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傍晚,温暖早早做好饭,左等右等最后等来的却是温柔歉意连天的电话,她临时有个大客户要接待不能过来吃晚饭了,独自一人对着满桌子菜,温暖毫无胃口,拣了张碟天使之琴放进唱机。在全球音乐流派里都有可能找到爱尔兰民谣的影子,凯尔特文化原是世界音乐的源泉。爱尔兰是一个最适合上演绿野仙踪的国度,辽阔天空,绵延高山,浩瀚蔚蓝海水,精通白魔法的美丽巫女住在森林深处巨大幽暗的城堡,长发飘然落地,竖琴就在火炉旁,回眸时,眼瞳如绿宝石纯净。十二三世纪的苏格兰与爱尔兰,不知流传着多少浪漫悲怆的传说,那在宴会上唱着民谣的吟游诗人,那在银烛台下摇曳旋转的圆蓬裙子,那为王效命的世袭贵族和战后封衔的勇士,所有领地之主,城堡田地马匹奴隶均为赐予,连平民也是财产永世归属。对那方深刻的缠绵的半明半灭似了未了的印象,最初来自于欧洲古代浪漫小说,种种制度,风土风俗,衣着饰物,在扫遍各种原文著作后获得历史认知,她由衷爱上了前世都不曾到过的地方,爱上它在古代从前挥剑的骑士。最后,她亲自踏上那片高地,倾听那些动人的音乐。而她的最爱或许别人听到也会觉似曾相识。那首MV简单到从开始到结束整个画面只呈现一张脸,绿宝石似的眼睛仿佛纯真无邪,每唱一句轻轻垂睫,半阖眼眸的脸带着无言忧郁……Nothing Compares to You,你无以伦比。除了远古悠扬的吟唱穿越高山森林流淌至今,在爱尔兰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里还有无数文豪,神秘、愁思且充满前拉斐尔派意象的叶芝如是说:如果我拥有天国的衣裳织有金色的、银色的光这碧蓝、灰暗和黑色的织物属于夜、白昼和晨曦我就将它们铺在你的脚下当温暖在茫然中明白过来琴声里那一丝不和谐的??来自于锁孔时,门扉已被骤然打开,廊道柔和的灯光斜斜映进全然黑暗的室内,她慌忙跳起的瞬间厅里乍然大亮,刺眼得她即时以手遮上眉睫。站在门口的温柔呆住,“你怎么——”温暖一声不哼,熄了音乐往卧房走去,“你们自便。”温柔犹自失去反应,只下意识对旁边的人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占南弦看着卧室那扇被掩得没有一丝缝隙的房门,在灯亮的那一刹他也看见了她染湿的长睫,透红的瞳子,无声无息地脸上挂着两道幽伤泪痕。温柔侧过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恩?”“为什么你会在她楼下?而她会哭?”他不答,顷刻之后,唇边牵出一抹带点深意的淡笑,“我们走吧。”温柔有些迟疑,不确定自己该敲门进去,还是就这样离开,想想此刻若去问为什么,不过是逼着温暖为难地找籍口敷衍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她随占南弦出去。下楼时她说,“我很担心她。”占南弦笑了笑,“担心什么?我看她生活得很自得其适。”“后来的事你不知道。”他不甚感兴趣地,“哦?”“知道爸爸出事的那天,她和我一样都呆在了当场,但仅仅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她好象就接受了现实,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那一幕,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是不是要准备追悼会了?得挑一张爸爸最喜欢的照片。’”占南弦静默半响,然后微弯唇线,“她的性格不是一贯这样?”有时候天真得令人难以置信,然而有些时候,又理智得令人发指,绝情到连上帝也会为之毛骨悚然。“不仅是如此,你不知道……”温柔抬手撩了撩鬓边的发,轻声道,“那天我做了一件此生最后悔的事。”占南弦的视线不经意被她左手戴着的尼泊尔古银镯子所吸引,五厘米宽的镯面盘着异常独特精致的纹饰,在她垂手、银镯从前臂滑向手腕的那一瞬,他一向淡定冷凝的神色也不禁微微动了容。温柔苦苦一笑。“那天她好象忽然长大**,一秒前还是个被宠得连电子炉都不知道怎么点火的公主,眨眼之间却变得象天塌下来也可以由她一肩挑起,你想象得出那种情形吗?”他不言语,削薄的唇角不知不觉已轻轻抿紧。“我宁愿她打我骂我怨我恨我,这是我欠她的,但她不,她很平静地叫我回房休息,说余下的事情她会处理,然而她表现得越是这么冷静,我心里就越被压得喘不过气,愧疚太深以至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再也无颜面对她,一时间万念俱灰,我回房间关起了门。”她顿了顿。