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真卿又拿话劝慰母亲一会,便不懂怎么办了,兄弟俩都随了父亲心性,严谨治学,除开与同窗好友出游,平时绝不会特意往寺庙里来,觉得父亲的说法很有道理:佛法若真的那般万能,一求便灵验,世人都不必努力争取,什么都不用做,尽学了和尚尼姑一起往寺庙里诵经念佛去罢!母亲却不管父亲那些说辞,逢初一十五就爱往寺庙里跑,吃斋饭捐香油钱,乐此不疲,父亲也从不阻拦,只说母亲这是太闲了,不让她找点事做反而会闷出病来,由着她愿意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去,他却是没空闲陪同的。许夫人自然不巴望他能陪同,进香拜佛本来也多是由女人家操持,女人们不管有事无事,爱以此为名目,大家在寺庙里聚聚,论些家长里短,男人们只有在真正出事、万不得已时才会出现在寺庙里的。还年轻些时她时常是自个儿上寺庙拜佛烧香,无怨无悔,近年来却开始跟许鸣风诉苦抱怨,说在外边遇着京里相熟的夫人们,人家大多有女儿陪,要不就有儿媳妇陪,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身边还空空无人扶持好不凄凉!许鸣风听了也很无奈,生不出女儿,两个儿子又总娶不上媳妇,能怎么办?只得压着儿子们轮流陪母亲去进香,不愿意?那就听话娶媳妇回家,由媳妇儿来陪!看着两个儿子不情不愿的样子,老两口忽然福至心灵,觉得找着了更好的、能够压迫儿子尽快娶妻的法子,于是许夫人进香拜佛的次数更加密集,人家每月至多去两次,她一个想不通就要出城上香,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当然并不都在静月庵,前两次长子许俊卿陪着去过较远些的大寺庙,这一次神差鬼遣的。她带着次子许真卿进到这座庵堂来了。许真卿眼见母亲闷坐无语,便劝道:“他们在前堂正殿做法事,我们也不好前去打扰,不如儿子陪母亲到后院去转转?”许夫人摇摇头。以手撑在桌上支额闭眼说道:“如今是走又不好走,更不好在此时冒然出去相见,总得待他们做完祈福法事,想见时自会使人来相邀……今儿早上天没亮就起来,确也累人,我在此歇会,你若嫌屋里闷便出去走走吧——只在咱们这云房后边院子就好。不要到前边去!防他们有女眷相随,若被你撞见了,到时只会怪你不懂事理!”许真卿应了一声,本待陪在母亲身边不出门,总是呆坐着实在无聊,起身踱步又恐打扰她歇息,想想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出门嘱咐丫头进去服侍夫人躺下歇会。他自己则不带随从,往偏门出去踅进一个小院子,但见里边树木郁郁葱葱。青翠欲滴,愈往林木深处走愈见浓荫遮日,鸟声吱啾悦耳,清凉的微风带着不知名的淡淡huā香,迎面徐徐吹来,许真卿但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连手中折扇都不需要用,收进袖笼里,负手徜徉漫步于林间小径,观赏眼前林木huā草。耳听百鸟争鸣,惬意从容,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曲径通幽,一路慢行穿过葱绿丛林,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月洞门,木门上有铁拴。却未拴牢上锁,见木门虚掩着,许真卿伸手将门扇推开便走了过去。观赏眼前景色,他心里不禁暗赞一声:从山门外看静月庵普普通通,却没想到里边另有乾坤,这般美不胜收的园子,随意走来就见着两个,这庵里怕是藏有打理园林的高手吧?方才走过的那处园子已经够令人惊艳的了,再看这一个园子的景观布局,同样巧夺天工,绮丽精致,却又别具一番韵味,种的并不是寻常树木huā林,尽是些纠缠在一起的藤萝,这些藤萝或因势相互攀依,或平铺蔓延开去,由人工引导着慢慢长成各种各样奇巧形状,有物状,有人形,有的枝叶间还盛开着密密匝匝团团簇簇的huā朵儿,红的紫的白的,色泽新鲜艳丽,点缀于深绿浅碧之中,煞是好看。