商量不出头绪来。开始时,有人说:“饭。有饭万事足。”第二人道:“车,你又不是黑炭头,他才饭桶,平生只爱吃饭!”另一人说:“粥,可以吃得比较快。”第四个人比较有联想:“最好是牛肉粥,我好久没吃牛肉了。”“如果有一条五花蒸鲤鱼就更好。”“我还要东坡羹、芹芽鸠肉烩、金荠玉烩、李环饧、明火暗味炙鹅鸭……还要——”想到吃,想起食,张一女就一股脑儿顺口溜地说了下去。“想死!”张三爸喝止了她,“你以为你还是在家里当小姐住在扬州且于紫云楼上点菜不成!?”可是他喝止太迟。人人都听到对方胃部怪叫的声音。“偷饭要入屋,不如就——”蔡老择只好充当“老手”,下令道:“偷**!”“偷鸡!?”说了这两个字,人人都似罪大恶极似的,纷纷掩住了口。“怎么偷?”大家又面面相觑起来。“鸡……鸡啊鸡……”张一女已如痴如醉,想起她的鸡食谱来:“贵妃鸡、盐酥鸡、宫保鸡、人参鸡、粟子鸡、童子鸡、西施鸡、麻辣鸡、块子鸡、红油鸡、川辣鸡、叫化鸡、盐?鸡、豆豉鸡、云英鸡、醉鸡……”“你们要偷鸡,一定要找大户人家,不可向贫苦人家下手,而且,得手之后,要记住那一家,以后有钱时,偷一鸡偿还十鸡,知道吗?”张三爸跟他的部下们“约法三章”。“可是,”谢子咏苦着脸道,“这儿住的都是破落户,哪有养得起鸡的人家?”“没有?”张三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就去找啊!总不能向孤苦人家下手吧!”“我知道,”那姓铁的少年忽然插口说,“野屁店山阴那儿有一处庄院,是盐贩子的落脚地,但而今盐贩脚夫全给皇上征用押花石上京去了,剩下的多是老弱,不过也总算养了些畜牲,不算贫寒,偷一两只或无妨。”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户比较富有的人家。那家人后院养了几只鸡。众人一看,仿佛穷人乍见金元宝,眼睛不但发金,还发亮,更亮出奇光。连蔡老择也口不择言,嗫嚅地道:“鸡、鸡、鸡……”可是除了鸡之外,还养有其他的畜牲。于是郑重重也喃喃地道:“猪,猪肉……鹅,鹅头……鸭颈……鸽,烤鸽……”“你卖唱呀?”梁小悲牙痒地道,“快,快去偷鸡啊!光看不偷,鸡肉就到手哪?鸡腿就入口哪!?”“偷?谁偷?”众人都相顾而问,然后一致推举:“当然是你去偷啊!你阁下是打头阵的人材!”“我!?”梁小悲几乎没跳起来。他平时有功忙不迭承认,而今推诿惟恐后人:“嘿,哈哈,嘻嘻嘻,这种事嘛,我不行的,还是老择胜任有余。他才是打头阵的英雄!”大家当真是礼仪周周、推“位”让“贤”不已。到了入夜,鸡是夜盲的,都挤在鸡舍里一起瞌睡,张三爸一伙人便去偷鸡。不料,他的门徒虽有一身武功,但当小偷还是第一次,结果,都心惊胆跳,手腾脚颤,自觉十恶不赦,互相推庄,有人一脚踩入泥沼里,有人给竹篱划伤了肘,有人还噗通一声摔落池塘里。终于,有人踩着了鸭脚,顿时鸭叫鸡飞,狗吠猪嚎,有两只大白鹅还追人来猛啄。众人更是心烦意乱,梁小悲一松手,鸡挣脱了,他们就一脸鸡毛地叱喝着,四围乱追穷赶,一时竟擒拿不着。这却惊醒了两个妇人,一老一少,老的皱纹满脸,腰身伛倭得像虾米一般,但眼色还是很精警。活在那样的年代,活到这年纪还要活下去,自然不得不精警。少妇却很标致,不施脂粉,青布粗衣,但自有一股韵味。她们看见来了一大堆“恶客”,立即大叫:“强盗啊,来人啊,有贼啊!”“天机”一众雄豪平素杀人于万人之中,进退自如,了无惧色,而今给老妇这么一叫嚷嚷,全都慌了手脚,溜又不是,打又不得,抓住的鸡,还咯咯叫挣扎不已,撒得蔡老择一手都是鸡粪,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梁小悲人急生智,索性装成盗匪,凶巴巴地一步标前,龇齿低声吼道:“你再叫,我打杀你。”没料这一吓唬,那张嗓子大叫的老婆子变成尖叫,而那怯生生的美妇却一吓就晕倒了。一个小孩跑了出来,手里抓了把竹杖,拦在美妇身前,一力护着,愤恨的瞪视众人。