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帮主史元锦正跪在殿外,听里面神仙唤他,忙带着青龙,白虎两位堂主进去。三个彪形大汉战战兢兢,脚下迈着小碎步,就如小鬼进了阎罗殿一般。旧时江湖势力常以神道为祖源,象供奉张天师的汉末太平道,借弥勒佛之名起事的白莲教,乃至后世的洪门,袍哥,义和拳,莫不顶礼方外而自称“弟子”,连占山为王的草寇土匪,都要拜关圣,伏魔大帝等神祗作开宗之祖。想来草莽生涯朝不保夕,托庇神灵可以定心壮胆。而且仗着神名招揽部属,震慑对手,也是历来豪杰爱用的手段。这长青帮久在闽浙一带活动,投靠的仙霞道由仙芝派门徒创建,仅是末流小派而已。史元锦称仙霞道修行者为“师傅”,称仙芝派掌门为“师祖”,忽闻比师祖地位还高得多的大神驾到,已是莫知所谓了,进了门只管“爷爷,祖宗”的『乱』叫,磕头如捣蒜。俯仰间窥见两边站列的玄门高徒,男的雄姿英发,女的美若天仙。史元锦登感一阵头晕目眩,耳听公羊纥介绍,心下暗暗叹息“人家这才叫一派之主。我帮中男女帮众成千上万,不过都是些泥猪土狗,比起来真把人气死。”桃夭夭道:“不必多礼,漳浦是史帮主的地盘?”史元锦答道:“是。”细辨对面语声清亮,并非想象中的年老耆宿。史帮主按捺不住好奇,大着胆子抬起眼,有心瞻仰这位峨嵋师尊的法相。一看之下不禁大失所望,心里道“怎会是这样!”此时殿内群英罗列,仙风缭然,青紫两『色』衣衫仿佛天上的云霞。桃夭夭装束最为普通,身着浅灰直裰,脚穿布鞋,头戴方巾,俨是一个少年文弱书生,坐在当中毫不起眼。况且他道行臻于化境,气『色』和光同尘,反不如众弟子看起来那样飘逸了。史元锦心道“我刚才就是管这小穷酸叫爷爷?传出去定叫弟兄们笑掉大牙。”眼见来人神『色』不恭,桃夭夭已知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史帮主带领贵帮弟兄保境安民,在闽粤建起多处栖流所,本人很是倾佩。但近日漳浦火灾频发,恐怕无暇详谈,转眼帮主要去处理急务了。”栖流所是收容难民的场所,长青帮在仙芝派指点下大建百十座,给成千上万因战『乱』流落的民众提供栖身之地。这本来是件大好事,可史元锦得意的是抗倭壮举,没听问到战事,心下已感不快,再闻桃夭夭强调“火灾”,更是不以为然,寻思“漳浦离此千里之遥,当地的近况如何能知道?戏文上说只如来佛有未卜先知的法力,这位小哥师尊么……怎么看都不象如来佛变的。”正在瞎想,由门外冲进一条大汉,阶下的人拦不住,进门大呼:“帮主,急事禀报。”白虎堂主道:“咦,你不是漳浦分舵的陈舵主么?何事惊慌?”陈舵主满脸油汗,气吁吁的道:“漳浦十六处栖流所失了火,扑了几日都扑不灭,已烧死帮众三百多人,当地兵民只顾四散『乱』窜逃命。我赶着来跟帮主报讯,四天四夜累死三匹马,只求帮主快去镇住局势……哦,祖师在就好了,我们可以逢凶化吉了。”他是急昏了神,此时才发现公羊纥在场,磕头尚未直起腰,已然晕倒在地,两边早有人扶下去调治。史元锦等人大惊失『色』,火警尚在其次,最感骇然的是桃夭夭言出必验,神明烛照千里。其实按桃夭夭此时修为,每当坐于一处,千百里内的魔气异动均可感察详实。眼见众人面『露』惊『色』,一摆手道:“不用慌,火势已经平息,纵火的凶手也拿到了。”袍袖轻甩,青光闪过,忽地甩出两个人影,贴着地翻滚。猛听“呼呼”声响,大殿内熄灭的蜡烛,灯台忽地燃起,火苗窜起一尺多高。兰世海道:“是火忍!”只见地面上那两人一丝不挂,红皮肤,红眼睛,周身赤红溜光,宛如掉进红漆桶里的两个鬼怪。桃夭夭道:“你们是火忍部忍者?叫什么名字?”两个忍者被宇宙锋追踪,捕获,收摄形神,陡然转移千里之外,这会儿还没清醒过来,晃着脑袋四面观望。殿中高手如云,更兼宇宙神锋压制,怎容邪魔作法显威?