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皇上……谨王爷与世子到了……”年轻的侍卫,朝着那背对他们而立的男子,恭谨的报告道。端木无忧望着那传说中的淳安国皇帝,但见他着一袭月白色的衣衫,玉身秀拔,堪堪伫立在一座孤坟面前,因是背对着他们,又恰好挡住了镌刻的碑,所以他既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长相,也不知道这建造在此的坟茔里,埋着的是谁的尸骨……好奇之心,便不由的渐次增长……也不知过了几多久,就当端木无忧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站成一尊雕像的时候,男人缓缓转过了身子……一张清朗坚毅的脸容,俊美如大理石刻,面上的神情,却也似石头般冰冷,仿若高高在上、睥睨尘世的一方神祗,无情无欲,无喜无悲,就像是世间再没有任何的人与事,能够惊扰到他一般;一双漆黑似夜的墨色瞳仁,有如天际遥不可及的两颗寒星,冰冰凉凉,不带一分一毫的温度,眸底潋滟的波光,仿若被人在光洁的瓷器上,划过的一道不能磨灭的伤痕,永生永世,都再难愈合……好吧,端木无忧承认,这是一个好看到可以跟自己相提并论的男人……不过,娘亲那个女人说过,世界上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衣冠禽兽,谁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淳安国皇帝,是不是其中之一呢?……呃,这个还有待观察……正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突觉被阿爹牵着的小手,不由一紧,端木无忧下意识的望向身旁的男人,却见他薄唇轻启,悠声道:“焉王爷……不对……本王现在应该称你为淳安国皇上……许久未见,别来无恙……”说这话的端木谨,目光怡然,淡淡的扫在对面的男人身上。“是别来无恙,还是人事全非呢?……”心间一恍,淳于焉深邃如古潭的一双眼眸,却是下意识的望向男人身旁那粉妆玉琢的小小少年,明明五六岁的年纪,却故意装出一派深沉的模样,眉眼精致,如诗如画,整个人透着股聪明又伶俐的气度……若是她还活着,他们的孩儿,也一定会像他一样喜人吧?……“他是你的孩儿?……”喉咙微苦,淳于焉凝声问道。将握在掌心的那只小手,不自觉的又收了收紧,待得他拧头看向他的时候,端木谨却是微微一笑,开口道:“忧儿……过来拜见淳安国皇上……”听得阿爹开口的端木无忧,遂踏前一步,向着那淳安国皇帝,微微行了一礼,脆声道:“无忧见过淳安国皇上……”“无忧……”低低重复着这两个字,淳于焉一颗心,却不由的陷入当日某个女子曼声吟唱着的一句诗之中:“可是‘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的无忧?……”“正是……”端木无忧一壁应声答着,一壁却是暗暗感慨着他那偷懒的娘亲,随便找一句古诗中的两个字,就给他当名字用了,结果让人随随便便就参透了寓意,还真是一点内涵都没有……不过那么多蕴含“无忧”字眼的诗词歌赋,这人能够张口就说准了,倒也是难得……“给你取这名字的人……一定是希望你一生一世,都能活的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吧?……”那也是她的希望……眸色恍惚,淳于焉目光清幽,堪堪落向身前的坟茔……现在的你,又在何方?可是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听他将娘亲那个女人的期许,说的一字不差,端木无忧有小小的奇怪之余,转念又一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随即便不放在心上了……只是,顺着这淳安国皇帝的眼眸望去,却总算是看清了这座孤坟的全样……不过,这墓碑上怎么空无一字啊?……不知里面埋的是什么人?看起来应该是跟这一国之君关系匪浅……端木无忧发觉自己越发的好了奇……端木谨亦是眉眼扫过那伫立的坟茔,薄削的唇瓣间,不由泛起一抹讽笑的弧度,但只一掠而过,转瞬即逝。“本王若是没有记错……皇上你也有一子吧?……算下来,应当与忧儿年龄相仿……本王说的可对?……”端木谨一壁漫不经心的开口道,一壁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望住眼前男人的反应,但见他俊朗冷毅的脸容上,殊无半分作为一个父亲,在旁人提起他孩儿之时,该有的神色,那从心底泛出来的冷淡与漠然,叫人心寒。端木谨心中,不由的一动……淳安国皇帝膝下只有一子,乃是皇后苏氏所出……不过,传闻,那唯一的皇嗣,似乎并不受宠……皇后苏氏……苏苑莛……心底不期然的划过这个名字,端木谨眉间竟是有些不自禁的恍然,随即却轻描淡写的敛了去,仿若只是不经意间投射到湖水里的一颗细小石子,并未惊起多大的涟漪,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当目光重新凝于对面的男人身上之时,却又不由的一沉……男人落在那孤坟上的泠泠眼眸,氤氲着大片大片无以名状的痛苦与悲哀,巨大的仿佛随时都会如同决了堤的潮水一般,紧紧将他淹没,永无翻身之日……“不知这座墓穴里……埋葬的是何人?……”忍了三忍,端木无忧终究还是没能阻止到自己的好奇之心,开口问道。