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露华殿,空荡如坟墓。流水一般的宫人,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朱红的波斯毯,失了颜色,暗淡的似洒了大片大片的蚊子血;间或有三两只琉璃盏,歪歪斜斜的倾倒在上面,美酒淌尽,蒸发的连痕迹都不留;原本灯火通明的大殿,此刻惟余星星点点的几枚蜡烛,兀自不肯熄灭,固执的燃烧着噼里啪啦的脆响,在寂寥静默的空气里,蓦然炸起,惊心动魄;间有不知从何处而来,又将归向何处的冷风,斜斜的吹拂着呼啸着,将一把摇曳的烛光,越发搅得心神不定,忽明忽暗,有如暗夜里,荒草杂生的坟茔上,一簇一簇升腾起的茫茫鬼火,影影绰绰着魂魄未灭的执念……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一片觥筹交错,热闹熙攘的景象,如今回想起来,似做的一场零零碎碎的梦,恍如昨日,却又恍如隔世……只是,这样的感触,太不合时宜,无谓追究,安若溪抬眸,望向前方……男人玉立挺拔的身姿,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之前,坚韧而孤清,仿若世间没有任何的风霜雪雨,能够将他击垮与折弯一般……男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身形动也未动,不知在望些什么。“表哥……”敛了敛喉咙间如黄连般的苦涩,安若溪轻声唤道。算下来,自淳于焉起兵谋反那天起,她就再未见过眼前这个男人,已两月有余……淳于焉……不知他现在,又是怎样的光景?……脑海里不受控制的窜出那个男人的名与姓,在安若溪千疮百孔的心底,复又毫不留情的划下一道重重的伤痕……他就像是躲藏在她幽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深处的一条毒蛇,总在不经意间,狠狠跳出来,咬她一口,提醒着他在她生命中的存在,无日或忘,无刻或忘……眉间微恍之时,淳于谦却已是缓缓的转过了身子,但见他英朗俊逸的一张脸容上,虽经过精心的修饰,却仍无法掩饰那从心底泛出来的一种疲惫与憔悴,刺激着安若溪**的神经,难受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淳于谦定定的望住面前的人儿,一双精厉的眸子,因为失却了平日里久居高位的强势,泛出星星点点的迷惘之色,深棕的瞳仁,仿若落在安若溪的身上,又仿若穿透她的影子,去到更遥远的过去一般,飘渺而恍惚……“表哥?……从前汐儿你……也喜欢这样唤朕的……”男人浅薄低沉的嗓音,似陷入茫茫然的往昔之中,不能自拔,那些痛苦而欢愉的回忆,像是跳跃在夜色里的一簇簇水花,溅湿了满地的涟漪:“那一年……朕十岁,不过是这宫里不受父皇疼爱的儿子之一……为着藩国进贡来的一柄流光剑,朕与比自己少一岁的四皇弟争抢了起来……将他的头打破了……那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生下的皇嗣……很可笑是不是?……朕的娘亲是一国之后,但父皇却迟迟不肯立我为太子……何其偏心?……”男人凛冽的话声中,藏着虽事过境迁,却始终耿耿于怀的泠泠恨意,安若溪听到了,又仿佛没有听到,耳畔回响的惟有那出现了一刹那的“四皇弟”三个字……那应该是少年的淳于焉吧?……沉浸在过往岁月的淳于谦,仿若没有察觉到女子的恍惚,削薄的唇瓣间,徐徐倾吐着那些轻飘而厚重的思绪,继续开口道:“……父皇将朕狠狠责罚了一番,还不止……不顾任何人的求情,便将朕发配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祈安郡姨母家思过……那也是朕第一次见到汐儿你的日子……当时的你,只有四岁……小小的手,牵在朕的衣角上,怯怯的唤朕……表哥……”男人幽幽的瞳孔深处,渐次漫延开来丝丝缕缕的柔软,仿若再一次回到了十岁那年的秋日午后,满脸戾气的少年,因为那一声娇怯的轻唤,寒冰遇火般,慢慢的融化……那是淳于谦对沐凝汐最初的印象,也是最终刻在生命里的烙印……即使她从来不是沐凝汐,但安若溪依旧能够想象得出,当时当日的这一幅画面……心,不由的一动,继而却是淡淡的一缕疼痛,从中渗了出来,说不清楚的悲哀滋味……“汐儿……你知道吗?……因为有你……那五年的时光……朕才会觉得过得如此之快……几乎想就此留在祈安郡……与姨丈、姨母,还有你,逍遥自在的生活下去……”男人轻薄的嘴角,浅浅泛出一抹弧度,淡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茫茫夜色中,就像那些逝去的岁月一般,无影无踪,再也寻不回来……安若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喉咙发苦,口腔酸涩,千言万语,坠在心间,有如巨石般沉重,逃不出任何的字眼,惟有静静的听着男人如堕梦魇的讲述:“朕在临走之际,曾经发誓……将来一定要将你接到宫中……哪知等到朕有这个能力的时候……你却已爱上了别的男子……甚至甘心情愿的为着他,嫁给另外一个男人……”静谧的眸子,陡然间迸射出嗜血的杀戮之气,淳于谦一双猩红的瞳仁,直直钉在安若溪的身上,仿若恨不能就此将她千刀万剐了一般,炽烈的嗓音,如火似冰,砸在阴冷潮湿的空气里,一字一句,说的是:“汐儿……为什么?