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虎子 下无忌大笑。他是真的在笑。这么多日子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现在他的“限期”已经无限期的延长了,现在他已进入了唐家堡的心脏地带,明天他就要搬到上官刃的家里去,随时都可以见到上官刃,随时都可能会有下手的机会。现在他虽然还没有真正达到目的,可是距离已经不太远了。这是他的想法。现在他当然会这么想,未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谁也不能预测。如果他能预测到以后发生的事,那么他非但笑不出,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夜,静夜。今天实在可以算无忌最有收获的一天,吃过午饭,他总算摆脱了唐缺,好好地睡了一觉,因为他晚上还有事做。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里去了,进了花园禁区后,行动想必不会再有现在这么方便。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联络,要雷震天把那栋房子的详图画给他,想法子让雷震天给他一点霹雷堂的火器。他并不想用这种火器去对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带着些这种破坏力极强的火器,迟早总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时,不但可以用它脱身,还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祸绘霹雷堂。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会拒绝。多日的焦虑,现在总算有了结果,这一觉他睡得很熟,醒来时天已黑了。唐缺居然没有来找他去吃晚饭,也没有别人来打扰他。他披衣而起,推开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仿佛已很深。他决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口口现在他虽然已经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这爿树林,但却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通过树林外面的那片空地。这又是个难题。他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就这么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果然没有人阻拦他。唐缺想必已吩咐过这附近暗卡上的人,对他的行动不要太限制。今天的天气很好,看样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赏花,何况这里还不到唐家堡禁区。花开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园里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有人注意他。然后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脚拨开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动作拔起花根,钻了进去。这条地道的长度他已经精确计算过,身上还带了个火烟子。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会发觉的。一个眼睛瞎了的人,耳朵总是特别灵敏。可是他想错了。在他的计算中,现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人口,里面却还是毫无动静。他又往前面爬了几尺,甚至还轻轻咳嗽了一声,雷震天还是没有反应。就算他睡着了,也不会睡得这么沉。难道他又溜了出去?无忌身上虽然带着火焰子,却是备而不用,以防万一的。这里到处都是一点就燃的火药,不到万不得巳时,他绝不冒险”他又摸索着往前移动,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样东西,正是雷震天那张大木桌脚,他伸出中指,弹了弹这根桌脚,弹了两次,都没有反应。全气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仿佛还有种很奇怪的气味,他好像嗅到过这种气味,他又深深的呼吸两次,就已完全确定。这是腥气!他的鼻子也很灵,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终于还是派人来杀了他!可是就在这时候,无忌又听到了有人在呼吸。这个人显然已屏伎呼吸,鳖了很久,现在终于憋不住了,所以开始时的两声呼吸,声音特别粗重。这个人屏住呼吸,当然是为了不想让无忌发现这地室中另外还有个人,这个人当然绝不会是雷震天。这个人是谁?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毒手?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来杀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来的。既然是奉命而来的,就用不着怕别人发现。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么能进入这地室?他为什么要来杀雷震天?无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话。“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敢到这里来……只要我高兴,随时都可以跟他同归于尽。”这地室中的火药仍在。雷震天发现这个人来杀他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将火药引发?难道这个人是雷震天自己找来的?就因为雷震天绝对想不到他有恶意,所以才会遭他的毒手!无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点。这个人既然不愿被人发现,一定要杀了无忌灭口。他当然也已听到了无忌的声音,现在很可能已开始行动。无忌立刻也开始行动。只可惜呼吸声又已听不见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他悄悄地绕过这根桌子脚,正想从桌子底下钻过去——忽然间,风声骤响,一股尖锐的冷风迎面向他刺了过来。暗室搏杀这是剑气无忌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剑锋还没有到,森寒的剑气已直逼他的眉睫而来。不但迅急准确,功力也极深厚。无忌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已经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如果他手上也有剑,以他出手之快,并不是接不住这一剑。可惜他手无寸铁,就算能闪过这一剑,也躲不过第二剑。这个人的剑上既然能发出如此森寒的剑气,剑法之高,不难想象。不管无忌怎么闪避,他的动作都绝不会比这把剑的变化快。幸好他还没有忘记那根桌子脚。他的人忽然向左滚了出去,挥手砍断了那根桌于脚。