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溶溶,洒了一地缎子似的银光,柔润而清幽。安若溪轻巧的踩在青石路上,如一只蹑手蹑脚的猫。“安若溪……你这是想要逃走吗?……”背后脆生生的一把童声,偏偏裹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深沉,若非嗓音中藏也藏不住的那丝丝稚嫩,不经意间,总会有些恍惚,将他与那个人混淆……安若溪只得堪堪住了脚,掉转身子的同时,嘴角扯开一抹心虚的讪笑,一双弯弯的眉眼,对住无边月色下,那长身玉立,有模有样的小破孩,端整端整了思绪,这才一本正经的转移话题道:“端木无忧……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半夜瞎逛游什么?……着了凉,到时候可别怪大夫逼着你喝那些又苦又涩的汤药……”一壁絮絮叨叨的教训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小破孩,安若溪一壁暗自叫苦不迭……出门之前,她明明看着他睡得深沉,怎么她前脚才踏出房门,他后脚就跟上来了呢?……莫非真的是传说中的母子连心?……“那你这么半夜不睡,又是为何?……”少年显然不为所动,固执的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安若溪呵呵一笑,嘴巴微微张翕,还没有来得及出口,便见清风朗月下,端木无忧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漫不经心的瞅了瞅她,活泼泼的开口道:“安若溪……别告诉我你背着个包袱……是出来晒月光的?……”咕噜到嘴边的话,就这么硬生生的给逼回了肚子里……安若溪越发觉得,生个太聪明的儿子,并不是件好事……小孩子,还是笨笨的,才可爱嘛……脑袋有些钝,安若溪正竭力的找寻着借口,将这件事遮掩过去,恍神间,却听得稚子一把清脆的嗓音,含恼带伤,幽声道:“娘亲……你这是要丢下无忧和阿爹了吗?……”这清清淡淡的委屈之语,绕在安若溪耳边,心头一软,眼睛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娘亲怎么会丢下你呢?……”将那小小的人儿,揽在怀中,眸底漫过大片大片的苍茫,不安而内疚,安若溪低声开口道:“是娘亲不好……娘亲做了对不起你阿爹的事情……娘亲无颜面对你阿爹……所以才打算一个人悄悄的面壁去……”是她负了谨大哥……淳于焉对她所做的事……将一切都毁了去……就算谨大哥真的不介意……她也无法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留在他身边……她已经不配了……她知道自己这样一走了之,根本于事无补……但现在,她的心,真的很乱……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谨大哥,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男人……以及怀中的稚子……她只能无耻的选择逃避……娘亲抱住他的身子,仿佛有不能自抑的轻颤逸出来……端木无忧清朗飘逸的一张小脸,不由的微微一皱:“是因为那个淳安国皇帝吗?……”他只不过睡了一觉醒来,便听说那个名讳唤作淳于焉的男子,不知怎的落了崖,撞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的被人抬了回来……太医进进出出了三日三夜,好不容易将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虽然人还未醒,却已无生命危险……娘亲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说要走……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端木无忧实在想不通……少年一双远山青峰般的眉目,不知不觉锁的更紧了点,细看之下,依稀透着几分与那个男人神似的风韵……安若溪但觉一颗心,积雪初溶般,渗出丝丝的闷痛来,一呼一吸,都仿若磨难……下意识的将端木无忧又贴着自己搂了搂,他小小的身子,靠住她的胸膛,熨帖着那茫茫然的心跳之声,温暖而真实……“不关旁人的事……”敛了敛那些飘荡的情绪,安若溪尽量装作无关紧要,解释道:“是娘亲自己不好……太任性……惹了你阿爹难过……等过几天……娘亲反省好了……自然会回来……没事的……”“娘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知错能改了?