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11节谭啸目睹老人如此狂态,一时为之愕然,他不敢轻易动他,因老人有言在先。可是却也不放心他一人睡此绝峰,遂在老人身边坐下,彻夜地守着他,运行了一会儿气功之后,天已微微亮了。老人兀自鼾声如雷地熟睡着,晨风吹拂着他那满头乱草似的头发,天下狂人虽多,可是似他如此颠狂者,谭啸却是生平仅见。经过这一夜相处之后,谭啸对老人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他默默站在老人身前,心中生出无限怜惜之心,自忖道:“这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如此?可怜的老人!”想着,他轻轻弯下身子,手指方一触及他的衣衫,老人倏地双目齐张,这种突然举动,不禁令谭啸怔了一下。老人目光一转,欠身而起,他顾视了一下左右,瞠目道:“我怎会睡在此地?你……”谭啸微微一笑道:“老前辈,你莫非把昨夜之事忘了?”老人忽地挺身而起,神色黯然地道:“这么说,我昨夜是喝醉了……”谭啸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是的!你老人家醉了。”雪山老人倏地反手,扣住了谭啸手腕,厉声道:“说!我昨夜都做了些什么?”谭啸只觉得老人抓握处,如同上了一道铁箍,当时挣了一下,紧张地道:“你老真的都忘了?”老人怪笑了一声:“说!我做了些什么?”谭啸想了想,遂点头讷讷道:“你老饮酒唱歌……”老人咧口大笑道:“老夫素所喜为也!”谭啸顿了顿,又接口道:“然后,传了弟子一套功夫。”老人毗目变色道:“什么功夫?”“黑……鹰掌……”谭啸打了一个寒颤。雪山老人闻言,倏地面上一白,谭啸清晰地看见,由他两鬓沁出了汗珠,他不禁吓了一跳,嚅嚅问道:“老前辈,有什么不妥么?”雪山老人紧紧咬着牙,发狠地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如丧考妣似的,直向茅屋踽踽行去。谭啸慢慢跟在他的身后,老人推门入内,他也跟了进去,痴痴地道:“老先生,你请放心,弟子定不辜负你造就的这一番苦心,这一套黑鹰掌,我今生绝不传第二人。”老人回过身来,苦笑了笑说:“功夫已是你的了,一切你看着办吧!”说着又长叹了一声,眨着一双细目,看着谭啸,灰心地说道:“自我一见你之后,就发现你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果然……”他分了一下双袖,苦笑了笑,又点头说:“少年,你坐下。”谭啸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似乎有些强人所难的感觉,闻老人言,忙坐了下来。“我想对你了解一下。”老人慢吞吞地说:“因为,现在你已自我身上,得到了武林中数百年未曾一现的绝技。”谭啸尴尬地一笑道:“小可姓谭名啸,是湖南人氏!”老人哼了一声:“说下去。”谭啸窘笑了笑,翻着眸子。老人点了点头:“我叫你继续说下去,譬如说你的亲友仇人……”他这么一说,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当时苦笑了笑,目光中泛着异彩道:“老先生,我是一个身世凄惨的人,你不听也罢!”雪山老人怔了一下道:“你慢慢说一说。”谭啸剑眉微轩道:“我二岁丧父,三岁丧母,受祖父养育,不幸四岁时先祖也弃养大行!”老人不禁神色一变,喃喃自语道:“的确可怜。”他目注着谭啸,遂问:“那你是依附何人成长至今的呢?你这身功夫又是何人所传授?不在中原安居,飘零大漠异域又是为何?”谭啸长叹了一声道:“老前辈,一言难尽啊!”雪山老人着急地道:“你快说,不要咬文嚼字。”谭啸慨然长叹了一声,遂把半生经历,一一吐诉出来,雪山老人本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之人,可是听了谭啸这番经历之后,也不禁连连摇头,叹息不已,最后冷冷一笑道:“不必伤心,把心沉下来,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他目光向谭啸瞥了一下,沉声道:“我本来还想,你学会了我这种功夫,只怕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倒是不用发愁了。”他眯着一双小眼,冷笑着说:“剑芒老尼,俗名叫费亮君,她的大师兄一苇僧南空上人,和我还有数面之缘。