大家给这小孩子一瞪,作贼心虚,全都退了几步,心头害怕。蔡老择仍抓着鸡,他虽然一手鸡粪,但仿佛已闻到烤鸡的香味,当下低叱道:“快下手,不然整条村的人都跑出来了。”梁小悲大急:“怎么下手?”蔡老择道:“打晕她呀?”梁小悲下不了手,反叫蔡老择:“你下手啊!”蔡老择骂道:“你没看见我抓着鸡吗!”其实,他也下不了手。张三爸已喝止:“不行,不可伤人!”还是谢子咏先想到:“先点了她穴道不就行了?”张一女骂他:“她们是普通人,怎受得了封制穴道手法?”郑重重慎重地道:“万一没人替她们解开穴道,那可惨了。”张三爸走过去,把手指一只代表了“龙尖”尊的翠玉戒指除了下来,塞到老婆子手里:“我们不偷,我跟你换,可好?”老婆子怔了一怔,看了看翠玉戒指,骂道:“看你举止高贵身上有这样贵重东西,还学人偷东西?敢情也是偷人的。人穷志不能短,你也一把年纪了,好学不学,带一伙年轻人来偷窃抢夺?人人便是学你这般,稍遇艰辛便害人利己,眼前天下才会乱成这样子!”这时,庄院里忽然走出了四五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男女,见张三爸如此逼近老婆子,都持棍喊打:“捉贼!”有一个婢女,还一盂桶就淋向张三爸。张三爸从未给人当作是贼,给淋了一身,竟避不过去,只及时闭上了眼睛。只闻一阵冲鼻的膻味,原来是尿液。梁小悲等见张三爸受辱,都护着张三爸要跟对方动手,张三爸连忙喝止。“我们走吧。”“慢着,”老婆子抓了一只鸡,塞到张一女手里,望着张三爸斥道,“看你也凄凉,这鸡送你。你这样打家劫舍,也撑不了多久,迟早定必遭官府抓去,一定当杀人越货的大盗拷办。别骂我老婆子多事,我吃盐多过你吃米:得些好意须回手,否则只连累你这么多个手下后生!”面对后山的荒岭残月,张三爸负手踱步,不时长叹。庙前传来幽怨的萧声。“爸爹,你不要难过,”郑重重原是负责守在爸爹身边的人,他见张三爸一下子像老了许多,为他难过,也知他难过,所以忿然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雄风,当回来报这个仇雪此恨!”“不,不可以。”张三爸连忙道,“有一天我们若能重振声威,应该要回来好好报答他们的恩典。”这时,鼻际传来香味。他们正在烤鸡。一一一只鸡肯定不能填饱大家的肚子,但总比连一只鸡也没有的好。u“你去吧,”张三爸说,“不必护着我了,小心他们把那份都抢了吃。”郑重重听了,连忙回到庙前“蓄势待发”去了。那姓铁的少年见张三爸独自望月,走过去,轻声道:“你很难过?”张三爸苦笑道:“人最好就是不要夫败,一旦夫败,面子、朋友、财富、荣耀就全都没了。”铁姓少年道:“人谁无败?不会失败的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张三爸喟然道:“你还年少。”铁姓少年道:“一个人是不是个人物,得要看他失败时如何振作,得志时如何自抑。”张三爸讶然道:“你只是个少年!”铁姓少年笑道:“我年纪不大,但早出道些,阅历也不算少。据我所悉,爸爹跟我传闻中所得的印像并不一样。”张三爸道:“那你本来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钦姓少年道:“你在官府的文案里;你是**掳掠、无恶不作、劫饷夺命、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时,萧声忽止,荒山更寂,庙前的几声争吵嚣闹,更显庙后荒凉。张三爸一哂:“官方发布的消息,信之无异于问道于盲。”铁姓少年道:“人们相传中:你是个为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的领袖;也是个为国尽忠、舍己为民的侠客。”张三爸苦笑道:“就算我以前是,现在也已不是了。”说罢他就走开了。