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徐,今年十九岁,是工部的一名匠人,我没有名字,因为在家里排行第九,所以一起作业的同属都叫我阿九。我们工部在本朝的官制体系里边,是下属在尚书省,在设置上,则分为两个大部,一部是工兵部,一部是民建部,工兵部主要负责本朝的工事和官署建设,民建部主要负责各类庙宇、宫殿、民居建设,我是属于民建部的工匠,职责是给庙宇里边的屋顶雕刻花纹和画建筑草图。在民建部里边,我有一个据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他姓杨,单名一个英字,其人有胡人的血统,眼珠是栗sè的,腰身修长结实,最喜欢穿湖sè的衣服,而且衣服的质地都非常的好,让他看起来很有一些贵族人家的气质,不过,据他说,这些衣服都不是他自己的,是他寄住的人家的大少爷穿剩下来赏给他的,但我并不相信,因为那些衣服都是簇新上好的,决不可能是穿剩的。我的住所在长安城东大街的浣花溪附近,我在那里有座园子,环境十分幽静,这园子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藏chun,据和我一起住的仆人李道兴说,这园子还是我自己一手设计的呢。但我却不记得我做过这件事,确切的说,我不仅忘记了这件事,我连自己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什么来历,什么身份,都一并忘记了。我是个有过去但没有记忆的人。导致这样变故的原因,按照李道兴的说法,是因为一场庙宇意外崩塌的事故。说是一年前的冬天,我跟着一干匠人去修缮大相国寺的天王殿,当时我正在天王殿的大梁上雕刻七宝莲花,正中的顶梁突然断裂,跟着整个天王殿就崩塌了,我被埋在最底下,后脑还给顶梁打中,当场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一同作业的匠人把我送到藏chun,交给李道兴,他足足花了半年功夫,才调养好我的身体,但我却忘记了过往的事,所有关于我的一切,都是李道兴后来告诉我的。李道兴是这样解释我的背景的:我姓徐,是长安城一户匠人世家最小的小孩,我上边还有八个哥哥,所以大家都叫我阿九,他是我的仆人,自小跟我一起长大,他的妈妈是我的nǎi娘,我因为十分擅长雕刻和画图,于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被工部破格录用为匠人,分配到民建部作业,我在工部有一个好朋友,名字叫做杨英,跟我一同共事四年有余了。我对这身世背景深表怀疑,我虽然是记忆受了损害,但智力可没坏,李道兴提供的这说法,当中有不合逻辑的地方:第一,如果我是在天王殿的大梁上出的事,当时应该是决无可能生还的,按照我对建筑力学的理解,如果大殿崩塌,在大梁上作业的人,要承受来自屋顶的压力,又没有着力点,就算没有当场摔死,也必定会给倾塌的屋梁压死,我存活下来,实在是说不通。第二,英绘画和雕刻的技巧都很拙劣,作业的手法更是生疏,我敢断定他其实是个新手,李道兴说他在工部做了四年有余,那没有可能。不过,我怀疑归怀疑,却从来不敢去找他求证。我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这种畏惧是有原因的。首先是李道兴的样子生得很是狰狞。他长着一双三角眼,吊梢眉毛,瘦削见骨的下巴,脸颊上有一道朱红sè的伤疤,从左边直横到右边,当他瞪眼时候,伤疤还会凸起,呈现一种妖异的赭红sè,仿佛要滴出血来,让人见着胆颤心惊。其次,李道兴看我的眼神无比的凶狠,仿佛我是他的宿世仇人。李道兴虽然自承说是我的仆人,在言行举止上对我也十分的恭敬,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充满了怨愤,好似随时都准备扑杀我,将我生生撕裂来吃掉,以泄他心头的愤恨。不过,他却从不解释为什么会这么恨我,当然我更加鼓不起勇气去质问他,我怕他,因此选择避着他,我将他安置在藏chun最僻静的下人房里边,又嘱咐他尽量不要在我跟前出现,以免我见着心惊。对于我的这个请求,他表示同意。所以我ri常很少见到他,我的衣食住宿,都是另外一个奴婢甘明珠在打理。甘明珠对我还算是不错,她每天会按时送我去工部作业,到放工的时候,再来接我回藏chun,但她对我始终是冷冷淡淡的,很少同我说话,也从来没正眼瞧过我一眼。我猜想她心里多半是有些看不起我,我把这想法同英说过,英当时笑着说:“阿九,你误会了,明珠她就是这样的人。”我说:“英,我把她送给你做奴婢好不好?我实在是不喜欢她,还有李道兴,一并送给你。”英笑着说道:“不行的,他们不会离开你,呵,就算他们肯离开你,我也不敢受。”我猜想那是英的托词吧,他是不想要这两个仆人,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我,所以找了这样的借口,我知道他的心意,自然也不好强人所难,所以要送走甘明珠和李道兴的事,从此以后我再没跟英提过。藏chun是座大园子,一共有二十四间屋子,却只有我们三个人住,甘明珠和李道兴又极少同我说话,所以我时常都会觉得很寂寞。每当我寂寞的时候,就会去找英一起玩。