那时候剑芒还是一个小尼姑,南空上人传授她本事时,我也时常在一边指点,想不到她也……依我看,这个人倒不是什么坏人。”他一只手摸着下巴,又说;“当然,你这杀祖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叫你不报;不过,到时候对此人,要留一些分寸,你能答应我么?”谭啸不由怔了一下,一时讷讷答复不出,因为那四个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是十恶不赦的大仇人,他决心不留其中任何一人活命。想到老人竟会有此一说,一时不禁深深感到为难起来。老人见状,面现不快地哼了一声道:“怎么,莫非这一点请求,你都不能答应我么?”谭啸紧咬着牙,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老前辈,你要原谅我,我实在不能答应你,我……办不到!”雪山老人长叹了一声道:“一切都随你吧!每一件事情,每一个时刻,都在改变之中,少年人,我希望你不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你的敌人,都是极为厉害的人物,你要慎重小心!”谭啸战战兢兢地道:“谢谢你老人家的关怀,弟子此刻脑中只想着复仇,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老人面上闪过一个微笑,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这孩子,我应该好好成全他一番。”他这么说着,忽然朗声道:“小戚!”小跛子在外面答应了一声,一拐一拐地走到窗前,探头进来,口中“咦”了一声:“相公你怎么……”谭啸含笑不语,雪山老人很高兴地看着小跛子道:“你去买点好菜,打一葫芦好酒,今天给谭相公饯行。”小跛子怔了一下,弯腰道了声“是”,又看了谭啸一眼就下去了。谭啸脸色有些讪讪,心中怪不得劲。因为老人言下之意,已等于在下逐客令了。他暗想道:“我有什么地方开罪他了么?”想着目光转视向老人,却见这老头儿这时脸色十分兴奋,并不似有任何怒气模样。他伸出一只手,在谭啸肩上拍了拍道:“来!你跟我来!”谭啸心中疑惑地跟着他。老人用手推开了一扇门,含笑入内,谭啸跟着走了进来。这是一间十分杂乱的书房,书桌上堆放着散乱的书,四壁上悬挂着的全是老人自己画的写的书画,笔砚也是零乱地放着,房内除有一张坐椅之外,尚有一个大蒲团。老人笑道:“你先坐下,我马上来。”谭啸心中奇怪地坐了下来,暗想莫非他又要教我诗词才学不成?不料老人却走出室外,须臾又含笑走回,双手捧着一具木制的四方匣子,把它递给谭啸道:“午饭时我来收回,现在,你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不打扰你了!”谭啸好奇地接了过来,只觉得入手并不沉重。这时老人含笑走了出去,并把房门关了过来。谭啸慢慢坐了下来,好奇地观赏着手中木匣,只觉这木匣外表制作得十分精巧,一色漆黑,四角用发亮的铁皮包着,很像收放珠宝用的八音盒子。奇怪的是,这木匣两侧有十来个木钮,谭啸在没有弄清这是什么玩意以前,不敢乱动,生怕有什么不测!他反复地看了半天,最后才拿得远远地,一只手一按匣前的机钮,匣盖突地跳开,“叮咚”响了一阵,果真是一个八音盒子。谭啸拿近一看,只见匣内空空的,只有一对小木头人。这双小木人,制作得更是巧具匠心,四肢五官,简直和常人一般无二,可称得上“维妙维肖”。二人一立一蹲,各据木匣一端,面对面地相对着,最奇的是,二人手中都拿着一支极小的木剑,仿佛是对敌的模样。谭啸心中一动,暗想道:“莫非这小木人身上,也有什么奇特招式不成?他想着随意地以手在两边许多机钮中选其一,任意按了一下。立时,眼前出现了奇迹:机钮一动,只见那原本蹲着的小人,倏地腾身而起,那是借力于他头顶上一根极细的线。这小人跳起后,掌中剑竟由**掣出,直向对面另一木人面上点去。那站着的木人,也同时有了动作,只见他左脚向前微伸,身子向后一吸,挺剑上拨奔面门而来的剑尖!招式到此为止,只听“咔”的一声,两具木人,全部停止住了。谭啸不由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小小木匣之中,竟会有如此奇特装置。他又按了一下第二个机钮,只见那第二具木人忽地一个侧身,扭腰提足,简直和活人一般无二;然后背后以“孔雀剔羽”出剑,和另一木人的“大鹏单展翅”相映成趣,可是二木人,一人拱背,一人转身,轻而易举地把这两招都让了过去。