……”端木无忧窝在女子的怀抱里,不满的嘟囔道……他都这么大了,她还把他当三岁小孩子哄……不过,罢了,谁让她是他的娘亲呢?唉……“那你打算反省几天?……”抬起一双黑漆漆的眼瞳,端木无忧亮晶晶的望向面前的娘亲大人。安若溪却是眉间一恍……几天?……她真的不知道……前路茫茫,就像是这无边的夜色一样,密密层层的压下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又能做些什么……只是,她必须得走……她需要一个人,好好的冷静一下……想想未来的路,到底该何去何从……端木无忧瞧着她一副呆愣无措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像是陡然间决定了什么事情般,皇恩浩荡的出声道:“我陪你一起去……”“啊?……”安若溪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讶异的望着眼前的小不点……她的预算里,可没打算带着他这只拖油瓶啊……好吧,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不能叫拖油瓶……漫不经心的瞅了一眼那大惊小怪的女人,端木无忧不以为然:“娘亲你不用这样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像你这种笨女人……若没有我或阿爹陪着……只怕你到时候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万一把你丢了……我怎么跟阿爹交代?……”那“笨女人”三个字,还真是伤人不浅啊……安若溪张了张嘴,想反驳,最终却只能灰溜溜的咽了回去……她知道谨大哥与无忧的父子之情深厚……就算要走,她还是忍痛将他了留下来……没想到,这小破孩却是要跟着她……说不清心底是苦是甜,是悲是喜,安若溪有些愣愣的瞧着这眉眼冷淡,却未脱稚气的爱子,但觉胸膛之处,千回百转,荡气回肠,柔柔的,软软的,几乎都要化了……谨大哥……对不起……就让我再自私这一次……你放心……我很快会带着无忧回来找你的……等我想通了某些事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目光一滞,安若溪穿过重重花廊,望向男人的寝殿……他现在应该睡得很熟吧?……她给他留了信……这样偷偷摸摸的不告而别……连她自己都不齿……可是现下,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只能没出息的选择逃走……谨大哥……他会明白她的,是不是?……软靴踩在一地落雪般的梨花瓣上,有细碎的咯吱声,像半睡半醒间,一场不太真实的梦……隔着千山万水一般的距离,端木谨躲在檐下茫茫阴影之中,望着冷寂孤月下,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他的视线里,越去越远……他想伸出手去,将他们挽留住……但掌心里,女子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的跃然在宣纸之上,薄薄的薛涛笺,却重若千钧……他不可以装作看不到……安若溪……纵然再不舍……我终究还是不想勉强你……没关系……你说希望我给你时间,想清楚一些事情……那么,我愿意等……等到你决定为止……无论结果怎样……只要你过得快乐就好……抬眸,天边最后一颗寒星,不知何时,业已沉了下去,茫茫夜色,将一切笼了起来,半明半灭,终至漆黑一片,再也看不清。夜凉如水。已是四月初,夏天就快到了吧?**烈日融融,蒸的人像刚自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袅袅散着热气。这都快过申时了,头顶上一轮火红的骄阳,还是不知疲倦的高高悬着,如同一只不识趣的火炉,自顾自噼里啪啦的燃烧着。