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张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东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来。这张桌子替他挡了第二剑。无忌伏在黑暗中连喘息都不敢喘息。但是以这个人武功之高,还是很快就会觉察出他在什么地方的,等到第三剑、第四剑刺来时,他是不是还能闪避?他实在没有把握。这种森寒凛冽的剑气,犀利迅急的剑法,他赤手空拳,根本无法招架抵御。这地室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经过了那么多困苦挫折之后,眼看着事情有了希望时,如果竞真的要死在这里,连对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他死也不会暝目的。现在他只有等,等着对方的第三剑刺过来,他准备牺牲一只手,抓住这个人的剑。他不借牺牲一切,也得跟这个人拼一拼。生死搏杀,已经是瞬息间的事,这一战的凶险,绝不是第三者所能想象得到的。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等了很久,对方竞完全没有动静。——这个人明明已经占尽了先机,为什么不乘势追击?一片黑暗,一片死寂。无忌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湿透了衣裳,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人说:“是我来了,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声音是从地室上方传下来的,温柔而娇媚,仿佛充满丁必怀和柔情。又有谁到这里来了,来看的是谁?无忌还是伏在角落里,没有动,可是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来的是娟娟。雷震天新婚的娇妻唐娟娟。她当然是来看雷震天的,她生伯雷震天在黑暗中误伤了她,所以先表明自己的来意。只可惜雷震天已永远听不见了。黑暗中的地室中,忽然有了灯光。娟娟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灯笼,坐在一个很大的蓝子里,从上面慢慢垂落下来。蓝子上面显然有个辘轴,轴木滚动蓝子垂落,灯光照亮地室,娟娟失声惊叫。地室中一片凌乱,就在刚才被无忌推翻的桌子下倒卧着一个人。人已死了,咽喉上的鲜血已凝结,无忌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死的是雷震天!是谁杀了他?当然就是刚才在黑暗中出剑如风的那个人。桌子上的剑痕犹在,无忌身上的冷汗未干,刚才这地室中无疑另外还有一人。可是这个人现在却已不见了。他杀了雷震天,为什么不索性把无忌也杀了灭口?他明明已将无忌逼入死地,为什么不乘势追击?反而悄悄地退了出去。灯光正照在雷震天脸上,他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讶和恐惧,仿佛至死还不信这个人会对他下毒手』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杀无忌?娟娟手里提着灯,照着雷震天的尸体,虽然也显得很惊讶,惊讶中却又带着欢喜。她到这里来,很可能就是为了要杀他的,想不到已经有人替她下了毒手。无忌慢慢地站了起来,淡淡地说道:“你好像已经来迟了一步。”娟娟骇然转身,看见无忌,苍白的脸上立刻露出春花般的笑容。“是你。”她吐出口气,用一只纤纤五手轻轻拍着心口:“你真把我吓了一跳?”无忌道:“我真的把你吓了一跳?”娟娟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的。”无忌道:“哦?”娟娟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当时虽然没有答应我,可是一定会来替我做这件事的,对你来说,多杀一个人,简直就像多吃块豆腐那么容易。”她已认定了雷震天是死在无忌手里。无忌没有否认,也无法辩白。娟娟又轻轻叹了口气,道:“看起来现在我好像已经是个寡妇她看看无忌,媚眼如丝:“你准备怎么样来安慰我这个可怜的小毖妇呢?”夜更静。娟娟睡了,睡着又醒。她睡着时在呻吟,醒的时候也在呻吟,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睡不着的呻吟。无忌当然也睡不着。因为无忌就睡在她身旁,不但可以听见她的呻吟,还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仿佛随时都将停止。她实在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虽然她满足之后还要,但却很容易又会满足,直到只能躺在那里呻吟时为止。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真正最能令男人动心的,就是这种女人。因为男人满足她时,她也同时满足了男人——不但满足了男人的需要,也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和自尊!现在娟娟已醒了。她轻轻喘呻吟着,用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抚着无忌的胸膛。她的呻吟声中充满了幸福和欢偷。“刚才我差一点就以为我也死了,”她在咬他,“你为什么不索性让我死在你下面?”无忌没有开口。他也觉得很疲倦,一种极度欢愉后,无法避免的疲倦。可是一听见她声音,他立刻又振奋。他年轻,健壮。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接触过女人。——她也是唐家的核心的人物,征服她之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方便得多。——她既然已开口,他就不能拒绝,否则她不但会怀疑,还会记恨。’——一个女人的欲望被拒绝时,心里一定会充满怨毒的。——一个像“李玉堂”这样的男人,本不该拒绝一个娟娟这样的女人。无忌有很多理由可以为自己解释,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可借他并不是个伪君子。既然已经做了,又何必解释?娟娟又在轻轻地问:“现在你是不是在后悔?”“后悔?”无忌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做事从不后悔的。”“那么明天晚上我是不是还可以到这里来?”娟娟的手又在姚远。“你当然可以来。”无忌推开她的手:“可是明天晚上我已经不在这里了。”“为什么?”“明天一早,我就要搬走。”“搬到哪里去?”“搬到上官刃那里去。”无忌道:“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上官刃的总管。”娟娟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到那里去找你?你以为我伯上官刃?”她忽然支起身子,盯着无忌:“你为什么要到他那里去?是不是因为他有个漂亮女儿?”无忌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娟娟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打他那宝贝女儿的主意,你就惨无忌道:“哦?”娟娟道:“那个小人儿谁都碰不得的。”无忌道:“为什么?”娟娟道:“因为她已经被一个人看上了。”无忌道,“这个人是谁?”娟娟道:“是个无论谁都惹不起的人,连我都惹不起的。”无忌故意问:“你也怕他?”娟娟居然承认:“我当然伯他,简直怕得要命。”无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怕他?”娟娟道:“因为他不但本事比我大得多,而且心狠手辣,翻脸无情。”