谭啸在一边不禁看得呆了,他默默想道:好奇的招式,自己要是二木人其中之一,这种剑招,简直是无法招架;可是它们却如此从容地躲了过去。当时福至心灵的弯下腰来,轻轻用手把木人胳膊腿拔起来看了看,研究了一下它们的动作,自己顺手拿了一管戒尺,学样比划着。他并不是只学其中之一,而是两个小木人的动作一齐学。这房内只有他一个人,门又关着,他可以放心无虑地任意摹仿。这种学法自然是容易多了,因为有正确模型摆在眼前,一次看不懂再按一下,可再来一次,直到他学会为止。他想到老人说过,午饭时就要收回,自然不敢延迟,一个人在书房里蹦蹦跳跳,掌中戒尺指南打北,时高时低,舞个不住。那匣边机钮共为十五个,以每具木人十五招算,二木人共发不同招式三十招。虽然三十招并不多,可是要知道,这三十个招式,无不是诡异绝伦,为谭啸见所未见,记起来自不如一般招式容易。等到他把这三十招强记熟练之后,仍怕时候久了有所遗忘。忽然,他看见老人桌上有纸有笔,心中不禁一动!他本是一绝佳的丹青妙手,当时以极为简练的线条动作,把每一招式画成爽目的图案,不消半个时辰,三十个动作全都跃然纸上。谭啸禁不住内心狂喜,他这里才把画纸揣好,却听见门外老人的声音道:“吃饭了,把我的八音盒子还给我!”谭啸面带微笑,忙把盒盖关上,双手捧着转过身来,雪山老人含笑而入,端详着谭啸的脸色,颔首道:“这小小盒子及其内部机关,费了我数年时间才得造就,可是你却在短短的一个上午,窥通了个中微妙,想一想这个便宜划不划算?”谭啸躬身行了一礼,感激地道:“多谢老前辈玉成,弟子有生之日,铭感五内。”老人喟然一声长叹,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谭啸,来!咱们共谋一醉吧!然后你走你的,我睡我的。”谭啸想到昨夜老人那种喝法,真有些不寒而栗,可是老人这种热情,却令他无法推却。在老人的邀请之下,他进了前室,那里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站着,雪山老人坐下道:“快来!快来!我是见酒不要命的,今日有酒今日醉!来,来!”他说着持壶满了一杯,递向谭啸,自己又满了一杯,端起杯子道:“干!”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谭啸也仰首把杯中酒喝下。席间,老人连番劝饮,谭啸也感于盛情,一连喝了十来杯。他素日不擅饮酒,十数杯后,已差不多足量;可是雪山老人却是不饮则已,一饮必是一醉方休。一席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老人推桌而起,步履踉跄,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我今欲眠君且去!老弟,前途珍重!”谭啸一时忍不住热泪滚滚流下,他是一个不轻易落泪的人,可是这时,不知为何,他的泪竟是忍不住了。他紧紧握住老人一只手,激动地道:“老前辈,请容许弟子叫你一声恩师!”老人一只手连连挥着:“去吧!去吧!”谭啸后退了几步,紧紧咬牙道:“有朝一日弟子得雪大仇,当首先来此为你老人家问安!受艺之恩,弟子没齿不忘!”说话之间,老人已倒在一张靠背椅上,醉得一塌糊涂,口中喃喃地念着:“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谭啸望着这形容颓唐已极的老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就像是一个为人群所抛弃的老人,不!应该是他抛弃了人群。望着他,谭啸不禁有些恻然,他知道老人憧憬着一种至高的人生境地,这是永远也不会达到的;于是,他只能这么摧残自己!“我走了!离开他吧!因为我在他身前,仿佛太渺小了!”想着,谭啸含着热泪,伏地向老人深深一拜,然后站起来转身而去。当他踌蹰的脚步,行抵门口时,老人口中尚在吐露着豪放的词句:“……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这显然又是朱希真的句子,谭啸口中追寻着这首“西江月”,一时也不禁恻然!他加快了足步,行抵岭前,却见小跛子戚道易正蹲在一边,见他走来忙站了起来,咧着嘴笑道:“相公,你回去啦?是去北京不是?”谭啸站住脚,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不一定,也许要去!怎么你有事么?”