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前。李闲等人终于抵达了长江联。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这路上的日子其实不过短短三数天,江南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李闲一行来到长江联时,秦淮与张猛、韩开山正领着一群手下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到来。秦淮微笑着,眼神明亮而清澈,有种欣慰而又如释重负的神情。清丽的脸庞,虽与当初分离时相比已经憔悴得多了,但却丝毫无损她楚楚的丰韵。李闲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知道杨乱在北方后,心中对秦淮的担忧终于在此刻完全消失,有的只是久别重逢的欣悦。转眼望去,江乘风也明显地露出了笑容,连厉天的脸上也感受不到冰寒了。司徒贝贝好奇地睁大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传说中的女人,看着看着,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眼前的秦淮,在某些方面的感觉上,像极了他们心中念念不忘的萧如非。虽然明知她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与萧如非完全不同,但不知为什么,却总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受。秦淮的目光也落在司徒贝贝身上,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但李闲却稍稍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秦淮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恐,就像是勾引有妇之夫时被捉奸在床的那种惶愧。以秦淮的性格,本不该有这种担忧的。那她的惶恐是因为什么?今日的李闲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对凡事都漫不经心的小浪子了,在无数阴谋诡计中挣扎过后,李闲在刹那间就已明白了秦淮的心事。心中暗自计较,没有说话。现在不是谈男女事的时候,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秦淮身边那两个家伙躲躲闪闪的目光。正常情况下,张猛和韩开山见到他,应该会说两句粗口骂两声娘,以示友好才对。这会儿却像是刚出嫁的大姑娘似的,羞羞答答地躲在秦淮后面,一脸的尴尬。“大家都活着。”李闲嘻嘻笑着说道:“真好。”韩开山忙不迭地应和道:“是啊是啊,真好。”“好你个大头鬼!”李闲骂道:“还不准备酒宴为我们接风洗尘,难道要老子这个远客掏腰包不成?”韩开山如获皇恩大赦,急急向里冲去。秦淮一把扯住他的衣角,笑道:“等等。”李闲望向秦淮,知道秦淮此举必定是要揭示出某些特别的事情了。“李教主已经不是客了。”秦淮微笑道:“从今往后,长江联举众加入重阳,任李教主驱策。除非李教主嫌弃长江联只是一伙不入流的盗匪,不肯接纳。”李闲心中震了一下,秦淮竟当众宣布出这样的决定,只能证明江南的形势将会出乎他们的任何一种意料。江乘风也是愕然,见李闲似乎不易回答,便插嘴道:“这种事情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商议吧。眼下我们还是客呢,喝酒喝酒!”李闲大笑道:“就是就是!先喝酒!”气氛忽然轻松了起来,至少表面如此。众人围坐在内堂的酒桌上,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尽情饮着上等好酒。厉天一个人坐得老远,捧着一坛梨花酒无限享受。酒至半酣。李闲目视秦淮,秦淮会意,挥退了仆役。原本哄闹的内厅忽然鸦雀无声,只有厉天酒入咽喉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清晰。江乘风率先发言道:“江南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你们忽然有这样的想法?”