她叹了口气:“我虽然是他的妹妹,可是我若得罪了他,他一样会要我命。”无忌道:“你说的是唐缺?”娟娟又在冷笑,道:“唐缺算什么,唐缺看见他,也一样怕得要命。”她又道:“他从小巴是我们兄妹中最聪明,最漂亮,最能干的一个,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也没有人敢去跟他抢,如果他知道你想打上官刃那女儿的主意,那么你就……”无忌道:“我就怎么样?”娟娟道:“你就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你!”她伏在无忌胸膛上,轻轻地接着道,“所以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你,让你全心全意地对我,让你根本没有力气再去打别人的主意。”现在无忌当然已知道她说的就是唐傲。唐傲的剑,唐傲的无情,难道真的比唐缺更可怕?司空晓风的机智深沉,老谋深算,也许可以对付唐缺。可是唐傲呢?大风堂里,有谁可以对付唐傲?就算上官刃已被消灭,留下唐傲,迟早总是大风堂的心腹之患!无忌心里又动了杀机。不管他是不是能活着回去,都绝不让上官刃和唐傲两个人留下来。就算他要被打下十八层的地狱去,也要把这两个人一起带走。娟娟忽然道:“你的手好冷!”无忌道:“哦?”娟娟道:“你的手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冷?”无忌笑了笑道:“因为我害怕。”娟娟道:“怕什么?”无忌道:“怕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娟娟道:“他的确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去找你。”无忌道:“可是我并没有想去打上官刃那位千金的主意。”娟娟道:“他还是一样会去找你!”无忌道:“为什么?”娟娟道:“因为你也是学剑的,而且大家好像都说你剑法很不错”无忌道:“所以他一定要击败我,让大家知道,他的剑法比我更高。”娟娟道:“他一向是个宁死也不肯服输的人。”无忌道:“他若不幸败在我剑下,难道真的会去死?”娟娟道:“很可能。”她握住无忌冰冷的手道:“但是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你只要一拔剑,就死定了,所以……”无忌道:“所以怎么样?”娟娟道:“他来找你的时候,你若肯服输,他也不会逼着你出手的!”无忌道:“如果我碰巧也是个宁死都不肯服输的人呢?”媚娟忽然跳起来,大声道:“那么你就去死吧。”四娟娟已走了很久,无忌还没有睡着,小宝的死,雷震天的死,都让他没法子睡得着。他们很可能是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个人看来并不是唐家的子弟,所以行动才那么诡秘。这个人本来有机会可以杀了他的,但却放过了他,所以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人对他并没有恶意。前天晚上,替他引开埋伏,很可能也是这个人。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无忌裂开了,还是连一点头绪都想不出来。他只有先假定这个人是他的朋友。因为,这个人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那么,就太可怕了。奇兵四月二十五,晴。院子里百花盛开,阳光灿烂,无忌已经在阳光下站了很久。这里是上官刃的后园,上官刃就站在他对面一棵银杏树下的阴影里,甚至可以把他脸上每个毛孔都看得很清楚。因为太阳正照他脸上。阳光刺眼,他几乎连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不太清楚。这种位置当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无忌根本无法选择。就算后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出手。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动作,可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上官刃的眼”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谨慎和仔细。上官刃终于开口。他忽然道:“论多巧妙的易容术,到了阳光下,都会露出破绽来。”无忌道:“哦?”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样,死人的皮,究竟跟活人的不同。”无忌道:“哦。”上官刃道:“你脸上若有一张死人的皮,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无忌忽然笑了。上官刃道:“这并不好笑。”无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上官刃道:“什么事?”无忌道:“听说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为屁股上的皮最嫩。”他还在笑:“难道你认为我会把别人的屁股戴在脸上?”上官刃冷冷道:“你并不是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我看得出你这种人,到了必要时,什么事你都做得出。”无忌道:“我真的是这种人?”上官刃道:“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要你到这里来。”无忌道:“为什么?”上官刃道:“因为这种人通常都很有用。”无忌又笑了:“可惜这种人,通常都有个毛病。”上官刃道:“什么毛病?”无忌道:“这种人都跟你一样,都不喜欢晒太阳。”上官刃道:“一个时辰之前,太阳还没有晒到这里。”无忌道:“我知道。”上官资道:“你本该早点来的。”无忌道:“只可惜我一个时辰之前,还没有醒。”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迟?”无忌道:“有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睡得很迟。”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女人?”无忌道:“只有一个。”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找女人?”无忌道:“因为我高兴。”上官刃不说话了。.无忌很希望能看看现在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果无忌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看见了都会觉得很奇怪。幸好无忌看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过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地说道:“这里是唐家堡。”无忌道:“我知道。”上官刃道:“在这里找女人,并不容易。”无忌道:“我知道。”上官刃道:“你怎么找到的?”无忌道:“我也一样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让女人找到我。”上官刃道:“是那个女人来找你?”无忌道:“嗯。”上官刃道:“她为什么要找上你?”无忌道:“因为她高兴。”门口上官刃又不说话了。这次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刚才更精彩,只可惜无忌还是看不见。