小跛子笑了笑说:“事是没什么大事,我听说北京城达仁堂的膏药很有名,你下次来,想着给我捎几帖回来。”谭啸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的腿,心中很是同情,在身上摸出了一个小药瓶,倒了几粒药给他道:“这虽不是什么灵药,可是能止痛化瘀,你留着以后用吧!”小跛子戚道易咧口笑着,连声道:“谢谢!谢谢!相公你真是一个好人。”谭啸微微一笑,转身扬长而去。在他来说,此行不虚,甚至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功夫。他极其轻松潇洒地往岭下走着,山风飘起了他身上的直裰,他感到有一种多日来未曾领略过的快感!可是这种轻松的情绪,转眼之间就消失了。他忘不了负在他身上的仇恨,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因素,当你不想它时,和常人一般无二;可是只要一想及,即如芒刺在背,血液怒张。如今的谭啸,却非“当年吴下阿蒙”了,虽只是半个多月的时间,却也应上了那句“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的俗语。谁也不会想到,他如今是一个身负绝顶奇技的奇人了,在阿克苏客店里,他找到了他的爱马,又好好地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是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年轻的侠士又上路了。在阿克苏,他买了一顶大草帽,戴在头上,风把帽沿吹得像荷叶一般的卷了起来,胸前短剑的剑穗也飘扬着,这般崭新不常见的人物,在阿克苏是很少见的,难怪那些参加“八棚”盛会的姑娘们,目光都往这边溜!马过天山边道时,谭啸立在马镜上往山谷里眺望着,他仿佛看到了建筑在峰谷里的茅屋,淙淙的流水之声,如泣如诉,可是马行过时,那水声却似鸣金击玉一般,直震得谭啸耳鼓发麻。天山,这伟大、神秘,充满圣灵的地方,在你没见它之前,是猜测、幻想;当你见到它之后,你会瞠目、惊吓,连声地赞叹。因为它远比你猜测的更神秘、幻想的更壮观,它如一面千里万仞的大屏障,横断在整个西北道上,把西域这块大地方,一分为二,雪为它聚集,风因它而生。雪长年的眷恋着它,雷电是它的权杖,咆哮时万峰齐鸣,柔顺时风和日丽,数以千万计的牲畜,在它的羽翼之下成长着,我们怎能不歌颂它呢?在一天的午后,谭啸终于到了吐鲁番,他内心怀着说不出的兴奋和辛酸。对于依梨华这个姑娘,他始终感到有些歉疚,因为他感到负她的太多了。那美丽的姑娘可爱的家,几乎可以说完全毁在自己手中。他本来是决定一个人远去中原的,等到复仇之后再来接她。可是不行,这多少天以来,他只要一闭眼,那姑娘亭亭玉立的影子,就会浮上眼帘,真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儿。一想到依梨华,他顿时精神抖擞。**马如神龙一般地飞驰着,现在他又看到了那平坦的田地,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子,那条曾与依梨华并马驰过的小路,伸伸屈屈地展现在眼前,谭啸对它的印象很是清楚。他的马就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经过几座土井,见又有几个姑娘在打着水,其中有不少前次见过他的,一个个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他。谭啸微笑道,在马上欠身向她们打着招呼。那几个姑娘却互相交头接耳地在谈论着,不时投过几个惊奇的眼波。谭啸不擅与姑娘打交道,一个人默默地向前行着。他下了马,因为不远处,就是依梨华的家了。他记得十分清楚,因为在她家门口,有一个南瓜架子,开着大朵的黄花。谭啸牵马行了十来步,耳闻得身后人声嘈杂,不由吃了一惊,忙回过身来,却见方才打水的姑娘,大概有八九个,一个个都提着桶,光着脚,在后面跟着他。谭啸一回身,她们又都站住了。口中叽叽喳喳地说着,有一个姑娘摇着手,用汉语说:“她……不在,不在!”谭啸怔了一下,当时顾不得理她,回身加快走了几步,来到依梨华的门口,却见大门紧紧地闭着。他走上前,用手在门上叩了两下。