刚才烛火自燃,只因桃夭夭稍将神剑放松,让他们魔力略微泄『露』,以使其身份大白于人前。两个忍者神智渐明。左边那人说:“我们没名字,只是神主手中的长刀短剑。”李凤歧道:“中国话倒说得不错。”右边那个道:“我们此番下书约战,自然要说中国话。既被你们拿到,纸笔都可省了。峨嵋派的逆贼听好,本月十五日神主亲自坐镇圣水宫,特约百里文虎决战。如尔等无能之辈也不用战了,识相的趁早前去圣水宫投降罢!”小雪怒道:“敢在这里嚣张!叫你们鬼主洗净脖子等着,玄门九阳定去取他的狗头!”对面兰世海连连摇手,示意师尊在坐,如何对敌要听他的意思。桃夭夭道:“我记得火忍部示源长老说过,纵『性』滥杀必然玩火**。你们传信下战书也罢,为何烧死许多百姓?是示源长老教你们这么做的?”左边那忍者道:“此番领命于神主,与本部长老无关。”右边忍者大笑:“z那人贱如猪狗,烧之何足道哉!”桃夭夭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了,手指轻捻收回神剑,青『色』光芒又一闪而隐。右边忍者登时蜷身**,那层赤红肤『色』渐从脚底褪脱。火忍修炼由外至内,肌肤因吸取火焰能量而显红『色』,这般活生生褪掉,比剥皮抽筋更惨苦百倍。只见那人面孔扭曲变形,痛苦之剧烈,竟致两颗眼珠凸落眼眶,嘴巴张大到扯裂嘴角的程度,却偏偏发不出一点声音。众人见状都怦怦心跳,剩下的那忍者更骇异万分,被斩首,被剁碎,被千刀万剐他都想到了,却绝没想到法力会被剥离。秘忍炼成法力极其坚牢,若非按派中秘技施为,粉身碎骨都不会失落。可这种本部长老惩罚叛徒的手法,峨嵋“无能之辈”怎会运使?他修行火忍术已是久经磨折,此刻目睹同伴惨状,仍然感到不寒而栗。顷刻红『色』褪尽,忍者体内的火气冲冒而出,皮肉筋骨登成灰烬。峨嵋众徒心中明了,皆知那火忍法力已被宇宙锋吞噬了。子虚天师都抗不住的剑威,区区火忍如何抵挡得了?桃夭夭道:“留你一条『性』命,给你们神主报个信,百里文虎定会按期赴战。到那一天峨嵋九阳也将靖扫海域,圣水宫外不容一个秘忍存留。”略作一顿,续道:“你同伴的惨叫声,我都附在你身上了,回到秘忍当中方能喊出,可为残虐凶暴者儆,去吧!”手挥处,火忍飘飞无影,随即站起道;“我们随史帮主去漳浦看一看。”时当此际,史元锦等人对桃夭夭佩服的已是五体投地,当即齐声应诺。九阳驾起风云,携长青帮众拔地飞腾。仙芝金雷两派还想挽留,怎及九阳风驰电掣,只得留在沭阳继续照理后防。少顷飞至闽南,众人收法落地,果见路有野尸,田无稼禾,到处都是烧烂毁破的废墟。峨嵋众徒方知当地所遭破坏之重,惊疑秘忍何以如此猖獗,驭兽门和百里文虎怎不及时阻击。桃夭夭道:“不全是那两个火忍所为,这些恶迹多半已经年累月。”负责接待的长青帮头目补充道:“仙师明鉴,倭寇作『乱』的确由来已久。”问其详因,原来从前朝起东瀛海盗就经常越洋犯境。若是捉住中国人,老幼病残杀光,女的尽兴『奸』虐,而健壮男子就『逼』着换服剃发,带回东瀛为奴为仆。过得两三年学全海盗行径,再编入队伍回来烧杀抢掠。因此倭寇里倒有六七成是中国盗贼,行凶作恶丝毫不逊真倭。加上官府搜刮盘剥,沿海众多百姓生路艰难,有力者甚至主动投靠倭寇。如此一来,倭寇声势逐年壮大,即便没有秘忍做靠山,造成的祸患也能遍及沿海各省。桃夭夭听了叹息:“难怪倭寇营盘里很多人说中国话。好好的人怎会变成禽兽。”兰世海道:“中国人是以仁义为本,忘家背祖失掉本来面目,那些汉『奸』恶徒已同东瀛兽类一般无二,并不是会说中国话就是中国人。”众徒点头认同。当下长青帮查看各处栖流所,峨嵋众徒分头行动,风雷,遁甲搜找是否还有秘忍潜藏,奇巧修复烧毁建筑,神农救治乡中伤患,其余人等帮着安抚流散的难民。任务分派停当,桃夭夭独自走上山岗,眼望残烟缕缕飘升,一派萧索衰败景象,心下不由黯然生慨。