这次不等他开口,无忌已经抢着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上官刃道:“你说。”无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应该知道,我不但贪财,而且好色,有时候甚至会喝得烂醉如泥。”上官刃道:“说下去6”无忌道:“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上官刃道:“‘很好。”无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过问我的私事,否则你现在就最好要我走。”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双锐眼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死鹰。一种专吃死人尸体的鹰。在这一瞬间,无忌几乎认为上官刃已经准备对他出手。但是上官刃只简单地说出了四个字,就忽然闪没在树下的阴影中。他说:“你留下来。”三明两暗五开间的一栋屋子,座落在一个很阴冷的院子里。院子里种着几十盆海棠,几棵梧桐。这就是上官刃为无忌安排的佐处,是一个叫“老孔”的人带他来的。老孔并不姓孔。老孔也姓唐,据说还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把他们这种亲戚关系看得太认真。老孔有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长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子。无忌问他:“你明明姓唐,别人为什么不叫你老唐?”老孔的回答很有理:“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应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无忌又问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孔’?”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个洞,我这大就是一个洞,随便什么样的酒,都可以从这个洞里倒下去。”老孔的职务很多,不但是无忌的跟班,而且还是无忌的厨子。无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汤,都是老孔做出来的。他做菜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来的中肉简直像牛皮。每天每顿饭他都要炒一碟这样的中皮,无忌已经连续吃了七八顿。除了吃饭外,无忌唯一工作就是记账,把十来本又厚又重的账薄,一张张,一条条,一样样,登记到另外的账薄上。这就是上官刃交给他的工作,这种工作简直比老孔炒的牛肉还乏味。无忌实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问个清楚。“你特地把我请来,就是为了要我来做这种鸟事的?”只可惜这两天他连上官刃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这栋宅院不但外表上看来大得多,也比无忌想象中大得多。无忌可以活动的范围却很小。不管他出门之后往哪个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会忽然出现一个人,很客气的告诉他:“这条路不能向前走了。”“前面是禁区,闲人止步。这地方的禁区真多,上官刃的书房,大小姐伎的院于,甚至连仓库都是禁区。每一个禁区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守。要打倒这些人并不难,可是无忌绝不会这么样做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以前对无忌来说,只不过是句陈旧的老调而已。可是现在无忌却已经深切的体会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这么样对他,很可能也是种考验。所以他只有忍耐。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薄、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他已经待了二天。唐缺居然也没有露面。无忌忽然发觉自己居然好像有点想这个人了,陪他一起吃饭,至少总比吃牛皮好些。那条热闹的街道,那些生意兴隆的店铺,也比这里有趣得多。无忌实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却阻止了他。“你不能出去。”“为什么?”无忌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囚犯,这里又不是监狱。”“可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老孔显得很忠心耿耿的样子,解释着道:“大老爷特地把你请来,绝不会为了.要你做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试试你。”这一点无忌也已想到。‘老孔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交下别的事让你做,你若不在,岂不是错过了机会。”无忌同意。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无论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现在他已到达成功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会有刺杀上官刃的机会出现”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薄,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他几乎已经快闷出病来了。老孔的日子却过得很愉快。他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顿饭都做好,因为每顿饭的菜都是一样的,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开始喝一点酒,吃午饭的时候,他喝得多一点,睡过一个午觉之后,酒意已醒,他当然要重头开始喝。吃过晚饭,他就带着六分酒意走了,回来的时候通常已是深夜,通常都已喝得烂醉如泥。第四天晚上,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无忌忍不住问他:“你要到哪里去?”“只不过出去随便走走。”“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无忌在叹气,“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得。”“因为你跟我们不同。”“有什么不同?”“你是大老爷特地请来的,又是大棺的朋友,是个上等人。”上等人就该去上等地方,只可惜这里面上等地方都是禁区。老孔眯着眼笑道:“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无忌道:“为什么?”老孔道:“因为,那本来就是下等地方。”无忌问道:“你们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当然都是些下等事。”无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老孔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喝喝酒,赌赌钱,吃吃小泵娘的豆腐而已。”