这时,那几个姑娘又偎上了几步,仍是先前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忸怩着说:“先生……她不在……”“先生”两个字,由这姑娘口中吐出时,把谭啸带到了一个很远的回忆之中,那是在肃州第一次和依梨华见面时,依梨华的口音,和这姑娘此时的口音,竟是一模一样。可是这时候,他却没有心情去领略这些了,他张大了眸子,吃惊地道:“依梨华走了?不会吧!”“先生!她不在了……她母亲……”才说到此,另一个姑娘在她背后拉了她一下,这姑娘立时把话吞住了。谭啸已经觉出些不妙了,他只觉得一阵头晕,当时也顾不得再问她们什么,一抬腿,“喀嚓”一声,把木门踹开,闪身而入。他立刻为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住了。他所看到的,是两串白布做的素花,在门框的两边垂挂下来,微风摇晃着它们,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厅门敞开着,一张白木的供桌,迎门摆置着,上面还有供着的菜,只是布满了尘土,一看就知道放了不少的日子了。看到此,他只觉心口一阵紧缩,不由大叫了声:“依梨华……”猛地扑了进去,一连端开了两扇门,却是空空的没有一个人,他的泪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当时踉跄着又跑到了外面堂屋,他想冲出门口问一个清楚,可是他的腿竟忽然软得失去了力量,跑了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啊……华妹妹……好姑娘……你可不能……可不能死!”他目光四处地搜索着,还想能发现一个奇迹,可是四壁空空,并无一人,他再也忍不住了,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室外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挤了进来,站了满满的一堂屋。谭啸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多陌生的大姑娘面前,这么放声大哭,当然是极不好意思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忍得住内心的悲怆呢?他勉强地爬起来,眼泪就像两串小珠子似地淌下来。这时,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上前一步,讷讷道:“她说她要去找你……先生……”谭啸不禁怔了一下,忙抹了一下脸上的泪,道:“你说……什么?谁去找我?”“咦……就是她呀!依梨华。”这姑娘一面说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谭啸脸上转着,她身后的几个姑娘,看见他这种样子,忍不住低声笑着。谭啸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站起来道:“那么是谁死了呢?”那个会说汉语的好心姑娘噗地一笑,一只手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哎呀!你弄错了呀!是她母亲死了呀!不是她,她说她去找你去了呀!”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说:“先生……你快不要哭了吧!”谭啸退了一步,紧紧咬着下唇,低下头,心内轻轻地说道:“可怜的姑娘……你竟如此的苦命!”他轻轻叹了一声,抬起头,看了这群姑娘一眼,苦笑了笑道:“她母亲不是很好么?怎会……”他实在不忍心提这个“死”字,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不幸的字眼;尤其是用在依梨华的家人身上,更是一个可伯的字眼。那个姑娘回头用本地话问了几句,才回过身来,一只手在脸上摸着:“是热……先生……是热病呀!”谭啸只觉鼻子一酸,又想掉泪。可是这么多姑娘看着他,他连哭也不能随心所欲了。当时眨了几下眼睛,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怔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道:“那么依梨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这个姑娘口中低低念着:“离开……离开……”她脸色微红道:“先生!