“可能血脉相连的人真的会有某种感应吧,我刚割开静脉她就上楼来敲门,我没开,一边听着她惊慌地又拍又踹门板,一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血汩汩地流到地上,心里有一种变态的报复快感,只想着,我还给她,全还给她,通通都还给她……然后朱临路到了,他们一起撞开了房门。”朱临路扑过来手忙脚乱地帮她包扎,而温暖……一直定定地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直到那一刻,她才从绝望、悲伤、狂乱和怨怼中清醒过来,醒觉到自己已犯下无法挽回的错。“在我住院期间她一次也没来过,我出院那天朱临路来接我去爸爸的灵堂,追悼会是她一手操办的,就等我从医院出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在灵堂守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一早当我从瞌睡中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朱临路和我说她去了英国。”“她走后你们有没有联系?”“开始没有,没有信,没有电话,没有电子邮件,她就象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每次我逼问朱临路,他都只是说她需要时间,其他什么也不肯透露,要到整整一年之后,她才肯和我联络。”占南弦慢慢地转过头来,“你的意思是,她出去的第一年——只有朱临路知道她的下落?”“应该是的。”他习惯性地把唇角勾出半弯的弧度,再也没说什么。“过了七年她终于回来,然而却好象变了一个……我再也不认识的人。”在她身上已再没有一丝少年时的影子,表现惊人的成熟大智,就象从前什么都没发生过,无时无刻不娴静安然,仿佛任世间沧海桑田,她早练就气定神闲的本事,始终置身于外,微笑着纤尘不染。但明明不该这样,就算时间足够长,也不可能全部抹去创伤。只是,岁月已把姐妹两人隔开了七年那么漫长的距离,她再也无法知道自己的妹妹心里在想什么。夜幕下华灯盏盏,似近还远,有风吹来,思绪如发丝一样被微微撩起。占南弦顿住脚步,向温柔摊开一只手掌,“你先回去,把钥匙给我,我上去看看她。”温柔想说什么,见他神色和缓而坚持,终究沉默地摘下一把匙条给他。上得楼来,他开门进屋,把灯按亮。客厅里以深深浅浅的紫色布艺为主打,简约中带着华美,四米阔的阳台以银制罗马杆挂着繁复几层的落地长纱,又薄又轻,风过如浣美丽非凡。餐厅一角粉蓝瓷瓶里插着大束橙色盛放的非洲菊,桌上摆着原封未动的五菜一汤和两套洁白晶莹、色泽亮丽的英国骨瓷餐具,看样子把自己关在房里的人也未用晚膳。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夹起已经凉掉的菜,一箸箸慢慢吃了起来。外面的声响良久不消,温暖终于开门出来,见到是他的那一刹她下意识想把门重新关上,然而他抬头瞥来的眼光让她不其然控制住了自己稚气的举动。占南弦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专心吃东西,神色自若得仿如是在自己家里,而她只是一个他视若无睹的透明鬼魂。她移了移步,走到沙发上躺下,拿起遥控器打开唱机,音乐在静无人声中响起。吃完了饭,他慢吞吞地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倚着阳台的移门看向夜空。待了大约有一刻钟,把水饮完之后,随手把杯子一搁,他往客厅走来。脚步声越行越近,温暖咬了咬唇,保持原来的姿势,眸光落在与身体同一直线的下方沙发扶手上如定了形一动不动。走到铺着紫纱的茶几边沿,与她隔着一臂的距离占南弦弯下腰来,她依然不肯转头看他一眼,只是翘叠在一起的两只白玉脚尖下意识摒紧,泄露出她心头细微的紧张,全身每一根线条都在悄然戒备,心里已决定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置之不理。占南弦无声无息地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直起身,一边翻看一边向门口走去。温暖瞪大眼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手握在门把上他回过头来,眸内星光如闪,似含趣,似倨傲,似讥诮,似柔和,似得意,似爱怜,似想纵声大笑,还似柔软入心,只擒住她目光飘来乍然一眼,他已转身拉上门出去。她手中的遥控器无法控制地大力摔向门板,结结实实响起“啪”的一声然后掉落在地,背板和电池都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