无忌笑了:“这些事上等人也一样做的。”老孔道:“同样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来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来的,就变成了下等事,上等人就会皱起眉头,说这些事下流。”他说的不但有理,而且还有点哲学味道。无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老孔道:“当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隘卫,厨子丫头而已。”无忌的眼睛亮了。如果能跟这些人混熟,他的行动就一定会方便得多。他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们走吧。”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无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老孔道:“你是个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无忌道:“就算我白天是个上等人,到了晚上,就变成下等人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这样子的。”老孔也笑了。他不能不承认无忌说的有理。“但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你说。”‘‘到了那里,你就也是个下等人了,喝酒,赌钱,打架,都没关系,有机会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趁机摸摸鱼。”“摸鱼?”无忌不懂。“那里有很多长得还不错的小丫头。”老孔又眯起眼:“她们也喝酒,也赌钱,只要喝酒,就会喝醉,只要赌钱,就会输光。”无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们一喝醉,一输光,就是我们摸鱼的时候到了。”老孔笑道:“原来你也是行家。”无忌也笑道:“有关这方面的事,上等人绝对比下等人更内行,老孔道:“只有一个人的鱼你千万不能摸,你连碰都不能碰她。”无忌道:“为什么?”老孔道:“因为这个人我们谁都惹不起。”无忌道:“这个人是谁?”老孔道:“她叫双喜。”无忌道:“双喜?”老孔道:“她就是我们大老爷的大小姐的大丫头。”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大小姐,谁惹了我们那位大小姐,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一个特大号的马蜂窝里去。有关这位大小姐的事,无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现在他虽然还没有见到她的人,却已领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风。其实无忌并不是没有见过她,只不过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她还是个很瘦弱,很听话的小女孩,总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一看见陌生人就脸红。现在她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了?长得是什么样子?别人为什么会如此怕她?无忌忽然很想看看这位人见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么威风,多么可怕。他先看到了双喜。这位大丫头的威风,已经让人受不了。屋子里乌烟瘴气,味道嗅起来就像是个打翻了的垃圾桶。可是屋子里的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一间本来只能容得下十来个人的屋子,现在却挤进了好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打扮得花校招展,有的精赤着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喷喷,可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一样,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双喜,等着双喜把手里的银子掷出来,双喜的手又白,又软,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她的人也一样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脸上还有两个好深好深的酒窝。她的小手里抓着三颗银子,领子上的钮扣解开了两颗,一只脚翘在板凳上,一双大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个大麻子。无忌见过这个人,这人是上官刃书房附近的警卫,曾经把无忌挡回去两次。平常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是现在他却连假笑都笑不出了,一张大圆脸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这一注他押了十三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的全部财产。忽然间,一声轻叱,叮”的一响,三颗银子落在碗里。“四五六!”双喜跳了起来大喝一声』“统杀!”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像一朵小白花,现在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条大白狼。无忌从未想到一个像她这样子的小泵娘,会变成现在这样子。麻子的脸色也变了,悄悄地伸出手,想把已经押下去的赌注收回来。只可惜他的手脚不够快。双喜忽然转过头,盯着他。“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赖?”麻子的手已经抓住了那锭十两头的银子往回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有硬着头皮道:“这一把不算,我们再掷过。”双喜冷笑,忽然出手,一个耳光往麻子脸上掴了过去。她出手已经够快了,可是她的手还没有掴在麻子脸上,就已被无忌一把抓住。无忌本来还远远地站在一边,忽然间就已到了她面前。双喜的脸色也变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她勉强忍住火气,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无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来干什么的,只不过想来说句公道话而已。”双喜道:“你说。”无忌道:“刚才那一把,本来就不能算。”双喜道:“为什么?”无忌道:“因为这副骰子有假,这副骰子每一把掷出来的都是四五六。双喜的火气又冒上来,只可惜随便她怎么用力,都挥不脱无忌的手。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眼前亏是绝不会吃的。双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眼珠转了转,忽然笑了:“你说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掷出四五六?”