秦淮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遗憾:“昨天深夜,徐弈身亡。”“噗!”厉天一口酒全喷了出来,不能置信地捧着酒坛发愣。转眼望去,李闲和司徒贝贝呆若木鸡,而江乘风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楚梦那袭纯白如雾的衣裳。尽管李闲已预估过任意一种坏结果,也绝想不出事情居然会起了这么一个变化。徐弈死了?那个永远谦恭的徐弈、志比天高的徐弈、智深如海的徐弈,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对徐弈的能耐,李闲向来敬服,他甚至认为就算这个江湖上所有人都死光了,徐弈也绝对不会死的。来不及去思考徐弈的死亡带来的后果,李闲的脑海里只存在着一种无法相信的念头。李闲瞥了眼江乘风,只见他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原本深邃的目光空洞洞的,似乎已经丧失了生命力。“这个消息……可靠吗?”李闲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得到这个消息时,我们也和你一样震惊。”秦淮看了看张猛和韩开山,说道:“消息是张二爷和韩三爷带回来的,他们清晨去见徐弈,结果见到的却是灵堂。银龙堡的人对徐弈的死因讳莫如深,我们半点原因都猜不出来。”江乘风缓缓开口了:“在此之前,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么?”秦淮把徐弈来访的过程和因果细细说了一遍,众人都陷入沉思。“他这么做,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江乘风闭上眼,无力地叹道:“如果非有一个原因让他死,那么估计他就是死在这里。”李闲点点头,说道:“是的,他忘了银龙堡的主人毕竟还不是他。”“但是,他理应不会忽略这么关键的问题的。如果连这个都想不到,他就不是我们所认识的徐弈了。”江乘风缓缓道:“他一定还做了什么。”秦淮马上想起了徐博的刺杀,忽然之间,她明白了徐博来杀她的背后原因,更明白了徐博为什么会放弃。“确实……他想杀徐博。”秦淮一五一十地把徐博来杀她的情形说了出来,想起徐博那句突如其来的表白,秦淮的脸也不禁红了起来,隐去了那些对白。偷眼看了看李闲,只见他正在沉思,似乎没注意到她的样子,轻轻松了口气,续道:“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让徐博来杀我,其实是徐弈杀徐博的计策。”秦淮那一瞬间的脸红虽然逃过了李闲的锐目,却没避开司徒贝贝的眼睛。司徒贝贝眨眨眼,吐了吐小舌头,善意地笑了。秦淮心中跳了跳,忽然掠过一丝温暖的感觉,也对司徒贝贝微微一笑。司徒贝贝开心起来。在没见到秦淮之前,原本一直对她存有醋意的,但当她第一眼见到秦淮时,那股醋意就无影无踪了。而她从秦淮的叙述中,清楚地认识到秦淮为大家担了多少责任、吃了多少苦,甚至冒着随时被徐博这样的高手秒杀于瞬间的危险。一个女子纤弱的肩上压着这么重的担子,她图的是什么?图报仇?可她最终还是放过了徐博。司徒贝贝明白,她又被比下去了。曾经,她不如萧如非爱的强烈;现在,也比不上秦淮爱得无私。她只不过是想腻在李闲身边,一生一世也不要分离。当司徒贝贝的心中柔肠百结时,李闲和江乘风等人也想破了脑袋。“就算是徐博生变,徐弈也不该死得那么快呀。毕竟银龙堡绝大部分的实力都掌握在徐弈手里。难道徐博竟然强到可以单独刺杀徐弈的地步?”李闲梦呓般说道:“就算楚梦等人也一起出手,以徐弈的机警,跑总跑得掉的。”江乘风冷冷地道:“看来,我们必须拜访一趟银龙堡。”************落日时分,银龙堡迎来了这些年来最重量级的访客。徐弈的灵堂就在银龙堡的大堂上,布置得隆重却又简单。说它简单,是因为堂上除了霹雳堂以外,只有寥寥几个小帮派送上的花圈与悼词,江湖上有点名望的大帮大派的悼仪,一个不见。李闲和江乘风的来临,为灵堂添上了重阳教的两副花圈。“重……重阳教李教主、江守护使到!……”唱官颤抖的声音飘进灵堂,灵堂里的哀声忽然停止,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包括带着伤势的徐不疑,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门外。李闲和江乘风举着花圈,缓缓而入,对众人或惊讶或敌视或紧张的目光恍若不觉,径自走到徐弈灵前。徐不疑的瞳孔微微一缩,瞟了身边的玉秋水一眼。