轻轻划过冰凉石碑的指尖,有不能自抑的一颤,仿若沉重的再也抬不起来,只能死死的停顿在原地,任指节泛白,青筋暴露,那隐忍的力度,像是恨不得将自己也嵌入到他手下的坟墓之中去一般……端木无忧虽然看不懂他这幅表情,却也本能的直觉,自己一定是一不小心就触碰到了这位淳安国皇帝不能提及的某种伤痛……空气,死一般萦绕在坟墓的周围,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阵阵风声,吹得几人身上的衣袂,有如落叶,猎猎作响。沉默,无尽的沉默,就在端木无忧以为自己得不到那答案的时候,却听得男人低沉而清冽的话声,穿透稀薄的料峭春风,轻飘飘的响起,说的是:“这里……是朕的发妻……”微带薄茧的指腹,细细摩挲在那光滑的碑体之上,一遍一遍,仿若凝结了太多无以言说的轻怜与密爱,浓情和厚意,满满当当的,层层叠叠的,挥之不去,荡之不迭,从淳于焉的血管之中,不断的流窜出来,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端木谨云淡风轻的脸容上,缓慢漾开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似笑非笑,掩盖了眸底一切暗流汹涌,波荡起伏,将那不为人知的过往,藏得密密实实,扣进血肉里,仿佛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揭开……“咦?……皇上的发妻……不应该是皇后娘娘吗?……”便见那端木无忧似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终究是抵不过疑惑和好奇二者的驱使,颇有些口无遮拦的开口问道……如果他没有记错,那淳安国皇后应该还好端端的活着吧?……也难怪他有些孤陋寡闻,印象中,阿爹甚少向他说起这淳安国的事情,所以他也只知道眼前这皇上,乃是从他兄长手中谋权篡位得来的……成王败寇,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却听端木谨嗓音悠悠,漫不经心的开口道:“忧儿……旁人的家事,我们这些不相干之人,不宜多问……知道吗?……”“是……阿爹……”阿爹发话了,端木无忧遂从善如流的接口着。父子俩淡然而无谓的神情,如出一辙。淳于焉望着对面的男人,他浑不在意的模样,就如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般,冷冷的凉凉的,仿佛自始至终,都惟有他一个人,在死生之间徘徊。“端木谨……你知道这里埋的是谁……五年前的今日……她就是在这里……活生生的消失在朕的眼前……朕却救不了她……”那些从不敢触碰的噩梦般的过往,一旦提及,就像是匍匐在灵魂深处的一条的毒蛇,陡然苏醒,兴奋的撕咬着淳于焉的每一寸血肉,如千刀万剐的凌迟酷刑,死不了,惟能清醒的承受着那片片的皮肉,从他的骨头上,一丝一丝的割裂下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无了期……端木谨定定的凝住对面的男人,干燥温厚的大掌,不自禁的紧握成拳,任平整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的肌肤之中,都不觉痛。“皇上这是后悔了吗?……据本王所知……当日可是皇上自己选择将她留在熊熊大火之中,带着另一个女人逃出生天……现在才来显露你的痛不欲生……是不是太迟了点呢?……”削薄的唇瓣间,终是忍不住泛出一抹嘲讽的弧度,端木谨冷冷望着那受伤如一只野兽般的男人,仿若一柄淬了剧毒的利刃,恨不能穿透他沁满痛苦的眼眸,直剖进他幽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深处,将那一颗砰然跳动的心脏,割扯开来看看一般……男人凛冽的话声,字字如刀,句句似剑,将淳于焉千疮百孔的生命,再次一点一点的撕碎,淋漓的鲜血,不断的喷涌而出,漫延至无边无际……“你说得对……一切都是朕的选择……怨不得他人……”薄唇微启,淳于焉泠泠轻笑,蘸着嗜血的伤痛,咽下去,吐出来,一笔一画,都像是滚过刀山,疼吗?……就这样疼死……该有多好……“端木谨……当初你为什么没有出现?……若是你早点来……带她走……也许她就不会死了……”端木谨蓦地望向说这番话的男人……他宁肯她被他带走……也不希望她死吗?……只可惜……一切都晚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淳于焉……她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到你身边了……”冷冷平平的讲述着这既定的事实,话已说尽,无谓多留,端木谨淡声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本王还要赶路,恕不奉陪……忧儿,我们走……”淳于焉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一双眼睛,仍是定定的凝在面前的孤坟之上,仿若所有的呼吸与心跳,都已被她带走,再也寻不回来了……端木谨牵着无忧的小手,方才走了两步,却见得昔日焉王府的老管家光伯,行色匆匆的向这边奔来,在那淳于焉的身后堪堪停住,便听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启禀皇上……太子殿下……将淇妃娘娘的脸……划破了……”太子殿下……淇妃娘娘……端木谨的心,蓦然一跳……前行的脚步,就那么顿在原地,终是再也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