无忌道:“不错。”双喜道:“随便谁掷都是四五六。”无忌道:“随便谁都一样。”双喜道:“你掷给我看看。”无忌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抓起碗里的骰子。双喜忽然又道:“你掷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无忌道:“我掷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赔给你一百三十两。”双喜笑了。她本来就喜欢笑,除了赔钱的时候之外,没事也会一个人笑上半天。现在她更忍不住笑。连掷十把四五六?天下哪里有这种事?这个人一定有毛病。无忌道:“你若输了呢?”双喜道:“你若能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无忌道:“好。”他的手一放,三粒殿子落在碗里。“四五六。”他一连掷了十把,都是四五六。双喜笑不出了。无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没有?”双喜点点头。无忌道:“你刚才是不是说,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双喜又点点头,脸忽然红了。她忽然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这句话本来就不是女孩子能随便说的。无忌看着她的那种眼色,实在不能算很规矩。双喜忽然大声道:“可是现在不行。”无忌故意问道:“现在不行?什么事不行?”双喜的脸更红,道:“现在随便你要我干什么都不行。”无忌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双喜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住在什么地方?等一会我就去找你。”无忌道:“你真的会去?双喜道:“不去的是小狈。”无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后面角门外那个小院子里,我现在就回去等你。”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脸的叹着气,就好像已经眼看着无忌把脑袋塞进了马蜂窝,想拉都拉不出来了。双喜一走,麻子就过来用力拍着无忌的肩,表示已经决心要跟无忌交个朋友。老孔却在不停地跺脚:“我叫你不要惹她,你为什么偏偏要惹她,现在她一定回去请救兵去,等到大小姐去找你的时候,看你怎么受得了。”无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老孔吃惊地看着他,道:“看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怕那位大小姐?”无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不管那位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有多凶,也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而已。对付女孩子,无忌一向有把握,他这么样做,为的就是要让双喜带着那位大小姐去找他。他不想一辈子坐在那小屋里吃牛皮,记账薄,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来算去,这样做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只可惜这一次他算错了。大小姐的威风老孔又开始在喝酒,一回来就开始喝,今天他回来得比平时早得多。经过双喜那次事之后,大家赌钱的兴趣好像都没有了。唯一的一副骰子,也已被劈开,每个人都想着看殿子里是灌了水银?还是灌了铝?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副骰子根本连一点假都没有。大家都想问问无忌,怎么会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来的!可是无忌已经悄悄地走了,他急着要赶回来等双喜和那位大小姐。他相信现在她们一定也急着想见他。无忌也在喝酒,坐在老孔对面,陪老孔喝。今天他忽然想喝点酒。他不能算是个酒鬼,虽然他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喝酒,虽然他的酒量很不错,跟别人拼起酒来,很少输过。可是他真正想喝酒的时候并不多。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并不完全是因为喝了酒之后胆子比较大,有很多平时不敢做,也做不出的事,喝了酒之后就可以做得出了。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只因为他真的想喝。一个并不是酒鬼的人忽然想到要喝酒,通常都因为他想到了很多别的事。他想到了他所经历过的种种痛苦和灾难,危险和挫折。现在他总算已来到唐家堡,进入了“花园”,看到了上官刃。他的计划进行得好像还不错。至少直到现在还不错。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法真正接近上官刃。他可以看得见上官刃,可是跟上官刃面对面的说话,但却始终没法子接近这个人。上官刃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但机智敏捷,思虑深沉,做事更谨慎小心,绝不给任何人一点可以暗算他的机会。要接近他,一定要有个桥梁,他的女儿无疑是最好的桥梁。要占据一座桥梁,就得先了解有关这座桥梁的种种一切。无忌对这位大小姐了解的有多少?这位大小姐叫怜怜,上官怜怜。今年她最多只有二十岁。她是华山派的弟子,练剑已有多年,可是她从小巴体弱多病,以她的体质和体力,她的武功剑法绝不会太高!她从小很聪明,长大了也不会太笨。小时候她是个很可爱的小泵娘,长大了当然也不会太难看。她一定很寂寞。上官刃一向跟她很疏远,到了唐家堡,她更不会有什么朋友。就因为她的寂寞,所以连她的丫头“双喜”都成了她的好朋友。如果听见了有人欺负了她的朋友,她一定来找这个人算帐的。连上官刃都已认不出无忌,她当然更不会认出来,他们已有十多年未曾见面。要对付这样一个女孩子并不难,因为她有个最大的弱点—她寂寞。对一个十八九岁,又聪明漂亮的女孩子来说“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无忌又喝了口酒,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简直是个恶棍。老孔一面喝酒,一面叹气,喝一口酒,叹一口气,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叹气。”能喝这么多酒的人已经不多,这么喜欢叹气的人更少。无忌忍不住笑道:“我见过喝酒比你喝得还多的人。”老孔道:“哦?”无忌道:“可是像你这样会叹气的人,我实在从来都没有见过。”老孔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见得天生就喜欢叹气的。”无忌道:“你不是?”老孔道:“我是在为你担心。”无忌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担心。”老孔道:“那只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位大小姐有多大的威风。”无忌道:“难道她的威风比她的老子还大?”老孔道:“大得多了。”他又喝了口酒道:她的老子出来时,最多也只不过带三四个随从,可是她无论走到那里,至少也有七八个人在暗中做她的保镖。”