什么是离开……”谭啸皱了皱眉,解释道:“就是走,去找我。”这么解释着,大家都明白了,于是七言八语地互相解说着,那姑娘比了三个手指,说:“有三天了,先生!她等了你很久哩!”又一个姑娘在后面加了一句道:“她哭……哭啊!”“天天哭……先生,她好可怜哟!”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又道:“她说等你来,可是你一直没有再来,她呀……”这姑娘轻轻扇着一只手说:“不出来和我们玩,不睡觉……只是哭啊!眼睛都哭肿了!”谭啸直想掉泪,他拚命地眨着眼皮,心中连连道:“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好姑娘!”他忍着内心的难受,慢慢地道:“可是,我说过要回来的呀!”那个哈萨克姑娘摇了摇头:“可是她说你不会回来了……我们都和她说,你一定会回来,可她不听!”谭啸剑眉微轩,心说她一个人上哪去呢?她到哪里去找我?忽然他跺了一下脚道:“哎呀!不好!”那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谭啸脸色微微一红,对她们苦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唉!我有些惊慌失态,你们谁知道她上哪去了?”几个姑娘叽叽呱呱了一番,仍由那个会说汉语的姑娘讷讷地道:“大概是去沙漠了吧!有人看见她骑着马往沙漠里……走的。先生,你还是在这里等她吧!她大概会回来的。”谭啸摇了摇头,往外行着,说道:“不行,她不会回来的,我找她去。”他的马正在一棵树下吃草,虽是春末的季节,可是这地方却是热得够受了。此地居民,多有地下室,穷人也都挖有地洞,每逢炎夏之日,居民大多都到地下去了。大富巨户人家,已陆续往天山北麓迁移,也有往哈密跑的。说来奇怪,哈密距此不过六七日的行程,可是在气温上来说,却是有大大的差别,所以每年由吐鲁番逃到那边去避暑的人很多。谭啸怀着极度兴奋的心情而来,却带着破碎伤感的心情而去。他伸出手,在爱马的颈上摸了摸,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和那可爱的姑娘,由不住喟然长叹了一声,回头挥了挥手,苦笑道:“谢谢你们,我走了!”说着他翻身上了马,徐徐策马,顺着这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往下直行了下去。那群哈萨克姑娘一直目送着他离去,这个陌生英俊的汉人,在她们羞涩处女的感觉里,是风尘仆仆而来,孤独失意而去;可是在每个人心内,却都印上了他深刻的影子。是的,每个女孩子都是重感情的。天空有两行雁影,由远处苇沼里飞起来,从谭啸头上掠过,它们排着一个“人”字形,灰白色的羽毛,在夕阳的光辉里徐徐地向前移动着。“灰色……”他抬头看着它们,口中喃喃地说着,内心也浮上了一团灰色的阴影。如果说“孤独”对于一个人,是必要的伴侣的话,那么,他已经很对得起这个伴侣了。离开了这个小村落,他再也看不到一张可爱的脸,到处都是吐鲁番人的面孔,他们构成一支强大的劲旅,在整个天山南麓滋扰着。西侵天竺,南噬甘肃,软弱的明室朝廷对他们莫可奈何。在几处部落里,谭啸看见他们纵马习射,聚众欢啸,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昔日汉唐之盛,大将军卫青、霍去病、薛仁贵等名将的光辉,在他们的心灵上,早已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了。国仇家恨,像一团烈火塞填在谭啸的心内,他喟然长叹着,喃喃念着辛稼轩豪迈的词句,以发泄**愤怒:“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方念到此,忽听身后蹄声得得,未容他回身看清,只见一骑骆驼,由他身边飞驰而过。驼背上一个矮小的背影,马连波的大草帽,被风吹得卷起了一半,这人用苍老的声音,接吟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接着他哈哈大笑道:“好句子,好句子!”谭啸不由心中一怔,因见那骆驼跑得很快,忙催动坐骑,猛追了下去,口中大声喊道:“喂!前面可是老猴王西风么?”那人怪笑了一声,仍是催骑如飞的向前疾驰着,可是任他骆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