进入了破庙。张一女走过来,手里拿着管玉萧,跟铁姓少年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有些耽心。”她的年纪其实与铁姓少年相仿佛,她对这沉着的青年人很有好感。铁姓少年也觉得她是个美丽而好的女子。美丽已不容易,何况人还很好。铁姓少年浓眉一剔,道:“他才四十岁不到吧?”张一女道:“我爹今年四十一了。”“他太沧桑了,一定受过了许多伤,不止在身上;”铁姓少年感慨地说,“一个人身子要是受伤太重,便很难复元;一个人心里受伤太多,也不易振作。”然后他说:“我担忧的是这个。”张一女悒然道:“我耽心的是他……他历了这次的重挫,像完全变了个人。”“怎么说?”铁姓少年再沉着,毕竟也是个少年人。少年人难免都好奇。“我们这回自京城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才遁战到了雄州,‘暴行旗’的人搜不到我们,便趁打家劫舍,我以为爹爹按照他平日的侠义心肠,一定会去制止,可是他……”张一女很难过,说不下去了。铁姓少年道:“他现在心情不好,况且,如果出手相救,岂非暴露了行踪?”张一女仍是耿耿:“可是,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呀。”铁姓少年道:“我看,爸爹他是心情难过——”张一女驯良地抬起头来,乌亮亮的眼像乌漆漆的发一般的黑。“你明知他人好,也明知他难过,为啥还要不放过他,追踪他,加害他呢?”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手上的萧已疾戳而出。萧当然是用竹子做的。玉色的竹。但萧尾端的管沿,却镶着锐刃,薄利利一圈,嗖地已抵住了铁姓少年的咽喉。铁姓少年不知是因为闪不开,躲不及,还是根本没有闪躲,便给张一女的萧抵住了下颔。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你到底是谁?”张一女问。她很认真。也很机警。——身为“天机”锄暴组织的一员,迄今为止,她还未杀过任何一个人。她手上从未沾血。但她也从不让敌人的手上沾了她父亲的血。张三爸一向都很疼她。这个小女儿。铁姓少年笑了。笑得很温和。一种看见小兔子、小乌龟、小八哥似的那种温和。“我姓铁。”他说。他脸很方正,牙齿却很白,很圆。他这样笑的时候就像一个比张一女年长很多的长辈。他看着她匀柔的前额,那部位更显得她非常非常白皙、善感、美丽和秀气。张一女竭力装出个狠样子。“你再不招认是谁,我就杀了你。”“是吗?”少年还是这样说,“我真的姓铁。”张一女于是计划要给点“颜点”对方瞧瞧。一一可是,到底是什么“颜色”好呢?(废了他的招子?)((不可以,那太狠毒了!))(打断他一只手?)((不能够,那太可怕了!))(那就折断他一只手指好了!)((十指痛归心,断了手指,一定很痛的了!以后却教他怎样拿兵器拿书拿笔?像自己如果少了一根手指,萧便吹不好了。))张一女思前想后,还是没办法下得了手,蛆里只说:“信不信我给点颜色你瞧瞧?”“信,”少年说,一点也不畏惧,“我看见了,好颜色。”“颜色?”张一女倒是奇了,“什么颜色?”“美色。”少年微笑望着她,用一种俗世称为深情的眼神而他自己可能根本不带感情的眼色,“红颜的美色。”一下子,张一女脸全飞红。“你一定是奸细,不然就是卧底!”张一女芳心如鹿撞,只好不断地说狠话,“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不可以!”忽听一人低叱。是张三爸。他缓步走了出来。他仍负着手,以平时踱步的姿态。张一女知道他爹爹平时要作重大决定时,已喜欢负手踱步,最近连遭挫折,负手踱步的情形更频,而且眉皱得更深,法令纹拗得更显,来回的步子更急密了。张三爸负手踱步愈频愈速,她就愈是多忧虑。