无忌道:“这些人都是她老子派出来的?”老孔道:“都不是。”无忌道:“是她自己找来的。”老孔道:“也不是。”无忌道:“那我就不懂了。”老孔道:“什么事你不懂?”无忌道:“她只不过是个小泵娘而已,身份既不特别,地位也不重要,难道唐家堡还会特地派七八个人来保护她。”老孔道:“她的身份虽然不特别,可是她这个人却很特别。”无忌道:“哦?”老孔道:“在你看来,她虽不重要,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她却重要得很。”无忌道:“她这个人有什么特别?”老孔道:“她长得特别漂亮,心地特别好,脾气却特别坏。”他又叹了口气:“不但特别坏,而且特别怪!”无忌道:“怎么坏法?怎么怪法?”老孔道:“她好起来的时候,简直好得要命,不管你是什么人,就算是个像我这样没用的老废物,只要你开口求她,什么东西她都会送给你,什么事她都会替你做。”无忌笑道:“小姐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子的。”老孔道:“可是如果她的脾气真的发了起来,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如果她说要打你三个耳光,绝不会只打两个!”他苦笑,又道:“就算她明知打完了之后就要倒大霉,她也要打的,先打了再说。”无忌道:“她打过谁?”老孔道:“谁惹了她,她就打谁,六亲不认,绝不会客气。”无忌道:可是这地方却有些人好像是绝对打不得的。”老孔道:“你说的是些什么人?”无忌道“譬如那两位姑娘如何?”老孔道:别人的确惹不起她们,可是这位大小姐却不在乎。”他又在叹气:“她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就跟那位小泵奶奶干起来了。”无忌道:她倒有种。”老孔道:“她到这里来的第三天,就把一大碗滚烫的鸡汤,往唐大棺脸上泼了过去。”无忌道:你说的这位唐大倍就是唐缺?”老孔道:“这里只有他这一位唐大棺,除了他还有谁?”无忌笑了:“像他这么大的一张脸,想泼不中却很困难。”老孔也忍不住笑:“实在很困难。”无忌道:可是得罪了他们兄妹之后,麻烦绝不会少的。”老孔道:“所以大少爷才担心。”无忌道:“你说这位的大少爷,就是唐傲?”老孔道:“这里也只有一位大少爷,除了他还有谁?”无忌道:“做她保镖的这七八个人,就是他派来的?”老孔道:“不错。”无忌笑了笑,道:“看来她在这位大少爷眼里,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老孔道:“重要极了。”无忌道:可惜唐大倌和那位姑奶奶真要找她麻烦,这些人还是只有看着。”老孔道:“为什么?无忌道:“大少爷派出来的,当然也是唐家的子弟,唐家的人又怎么敢跟唐大棺和那位姑奶奶过不去?”老孔道:“你错了。”无忌道:“这些人不是唐家子弟?”老孔道:“都不是。”无忌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老孔道:“这位大少爷的眼睛虽然一向长在头顶上,可是出手却大方极了,对人不但特别慷慨,而且非常讲义气。”无忌笑道:“少爷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子的。”老孔道:“所以他行走江湖的时候,很交了一些朋友。”无忌道:“哦!”老孔道:“他交的这些朋友,每个人武功都很高,看起来好像有点邪门外道的样子,可是大家全都对他很服气。”无忌道:“他叫这些人干什么,这些人就会干什么?”老孔道:“那是绝对没有话说的。”无忌道:“现在替这位大小姐做保镖的人,就是大少爷的这些朋友?”老孔道:“现在经常跟在大小姐身边的人,就算没有七八个,也有五六个,不管她走到哪里,这些人都一定会在她附近三丈之内,只要她一声招呼,他们立刻会出现。”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无论谁得罪了这位大小姐,都一定非倒霉不可。”无忌居然也在叹气。老孔道:“现在你也知道担心了?”无忌道:“我倒不是为自己叹气。”老孔道:“‘你是为了淮?”无忌道:“为了那位大小姐。”他叹着气道:“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天到晚被这些邪门外道的大男人盯着,这种日子一定很不好过。”老孔歪着头想了想,道:“你说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压低声音道,“我想她最近也许连澡都不敢洗了。”无忌道:“她怕什么?”老孔道:“怕人偷看。”“看”字是开口音。他刚说到“看”宇,外面忽然有样东西飞过来,塞住了他的嘴。无忌笑了。老孔做梦也想不到外面忽然飞进块泥巴来,飞进他的嘴里。无忌却早已想到。窗外的院子里,已经来了三四个天,他们的脚步声虽然轻,却瞒不过无忌。动作最轻的一个人,现在已到了窗外,无忌连他从地上挖块泥巴起来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可是第一个走进来的却不是这个人。第一个走进来的,是个很高很高的女人,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无忌已经不能算矮了,可是这个女人看起来好像比他还要高一个头,这么高的一个女人,身材居然还很好,应该凸起来的地方绝不平坦,应该平坦的地方也绝没有凸起来,只要把她整个缩小一号,她实在可以算是很有**力的女人。她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很小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有了皱纹,可是她笑得还是很媚,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她吃吃笑着,扭动着腰胶,走到老孔面前道:“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老孔满嘴是泥,吐都吐不出,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让别人佩服的地方。这女人笑道:“我实在没有法子不佩服你,你怎么知道胡矮子专门喜欢偷看大姑娘洗澡的,难道你是个诸葛亮?”她的话还没说完,窗外已有人大吼:“放你的屁。”吼声就像是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雷,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响。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只支起一半的窗户也被震开了,一个人就像是一阵风般扑了进来,瞪着这个女人。他一定要仰着头才能瞪着她!因为他站在这个女人旁边时,还没有她一半高。谁也想不到那么响亮的一声大吼,竟是从这么样一个矮子嘴里发出来的。这女人吃吃地笑道:你是说谁在放屁,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的屁能从嘴里放出来!”她笑得就像是个小泵娘:“你的屁不但放得特别臭,而且特别响。”胡矮子气得脖子都粗了,红着脸道:“一丈红,你说话最好说清楚些!”这个女人原来叫“一丈红”。无忌不能不承认这名字实在起得不错,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如果他常在西南一带走动,只要听见过这名字,就会吓一跳。胡矮子又道:“别人怕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我胡大鼎可不怕你。”一丈红道:“我本来就不要男人伯我,我只要男人喜欢我。”她向胡矮子抛了个媚眼:“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不算是个男人呀。”胡矮子道:“你刚才说谁偷看女人洗澡?”一丈红道:“当然是说你。”