玉秋水的面色变得苍白无比,但这苍白中又微微透着一丝奇异潮红,诡艳无伦。“枪破六合,倾倒世间英雄汉;棋弈八荒,惭愧天下圣贤书。”江乘风喃喃地念着灵堂上挂着的挽联,怔怔地望着徐弈的牌位看了半晌,忽然哑然失笑。目光掠过一旁的徐不疑,缓缓道:“不知此联可是出自徐兄手笔?”徐不疑冷冷地望着这个此生最大的宿敌,淡淡道:“徐某文采拙劣,倒让江兄见笑了。”“徐兄的文字正如其人,霸气逼人。江某怎敢班门弄斧。”江乘风淡淡道:“只不过,这是挽联,不是书房题字。江某从中读不出丝毫丧子之痛,却只见夸赞,着实令人费解。”“儿女情态,徐某向来做不出。能做的,只是对儿子的一些肯定罢了。”徐不疑面色不变,在“儿子”二字上稍稍加重了些语气,又道:“素闻江兄人物风流,必能有以教我。”江乘风不语,忽然轻轻抽出了赤蝎魔刀。灵堂一片骚乱,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于耳。李闲微笑着环视一周,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似乎有无尽的感染力,抽出兵刃的诸人竟都缓缓垂下了手。徐不疑挥挥手,诸人收起兵刃,各自坐了下来,但手掌还是按在柄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乘风。江乘风视若无睹,左手从刀上轻轻抹过,一滴鲜血从指尖涌了出来,瞬间被刀身吸走,那刀忽然变得更加红艳起来。江乘风的手指猛地离开了刀,鲜血像决了堤的水,一股脑儿全向地面洒下。江乘风手掌一拍,下落的鲜血骤然停顿,继而奇迹般地全都旋转起来,越转越快,终于合成一道旋转着的血箭,咻地向挽联之处洒去。鲜血尽数覆盖在上联中的“汉”字上,渐渐散开。众人瞄了一眼,眼睛忽然睁得圆无可圆。那黑色的墨迹完全被血色掩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鲜红的“泪”字,触目惊心!而与此同时,江乘风手指上的鲜血已经止住,赤蝎魔刀已不知何时回到衣底。双手空空地背负着,两眼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杰作,而那双眸子,已不知何时鲜红似血。玉秋水痴痴地望着他,心中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无奈。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再原谅她了。江乘风感受到异样的目光注视,冷冷地转过头来。玉秋水看着那双血红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忽然之间,那股冰寒的感觉蓦地消散无痕,转头望去,只见徐不疑的手指轻弹,一股细丝般的气劲横贯而来,截断了江乘风冰寒的杀气。江乘风淡淡一笑,别过头去,继续看他的“泪”字。李闲在一旁看得真切,微微耸了耸肩。徐不疑这乌龟当得也不容易啊,心里吃翻了醋,却无论对谁也不能表现出来。在女人面前表现,是自认低了江乘风一截;在手下面前表现,颜面何存?心中正在失笑,却猛地打了个突兀。一道目光不知从何处射来,紧紧将他锁定,那有若实质的目光,仿佛要透过他的背心,将他看个通透。李闲装作若无其事,顺着感觉望去,一个年轻的男子跪在不远处,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徐博。李闲冷冷地打量他一眼,他虽不知徐博这挑衅的目光是为何而来,但却隐隐感受到了一种你死我活的惨烈味道。“徐弈是你杀的?”李闲悄悄传音问道。徐博明显地愣了一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家伙竟会忽然这么问。传说中不羁的浪子,看来真有其事。这样的性格却偏偏对上了他徐博的胃口,徐博笑了笑,也传音道:“不错。我为你除去了大对头,晚上请我喝酒道谢吧。”李闲笑了起来,道:“严格说来,徐弈不能算我的对头。而掌握了银龙堡继承权的你,倒还真可以算得上。”“是吗?徐弈在世上一天,你这教主的位置就有受到挑战的可能。不要告诉我你不爱当教主,饱受内奸困扰的重阳,经不起横生枝节。”徐博微笑道:“反之,我倒真不想当银龙堡主。若你肯请我喝酒,我想和你谈个生意。”李闲心下凛然。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徐博的可怕之处决不逊于徐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