一一如果娘在,一定会好好劝劝爹爹不要这样子的吧?(可惜娘已经不在了。)((不在爹的身边了。))张三爸缓步出来,问:“你到底是谁?”少年仍神色不变,还是那一句:“我姓铁。”“如果说你是卧底,为什么在庞捌布伏好之前,你却及时通知我防备、指示我们怎样突围?”张三爸道,“我虽然败了,在逃亡,但神智仍未败亡,我看得出来,两天前,那个给削了鼻子的人,本来就没有了鼻子;而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涂了血的鼻子上,致使却忽略了他只有一只耳朵。”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他只剩下了右耳。”张一女大为诧异:“那么,他是……他是……”“是,”张三爸道,“那人就是雄州‘千里神捕’单耳神僧。你当时大概是怕他向我们动手,所以藉为他上血掩饰,扭住了他,我是有注意的。”铁姓少年道:“果然瞒不过你。”张三爸负手望定了他:“‘止戈帮’武解把你推了给我,恐怕另有居心。但你又似无恶意,我也留心着。庞家庄示警一役后,你失踪了一段时候,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以为你是不会再来了,结果又出现了,还驱走了单耳神僧,你究竟是谁?”铁姓少年笑道:“我不是马,况且,有些良驹也会偶尔吃些回头草的。我没有驱走单耳神僧,以我功力,也不能三两下就制伏得了他,我只是告诉了他一些话。”张三爸在背负的手放到面前,双手互插入袖中,横臂抱时,像冷月的光华一般冷冷瞅住这少年人。他在等这少年把话说下去。“我对他说:这件案子我已在办理中,而且已潜入当成卧底了,发现个中可能有冤情,为了不要错拿好人,请再给我一段期间,好作观察。”少年道,“他大概也觉得你们不是海捕公文里所说的那种十恶不赦的人,所以勉强同意了,只给我三天期限,要是我还逮不下来,他可要出手了。”张三爸苦笑道:“单耳神僧的出手一向都很重手。所以他常杀人,很少抓人。但他年纪也比你至少大两倍,你还有追寻真相的热情,他可冷静得很,怎会听你的?”少年道:“所以他说:‘你寻求是否有冤,那也无济于事,上头要你抓人,你就抓人,上面要你杀人,你就杀人,冤与不冤,他们不管。你寻到真相也没用,这样非但升不了官,还很快就变成了犯。’我说我不管,他就限我三天,否则,谁挡也不管,他至多一并杀了。”张三爸叹道:“其实他所言甚是。那么说,虽然你年纪轻轻,却也是捕快了?”少年仍笑道:“我姓铁。”张三爸忽想起一人,终于动容:“你是沧州少年名捕铁手?”少年望着自己一双大手,笑答:“我的手是比较大了些,但也是肉做骨砌的。我的原名是铁游夏。”话一说完,他突然出手。一出手就在张一女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前,左手已扳下了玉萧,迅速前递,扣住了张一女的脉门,再藉势一拉,把张一女拉到自己身后,右手迎空一抓,“嗖”地捏住了一枚“电尾梭”。原来这一枚“电尾梭”是射向张一女背门的,现在已落到少年铁手的手里。只听一人怒叱:“姓铁的,这不关你的事,竟敢来破坏咱兄弟的好事!?”另一人也怒道:“亏你还是沧州捕头,不也是奉命来铲除妖孽的吗?你却来窝里反,帮奸党!”铁手持平地道:“到底谁忠谁奸,说不分明。你们藉搜捕三爸之名,挨家挨户地劫掠威胁,据我所知,至少有八位黄花闺女毁在你手上,你们谅也大过了吧?你们出手暗算:一个女子,这算什么?”来的两人已经现身。左边一人,脸是蓝的,右边的人却是青脸,两人长相就相当可怖,而今在月下看去,更令人不寒而悚。蓝脸的是“暴行族”的“雷轰”钟碎,龇牙怒道:“臭小子,攻敌以攻其弱为上,我只要射杀这老王八的女儿,他还能专心平气跟我们作战吗?这你都不懂,还出来在江湖现世!”青脸的:“电斩”载断却阴阴笑道:“现在我看清楚了:这小王八羔子的话不无道理,幸好把这女娃儿留着不杀,还有大用呢!”