……朕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识得你早,识得你久……可是为什么你的眼里,却从来没有朕的存在?……先是端木谨,现在却又是淳于焉……朕有哪里,比不过他们?……”质问间,男人铁钳一般的大掌,倏然紧紧抓住安若溪的肩头,泛白的手指关节,似要深深的嵌入她的肉中一般,凶狠的力度,拼命的摇晃着她单薄的身子,如同要将她生命中的其他男人,都就此逼出她的心底,将他牢牢的放进去一般……那样残戾而绝望的眼神,深深的刺痛着安若溪……她也很想问为什么?……为什么那烙在她心口的朱砂痣,抹不去,剜不掉,像是从生命初始,便已长在了那里一般,一笔一画,刻着的全都是淳于焉的脸容……痛,不能抑制的满溢出来,安若溪已分不清究竟是来自被另一个男人侵占的心底,还是由于眼前淳于谦狂肆的逼迫……“表哥……你不要这样……你弄疼我了……”从小腹之处隐隐传来的闷痛,让安若溪恐惧起来,双手下意识的护在腹部,一张薄透的脸容,也渐渐泛出惨白之色来,眼底凄惶,乞求的望向面前的男人。男人暴虐的眸子,由是一闪,但只瞬时,便复又冷硬如旧,阴鸷的嗓音,似裹着从地府而来的熊熊硫磺之火,燃烧在两人的中间:“疼吗?……没关系,你很快就感觉不到疼了……因为死人是无知无觉的……”安若溪如遭雷击,惊在当场。“表哥……你要杀我吗?……”覆在小腹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她死没有关系……但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望着女子瞳孔深处潮水一般漫延而出的悲哀与不舍,淳于谦炽烈的一颗心,有瞬间的清明。嵌在她手臂上的大掌,渐次的松懈,却是轻轻的抚上了她细致滑腻的脸庞……那样轻怜密爱般的一个动作,让安若溪下意识的想要逃避的念头,僵了下来……男人低沉暗哑的声音,仿若沉在幽幽的梦魇之中,不能自拔一般,飘忽不定,辗转反侧,说的是:“汐儿……朕怎么舍得杀你?……你的生与死……朕都会交在那个男人的手里……由他决定……”目光一厉,淳于焉冷眸中,陡的迸射出嗜血的欢快,诡异而残酷。安若溪却只听到“那个男人”四个字,心口已是一窒。“淳于焉……他回来了吗?……”安若溪不知自己是怎样问出口的,但觉这几个简单的字眼,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想不到,翻滚激荡的惟有“他回来了”这一个念头……“你说的没错……他回来了……”淳于谦嗓音漠漠,生硬的似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后的一丝平静,仿若只是在说着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朕派人带你来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千军万马,攻到了宫门外……这会儿,应该已经朝着露华殿而来了……”安若溪但觉一颗心,像是泡在海水中一样,载沉载浮,似苦似甜,似悲似喜,交织着紊乱的呼吸,忽而上升,忽而下降,飘飘荡荡,无所依傍……女子脸容上缠绵悱恻的神情,狠狠刺痛着淳于谦,削薄的嘴角,忽的泛起一抹残笑,粗噶的笑声,从喉咙间逸出来,突兀而凌厉,像一片孤坟里,陡然传来的夜枭之声,带着不可预知的死亡,席卷在安若溪的耳畔,说的是:“朕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亲眼看看……在皇位与汐儿你……还有你腹中这块肉之间……淳于焉……会作何选择?……”心,重重的沉了下去,沉到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如要将安若溪就此埋在那里一般,永世不得超生……“看来汐儿你……也早已猜出他的选择,会是什么……对吗?……”将女子震荡若伤的表情,尽收眼底,淳于谦泠泠笑着……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刀刃,狠狠剐在安若溪的胸口,似要将那血淋淋的一颗心脏,生生的剜出来,暴露在日光下,再无容身之处一般……他的选择……会是什么?……也许根本不用猜想……答案早已呼之欲出……但总归是不甘心的吧?……死抱着最后一丝卑微的希冀……期待着结果或许会不一样……痛苦,便由此而生,无休无止,无所遁形……嘈杂的杀戮之声,越来越近,朦朦泪眼之中,安若溪看到身着月白战袍的男子,英姿勃发,如九天之上翩然降落的神祗一般,出现在露华殿的门口,那午夜梦回,辗转反侧过千万遍的身影,此时此刻,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