正存想间,龙百灵走了上来,静静站到身旁,随即念道:“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桃夭夭心中所忆正是这几句,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轻轻握住她的手,视线复转向前方,说道:“我在想,峨嵋玄门秉持仁义之道,修炼的是清净法门。假若将人世间都纳入我们的门墙,让人间变成玄门,玄门等同人世,哪里还会有这么多残杀祸『乱』?”遂摇了摇头,看向百灵道:“玄门历代宗师神通广大,凭能力足以改变人世,却仅为防范魔道偶尔入世,并且处处避免涉世太深。如果他们全力施为,建立起上无欺压下无饥贫的人间乐土,内外『乱』象怎会发生?为什么他们不那样做?顺其自然固是正理,难道世人受苦就是‘自然’的么?”龙百灵双唇张了几下,似乎很难答言。桃夭夭又问:“你那么聪明,能帮我想想为什么吗?”百灵叹道:“相公,你别当我是遍知遍觉的如来佛,我才多大年纪?想不通的事情多着呢。”思索了片刻,续道:“要照我说,老百姓的教育是第一位,倘若都知德行是好的,人人讲公道守信义,天下何愁不安康强盛?还怕什么外族入侵,内祸频仍。可眼下大伙儿肚子都吃不饱,谁来听你讲仁义道德?若用仙法解决温饱问题,焉知人心不贪求更多,只望更高的法力满足更大的**,又偏离正道了。所以还得靠人间势力由上而下的治理,然而要求官员清廉持正,又比教育百姓不知难上多少倍……唉唉,盘根错节,一团『乱』麻,我一个女流之辈哪有治世的才能,相公你是问道于盲了。”朝他耳边吹了口气,笑道:“大道且不论,师尊瞧瞧弟子新炼的小道吧。”桃夭夭鼻端甜香萦绕,思绪给拉回到现实中,笑问:“什么小道?”百灵柔荑轻摇,身子往旁边一挪,只见平地阴风飘旋,尘埃落处站着三个小孩儿,手捧果盘笑容可掬,道:“龙姐姐,龙姐夫,尝尝新摘的阴山枇杷。”当先者头梳双髻,竟是那斗箕村惨死的女童菜花儿!此刻日头高悬,阳气正盛,峨嵋九阳就在附近,百里方圆内的鬼魅妖邪早已远远逃开。这三个小鬼却全无半点畏惧之态,站在峨嵋师尊跟前泰然自若,眉宇间更有种冲天破地的气势。桃夭夭笑容立时僵了,辨出三个鬼魂俱已身怀高强法力,堪堪竟不在昆仑七星使之下!讶然道:“灵儿,你招魂驭魂的法术炼得这么深!”百灵道:“多亏兰师兄讲解摄魂法理,你有时也给我讲几句三易,如点睛之笔最为灵妙,结合那本《阴冥正法》的效用,已将摄魂门阴兵术炼到了最高的第九层。”她的悟『性』实是天下无双,因有法宝妙诀助益,短短数日间参道修法,在摄魂门“造梦,驭鬼”两个领域都有极大进步。只因还没炼成冥阳仙体,本身真气尚嫌不足,但所驭鬼兵的威势提升极强,非但远超现任摄魂首徒,便是峨嵋祖师的驭鬼法也不遑多让。桃夭夭担忧道:“这么强的力量,『操』控起来恐怕有风险。”百灵轻抚小鬼头发,眼里微闪泪光,道:“我不是控制他们,摄魂法义全在感化导善,他们是自愿来追随我的。”菜花儿眼眸半眯,侧着小脸紧贴手掌,似乎很享受百灵的抚『摸』,嘴里的话却带着狠劲:“谁敢欺负龙姐姐,我们叫他生不如死。”娇嫩童音依旧,『性』情却远非当初的稚弱学童可比。桃夭夭耳闻百灵讲出摄魂真义,感察鬼魂们对她无比忠心,略加讲解道:“冤死的鬼魂满怀怨气,积久了必生祸害,摄魂门的驭鬼法是为化解鬼怨而创,不是让鬼魂给施法者充当奴仆,谋求私利而危害他人,把握好其中关节,方可保得自身无虞。”龙百灵笑着应允,几个小鬼捧果子『乱』叫“姐姐,姐夫”,虽是阴气『逼』人,仍不失孩童活泼。桃夭夭眉头略舒,胸中郁愁减了不少,忽又想起一事,踌躇道:“往后谁敢欺负你,他们就放不过……唉,你跟小雪常生口角,若这几个娃娃发起凶来,小雪可不是对手。”百灵笑道:“早知你偏着你的小雪妹妹,我已经叮嘱过他们了,今后无论怎样都不许跟她为难。”