这时,张一女己忿然回过身来了,给月色一映,钟碎和载断看个清楚,都相视而怪笑起来。她美得像一位仙女。铁手一看形势,便低声向张三爸道:“这儿由我应付,你们先走。”张三爸大愣:“什么?他们找的是我……而你是捕差!”铁手疾道:“载老三和钟老二既然找了上来,‘暴行族’其他弟子恐亦不远矣,你们得要速撤!”张三爸仍不放心,“他们非常厉害……你一人应付……”这时,载断叱道,“铁手,没你的事,滚开!”铁手向张三爸压低疾道:“你们先逃到‘七蠢碑’那儿。那地方只一个入口,易守难攻,你们再不走,只怕难免会有折损,你们却是再也折损不起了。‘天机’自立派以来,一直都为国杀敌,为民除害,我这几天跟你们在一起,发现你们虽穷困饥馑但仍有所不为,有所不取,我信得过下令缉杀你们的人是要罗织冤枉你们的。你们快走吧!”张三爸深深望了铁手一眼,抱拳道:“谢!”张一女犹依依不舍,张三爸抓了她的皓腕便走。钟碎大喝一声:“想溜!?”一伏地,抓起一把碎石,分三百七十一道急啸疾射张三爸父女。铁手双手一合,竟形成一种茫茫的内劲,三百七十一颗碎砂细石全在半空凝聚为一,给铁手抓在双掌之中。钟碎却已长身而起。铁手飞身截住。两人落在庙宇瓦上。钟碎一脚踩破碎瓦,双拳击出,碎瓦卷啸急攻铁手。他一向以一切碎未的事物为兵器、暗器!铁手双手交叉,猝然剪合,竟又把所有碎瓦抓拿在手,突然往下一撒,这时,载断正好要掠身追击张氏父女,忽见碎瓦临头,连忙狼狈闪躲。他闪开之际,张氏父女已然消失不见。载断恨极铁手,大喝一声,竟抓断了一座泥塑神像,一分为二,与钟碎一前一后,夹击铁手。“你身为捕役,竟在纵要犯,知法犯法,该当何罪!?”“你这蠢小子,有功不立,放了他们,你这一辈子都前程尽弃了!”“我当捕快,是要藉此位份来堂堂正正地为民除害、伸张正义,而不是像你们那样恃势行凶,为虎作伥。我宁可放过,也不愿杀错。执法虽然如山,但山峰还是情义理。”铁手昂然道,“真正的捕役是侠者,而不是鱼肉百姓,盗寇不如!”“去你的,凭你也想当侠者!”“你自己要寻死,怨不得我!”于是载断和钟碎一起出手。三人就在冷月下、庙顶上斗了起来。张三爸急率一女回到庙前,那干门人正因抢烧鸡吃而浑没注意到庙后的危机。张三爸急下令撤退。张一女还在耽心:“他不知能抵得住‘雷轰电斩’呢!”张三爸只有长叹:“我也不知他是否能抵受得住。不过,要对得起他的力助,我们就得要立撤,不然就枉费了他的一番苦心、一腔热血!”他一面领众人西撤,一面念及当日“天机”鼎盛之时,何等辉煌,凡过一处,当地帮派争相接待献媚,当时有段期间还蒙受新党王荆公重用赏识,连官衙也争相奉承阿谀,一呼百诺,要争见他一面而惟恐不可得,正是何等风云,何等风光。不料才三数年间,因不肯助纣为虐,却落得个走投无路,狼狈道上,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搞到要偷鸡,还给人骂是贼,连平民百姓都不接受他的赠礼,当他是魔头邪道,受尽凌辱与误会。要不是身边还有这些人,他真想效仿项羽,了此残生算了。张一女见张三爸又紧锁灰眉,知他有心事难解,问:“爹,您在想什么……”张三爸浩叹:“要是一切能从头开始,那该多好……”张一女见父亲提到“从头开始”,她心中反而窃喜:这正表明了爹心中尚有斗志……不意,这时他们正往“七蠢碑”进发,但在抵“七蠢碑”之前,得先经过“紫竹坑”。那是一道狭窄的山径,通往“七蠢碑”,也因为有这道天崭栈道,只要稳守七蠢碑,敌人就难以攻进。却在此时,他们遭到了攻袭。可怕的攻击。有人先行一步,早在“紫竹坑”埋伏。埋伏是甚具杀伤力的一种打击方式,它是好整以暇,设定圈套,等人中伏,猝不及防,一举攻杀。所以埋伏常只要以少量的兵力,即可歼灭对方强大的军力。但现在的情势正好相反。埋伏的人数五十倍于“天机”一组的实力。---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