许真卿走至一处斜坡下站定,抬头看顶上交缠在一起遮住日光的紫藤huā架,一阵风起,片片深紫色huā瓣蔌蔌而下,恰似下了一场紫色huā雨,洒落他一头一身,雪白衣袍上尽是紫色huā瓣,再看四周地底,已是铺起厚厚一层彩色huā毯,可以想见这样的huā雨每天不知要落下几场。举袖将身上huā瓣拂去,正要抬脚往前行进,忽听到藤萝丛后响起一个柔漫甜美的少女声音:“炫儿!炫儿莫跑!等姨来牵你!”许真卿一惊:不可能是端王府的人吧?他们正在前殿做法事祈福,母亲说了做那样的法事得huā费三两个时辰,哪能这么快完事的?可是真有女眷在此!刚才那个月洞门既没锁也没人把守啊……他心念急转:不管是谁,得赶紧闪开!想抽身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坡路上咕碌一声滚下来一个圆球似的宝蓝色影子,正好卡在他双脚上,粗略瞅去好像是团锦缎,很快那团锦缎撑开来,居然有手有脚,紧紧攀住他双腿,然后一个小脑袋抬起来,他看见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可爱小胖脸,一双乌溜溜宝石般莹润的眼珠子转动着盯住他,目光清澈明亮,红红的小嘴儿嘟起,皱了皱鼻子,似对他光看着却不出手相救有怨怪之意。许真卿怔了一怔,赶紧俯下身子,双手把那小胖孩儿扶抱起来,才刚要开声问他身上疼不疼?坡路上一阵风似地又滚下来一匹彩色锦缎,想必是和小孩儿一样没料到前边拐弯处有个小坡,冲势太猛,这匹柔软的锦缎来得不声不响,许真卿毫无防备,抱着小孩儿被她一撞,三人同时翻倒,许真卿做了垫底儿的,可怜小孩儿被夹在中间,压得他哇啊喊了一声,上边那少女倒是一点事没有,极快地爬将起来,俯身去抱小孩,看向地上支起身子的许真卿时,一张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许真卿却瞪着她的脸呆住了:这、这、这不是端王妃吗?不相信地眨眨眼再看,特意瞄向她腹部,自己也脸红了:不是的不是的!端王妃怀着身孕呢,这名少女却如此单薄,纤腰一握,不可能是端王妃,可那张脸真的好像啊!脑子里灵光一闪,记得刚才有人喊着说“等姨来牵你”!应是端王的小姨、端王妃的妹妹吧?那么这个又胖又沉实的小娃娃就是小王爷赵炫了!许真卿赶紧自地上爬起来,两人就这么红着脸你看我我看你,都谦让地等对方先说话,结果谁也没说,到许真卿想说的时候,赵炫却伸出小胖手摸着文丽的脸,奶声奶声道:“姨姨疼!”文丽知道他的意思,用自己发烫的脸蹭蹭他的小脸蛋,轻声道:“姨不疼,炫儿疼不疼?”赵炫摇头,一字一字道:“炫儿不疼!”许真卿腹诽:你们姨甥当然不会疼,都压着我呢!他倒是有地儿疼,不好意思摸罢了!许真卿下意识扭头往右边看,顺着坡势往下是个不大的排水沟,沟里有水,还有各种未经打磨的尖角石头,幸亏他站在中间阻了一阻,不然赵炫这么滚下去必定会被伤着。文丽也看到了,后怕得抱紧赵炫,脸上绯红渐褪,轻轻说了句:“谢谢公子!”却又在许真卿出声之前坚定地摇摇头道:“公子不要说话!从哪里来,还请速速返回去罢!我们的随从很快就到来,若发现公子在此,就算最后说得清楚,也是极烦人的事!何苦受那无聊盘问?公子必定也是不愿的……公子请吧!”话音刚落,果然听见不远处的藤萝架后传来声声寻呼:“小姐?小姐您在哪儿啊?”“炫儿?炫儿在哪啊?”“怎么一回事?转眼就不见人影了,你们是怎么服侍主子的?”“先别惊动前边正殿的人,快快召请侍卫们,让他们立即来寻!师太说这园子不大却是极稠密的,我们找了这会子都不见,只怕得由他们亲自出马!”许真卿听见,真就不敢说话了,只朝着文丽一揖,折转身沿来路快步返回去。却听得身后文丽轻喊一声:“哎!”他刚转回头“啪”的一声响,面门上挨了一记狠敲!闹不清怎么回事,吃痛也不敢作声,眼睛一闭一睁,看见远处huā藤下文丽吐着舌头,手指住他脚下,低头看,原来是自己那把折扇!应是刚才跌倒时遗落地上,被文丽发现,又怕被人看到,急忙捡起来就扔,这小女孩看似细心却也莽撞得紧,哪有这样给人递还物件的?万一砸晕了他,不变成好心办坏事,更加说不清楚了么?自己挣到地上站着的赵炫却被他小姨这招逗得咯咯大笑,清脆的童音在huā藤间回响,终是把那伙为了观赏huā藤、曾经一度落在他们后头的嬷嬷、仆妇和丫头们引了过来。许真卿早拾起折扇,跑得无影无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