挥手遣开三个鬼魂。桃夭夭道:“嗯,这半天小雪在哪里,怎没见她出来走动?”百灵道:“那位小雪师妹气『性』大得很,看见百姓遭倭寇侵害的惨状,气得把自个儿关在屋里。到底是阅历太少,没看过人间的苦难,听说在屋里偷偷掉泪怕人发现……”正说到此节,山脚忽地传来阵阵哭喊声。百灵诧异道:“不会到这个地步吧!”桃夭夭听出哭声凄柔,饱含久经沧桑之意,说道:“不是小雪,我们去看看。”当下两人循声而去,来到一处破庙门前。里边昨晚被火忍烧坏了,焦臭味隔着墙仍很冲鼻。管庙的是长青帮两名女头目,早得帮主交代,一看桃龙二人的装束相貌便知是“神仙”驾临。当即上前叩首礼拜,引进门去看时,八间厅房倒了大半,焦土碎瓦遍地,横斜的木梁还冒着黑烟。女头目介绍现况,说此处本是漳浦城外的观音院,近年战祸蔓延闽地,就改作专门收容落难女人的场所。一共二十六名『妇』女暂住在此,多数曾遭倭寇『奸』^『**』,家里人又找不到了,只等局面安定后再配给没妻室的兵?。桃夭夭心里一紧,低声道:“遭倭寇『奸』^『**』……”放眼看去鸠形鹄面,那些女人就坐在瓦砾堆中,一个个目光呆滞,神情漠然,有的还敞开衣衫『露』着胸『乳』。只有石阶上的那个背影不同,左右摇晃悠然自得,怀里像抱着什么东西,口里轻唱儿歌,间或“我的儿啊,我的宝宝”的叫唤。桃夭夭听出是刚才号哭之人,但此时她声音里却充满了喜悦。女头目道:“她叫尼妹,我们这儿最爱惹事的人物。”吆喝一声:“尼妹你还没闹够么!”那女人回过头来,冲着众人粲然一笑。这一笑,登如晴天霹雳击落头顶,桃夭夭脸『色』唰的白了,周身禁不住微微发颤。只见那女子满面泥垢,双手搂着破布枕,头上寸余短发,左边耳朵已被割掉,眼眉口鼻还很好看,灵秀没了清秀犹存几分,只若暮『色』中即将淡去的残霞了。桃夭夭万没料到会见到这张面孔,更万万不愿看到她境遇凄惨,但这张满含惨苦的笑脸分明就是当年引为知己的小尼姑!那个念出“镜花背后无镜花”的灵慧佛徒,那个写下“缘来相聚缘尽相离”的洒脱少女,分别三年后竟落到如此下场?究竟是何灾祸落到她的身上?龙百灵心里甚是凄然,轻拉桃夭夭的袖子道:“你认识她么?”桃夭夭没有理会,细听女头目讲述原由:“……她是外地的行脚尼姑,没人晓得真姓名。去年到漳浦时正赶上倭子围城,四处兵荒马『乱』,她孤零零一个弱女子哪能不遭殃……结果给『乱』军糟蹋了,上月生下个小孩儿,又死掉了,从此后就疯疯癫癫的……”话音未落,断墙缺口间走过一个『妇』人,怀里抱着婴儿的襁褓。那尼妹登时瞪大双眼,尖声哭喊“我的孩儿,我的孩子啊!”跳起身就要扑过去。神态之急迫凄厉,犹如抢夺狼崽的母狼一般。桃夭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崇信佛法的修行者,信守的种种清规严律,为摆脱人情而奉行的诸般法理,在母『性』之前居然都如此不堪一击。女头目急忙近前拉住,又向墙外呵斥:“郑二姐你不晓得么!不准抱孩子到这边来!蠢婆娘不听招呼,你孩儿要被抢了我们可不管。”那『妇』人仓皇而逃。一群女人呼啦围拢,七手八脚按住尼妹,旁边有人塞给她枕头,诓道:“你孩儿在这,你孩儿来啦。”这招果生奇效,尼妹不哭不喊了,搂住枕头又唱起儿歌,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桃夭夭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唤道:“小师太,你还记得我吗?川滇大路上咱们遇见过的,你还给我测过心事,测出个龙字,说我难脱情苦,你还记得我吗?”小尼姑恍恍的抬起脸,也不知往那看了一眼,随即低下头,继续温柔而幸福的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