英寄住在长安成西街的一座王府里边,据说他爹是王府的管家,所以他在王府里边分有一套下人房,那套房虽然不大,但布置的很整洁也很雅致,在他睡觉的厢房西侧靠窗有一列书柜,是专门用来摆放佛经的,每次我去探望英,他都会在燃一柱熏香,诵经给我听,但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时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在藏chun自己的卧房里边了。我为此感到羞愧之极,但英总是笑着说:“一定是你作业太疲累,所以稍稍放松,就睡着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嘲讽的笑容,我很不喜欢,另外,我的身体素质极好,很少感到过疲惫,而且我还有认床的习惯,绝无可能在别人的房间里边自然的睡着。所以这中间一定有其他的原因。我私下里怀疑过英燃的熏香有问题,也偷拿过一些去般若寺找熟知香料常识的住持僧查验,但没有查出任何结果来。不过,越是如此,我心里就越是jing觉,也越是戒备他。说来真是悲哀,这三个人--英、明珠和李道兴,我一个也不信任,但他们却构成了我ri常生活的全部。在藏chun的时候,我是和明珠与李道兴在一起,去工部作业,英则和我形影不离,并有意无意的封锁我,导致我几乎是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任何人,所以当那个酷热的夏天,阿炽突破英的封锁,走到我跟前同我说话时,我心里真是无比的高兴。这天是六月初七,我和英奉命带着五十名匠人到皇宫去建楼宇,按照侍郎大人的分工,我照例是负责出建筑图,英给我打下手,图画到一半时,我觉得口渴,于是托英去茶房里边帮忙端碗茶来喝,当时四下无人,英于是同意了。但是他走开后,有一个人就从角落处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碗茶,说道:“快喝。”我接过来,喝下一口,突然觉着不对,我记得明珠嘱咐过我,千万不可随便吃陌生人给的茶水点心。我踌躇了阵,问道:“你是谁?做什么给我这茶水喝?”问完了我就觉自己愚蠢无比,难道我还指望他告诉我,我是坏人,我端这茶水给你喝,是想要把你迷倒了,卖到西域去做猪仔?我等着他露出英惯常给我看的那种嘲讽的笑容。但是他没有,他温言说道:“我复姓长孙,单名一个炽字,你叫我阿炽好了,我端茶水给你喝,是见着你很渴的样子,这茶水没有毒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可以喝给你看。”我脸上一红,赶紧将茶水一口喝干。他又笑,说道:“来,我带你去荫凉地方歇一会儿,看你满头大汗的。”阿炽把我带到了皇宫后院的一颗垂柳底下,又递给我一个包子,笑着说道:“你吃吃看,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喜欢吃。”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发现里边是香菇青菜馅儿的,正是我喜欢吃的口味,我大口的吃起来。阿炽看着我馋嘴的吃相,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十分的奇异,仿佛是欣喜万般,但又夹杂着隐隐的酸楚。我问道:“你怎知道我喜欢吃香菇青菜馅儿的包子的?”阿炽淡淡说道:“我猜的。”我没做声,凭直觉知道这不是实话,但他不肯多说,我也不会问。我不记得是谁曾经告诉过我,别人的秘密,知道的越少,越是安全。阿炽等了阵,笑着对我说道:“阿九,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出个主意。”我笑眯眯的吃包子,心里却开始jing觉,“什么事?说来我听看。”阿炽幽幽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做错一宗事,给人关起来了,幽闭她的人十分恶毒,每天只给她一点点食物和水,吊着她的xing命,说是要用这法子折磨她二十年,才给她了断,她活得很辛苦,我却帮不了她。”我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有一个佛经故事,是这样说的,从前王舍大城有一个太子,名字叫做阿闍世,他听信了恶友调达的怂恿,将他的父王频婆娑罗王幽闭在七重室内,不许任何大臣去探望,也不给频婆娑罗清水和食物,说是要将他饿死。频婆娑罗王的夫人韦提希,对频婆娑罗王一向十分的恭敬,她很担忧国王会饿死,就把自己身体洗干净,用酥蜜拌在炒熟的面粉里边,涂抹在身上,又在璎珞宝冠里边盛装上葡萄浆,秘密的借着探望国王的机会,供给国王食用,国王因此得以存活下来。”阿炽默不作声,沉吟了阵,说道:“阿九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偷偷拿食物给我那朋友吃?”我说道:“你若是不愿意她受折磨,当然可以这么做。”阿炽说道:“但是我这样做,万一给守卫发现了,以后就不能再去探望她了。”我想了想,说道:“这故事还有下文,有一天,阿闍世太子去七重室探视频婆娑罗王,发现他面sè比以往更加红润,jing神也比以往更加欢悦,心里就很愤怒,问守卫个中的原因,守卫就说,是韦提希夫人渡了面和葡萄浆给国王吃,太子于是把韦提希夫人也幽闭起来了,不过这个时候远在灵山的世尊已经听到了频婆娑罗王的祈祷,就派出救兵大目犍连尊者来到七重室内,将频婆娑罗王救走了。”阿炽身子轻轻一颤,沉吟了阵,咬牙说道:“好,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