躲在这白沙镇里唯一的一处凉亭下,安若溪一壁教着面前排排坐的十几个小孩唱歌,一壁却不由的分神去纠结着今晚吃什么饭这一难题……自从搬来这白沙镇以来,她就几乎天天被做饭这件大事困扰着……这几年养尊处优下来,她都几乎忘了十指沾阳春水是个什么滋味……若她一个人,凑合凑合也就罢了,偏偏还拖着端木无忧这个嘴刁的家伙,害得她只能被迫着锻炼那点可怜的厨艺……没办法,谁让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呢?……幸好,这白沙镇民风淳朴,助人为乐之风气甚浓,在安若溪搬来的当日,差点一把火将房子烧了的之后,左邻右舍,张大婶李大嫂之类的,便自告奋勇的轮流教她烧火做饭,却也没再出什么大乱子,总算是解决了温饱问题……感恩图报之余,在镇上唯一的一个教书的夫子,回家含饴弄孙后,安若溪便毛遂自荐的当起了这私塾里的女先生,教这一班五岁到十岁不等的小孩……呃……勉强称之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吧……三两道板斧,但愿能撑到新的夫子到来,才不致于误人子弟……这一来二去之间,不觉时日已过,算下来,距离她从斓曦殿里逃出来,已经一月有余……不知他们都怎么样?……这“他们”二字,不由让安若溪打了个寒颤……谨大哥,自然不用说……至于另一个男人……她却似乎刻意的回避着他的消息……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人身为堂堂淳安国的皇帝……若是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便是改朝换代的大事……至少目前,这淳安国还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景象,没传出什么新皇登基的事情……证明皇帝还是那个皇帝……换言之,他还活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娘亲……你又走神了……”一曲既毕,安若溪却还未从飘忽的神思中,缓过劲来,便听端木无忧清清冽冽的嗓音,慢悠悠的响起,虽然作为一个五岁的小破孩,这语气有点太成熟,但总算是将她跳跃的脑子,给堪堪拉了回来。几个调皮的顽童,已经咯咯的笑了起来……安若溪狠狠瞪一眼那一点都不给她这个娘亲留情面的逆子,转瞬,一双澄澈清透的眸子,却是滴溜溜的转着,亮如繁星,从里到外,攒出一缕慧黠而促狭的流光,活像一只正在算计着什么的小狐狸……端木无忧显然也察觉了他娘亲的异样,小心脏不由咯噔一下,浑身的鸡皮疙瘩,蓦地长满皮肤,一股不祥的预感,就这么蹭蹭的蹿了起来,硬是将这烈日炎炎的空气,催生出几分不寒而栗的感觉。便见安若溪一把活泼泼的嗓音,压的极轻极柔,像极了古书里记载的模范慈母一样,冲着面前的爱子开口道:“娘亲适才走神……是因为在想着,今晚做什么好吃的给忧儿你……终于叫娘亲想到了……中午李大嫂送了一条鱼过来……忧儿,你是想吃清蒸的呢?……还是红烧的?……或者其他口味的也行……”端木无忧一张凉薄的唇,不能控制的抽了抽……一个半月前的噩梦,浮上心头……她做的鱼……鱼鳞没刮也就罢了……能不能不要出锅之后,那本该早登极乐的一尾鱼,愣是回光返照的扑棱了最后一下,还恰巧蹦到他的嘴边了呢?……女子娇艳欲滴的唇瓣,缓缓绽开一抹艳丽的笑,毫不掩饰的氲着阴谋得逞的小得意,日光溶溶下,好似盛放在漫山遍野的大片太阳花,如火如荼,美丽不可方物……那样妖娆的神情,生动而鲜活,炫目而耀眼,撩人心魄……“好了……放学……回家……”拍了拍手,那银铃般的笑意,还是止不住的从嘴角倾泻而出,待得凉亭里一班孩子,嘻嘻闹闹的散去,这才牵起那满面苦大仇深的端木无忧,还不忘伤口撒盐的提醒着他:“忧儿这样乖……娘亲这就回家给你做鱼吃……”转身,一双轻巧的纤足,尚未来得及抬起,却已如坠千钧巨石,生生的顿在原地,再也挪不动半分;嘴角漾着的涟涟轻笑,像陡遇冰霜,冻在唇瓣,僵硬着,扯出一缕诡异的弧度……浓烈的日光,在恍惚的眸底,刹那间晕开大片大片的掠影,如梦如幻,似假似真……不远之处,男子玉身挺拔,芝兰玉树般,盈盈站立在绿丛茵茵之中,似一幅夏日山水图,沁着丝丝的凉意……明明是六月艳阳高照,安若溪却如堕千年冰窖,浑身上下,浸出泠泠寒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