胡矮子道:“我几时偷看过别人洗澡,我偷看过谁洗澡?”一丈红道:“你常常都在偷看,只要一有机会你就会看。”她格格地笑着道:“你不但偷看过别人,连我洗澡你都偷看胡矮子又跳起来:“放你的屁。”他跳起来总算比一丈红高了些:“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绝不会去看你。”一丈红道:“我就算让你看,也没有用。”她笑得全身都在动:“因为你最多也只不过看到我的肚脐眼而已。”无忌实在很想笑,这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两个人,简直好像是天生的对头克星,无论谁看见他们,都会忍不住要笑的。可是看到了胡矮子脸上的表情,就没有人能笑得出了!胡矮子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头发也好像要一根根竖起来,本来最多只有三尺多高的身子,现在好像忽然长高了一尺。这个人长得虽然貌不惊人,一身气功却实在练得很惊人。现在他显然已运足了气,准备要找一丈红拼命了。这一击出手,必定非同小鄙,连无忌都不禁有点替一丈红担心。胡矮子忽然大吼一声,一拳打了出去。他打的居然不是一丈红。他打的是老孔。无忌怔住。这矮子明明是被一丈红气成这样子的,他打的却是别人。这是不是因为他惹不起一丈红,所以只好拿别人来出气?不管怎么样,老孔是绝对挨不住这一拳的。这一拳就算不把他活活打死,至少也得打掉他半条命。无忌已经不能不出手了。但是他还没有出手,忽然间人影一闪,已经有个人挡在老孔面前。一丈红却已笑得弯下了腰。无论谁都看出她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不怀好意。胡矮子总算也笑出来了,干笑道:“幸好我这一拳打的是你。”这人冷冷道:“是不是因为我比较好欺负?”胡矮子立刻拼命摇头,道:“我发誓,绝没有这种意思。”这人道:“你是什么意思?”胡矮子陪笑道:“江湖中有谁不知道,金老大你是打不死的铁金刚,我这一拳打在金老大身上,简直就好像在替金老大捶背。,’他长得虽然比谁都矮,可是性如烈火,脾气比谁都大。想不到他一看见这个人就变了,居然变得很会拍马屁。金老大却还是板着脸,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胡矮子松了口气,道:“只要金老大明白就好了J”金老大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只会挨揍,不会揍人?”胡矮子立刻又拼命摇头,道:“不是,我绝不是这意思。’’一丈红忽然格格笑道:“他的意思是说,金老大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挨了他一拳,也不会在乎的,更不会跟他一般见识。”胡矮子又松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今天你总算说了句人话。’’金老大冷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她究竟还是帮着你的。”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咳嗽声,一个人叹着气道:“夜深露重,风又这么大,你们明明知道我受不了的,为什么偏偏还要在里面吵架,是不是想要我大病一场,病死为止。”这人说话尖声细气,说两句,咳嗽几声,一口气好像随时都可以接不上来似的,显然是个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轻。可是一听见这人说话,连金老大的态度都变了,变得很谦和有礼,道:“这屋子里还算暖和,你快请进来。”外面的病人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像我这种身份的淳淳君子,有人吵架的地方,我是绝不进去的。”胡矮子抢着道:“我们的架已经吵完了。”这病人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准备要吵架?”胡矮子道:“没有了。”这病人终于唉声叹气的走了进来。现在,已经是四月底,天气已经很暖,他身上居然还穿着件皮袍子,居然还是冷得脸色发青,一面咳嗽,一面还在流鼻涕。其实他年纪还不太大,却已老病侵寿,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他看起来简直全身都是毛病,别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摆平。但是别人却偏偏对他很尊敬。金老大居然搬了张椅请他坐下,等他的咳嗽喘息停下来的时候,才陪着笑问道:“现在你是不是好一点了?”这病人板着脸道:“我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没有被你们气死。”金老大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看看,这地方大小姐是不是能来?”这病人叹了口气,从狐皮袍子的管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无忌,道:“这个人是谁?”一丈红道:“他就是大小姐要来找的人。”这病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无忌,忽然道:“你过来。”无忌就走了过去。他觉得这些人都狠有趣。这病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很久,忽然说出句很绝的话。他居然命令无忌:“把你的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无忌从小巴不是个难看的人,常常都有人喜欢看他。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要看他的舌头的,他的舌头也没有被人看过。他不想惹麻烦,可是也不想被人当做笑话。他没有伸出舌头来。一丈红又在吃吃地笑,道:“你一定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人要看你的舌头。”无忌承认。一丈红道:“他第一次要我把舌头伸出来让他看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无忌道:“哦?”一丈红道:“常常都有人要我让他们看看,有人要看我的脸,有人要看我的腿,也有人要求我,要我让他们看看我的屁股。”无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这些部份,确实都值得一看。一丈红笑道:“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舌头。”无忌道:“现在你想通了?”一丈红道:“那时候我想不通,只因为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可是现在……”她媚笑着,又道:“现在随便他要看我什么地方,我都给他看。”无忌注意到胡矮子又在那里瞪眼,忍住笑问道:“他是谁?”一丈红道:“他就是当今江湖中的四大神医之一”泥菩萨’病大夫。”无忌笑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全身都是病的人,居然是位名满天下的神医。他觉得“泥菩萨”这个外号起得实在不错。一丈红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虽然难保,可是别人不管有什么病,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金老大冷冷道:“平日别人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懒得看的。”一丈红道:“可是今天大小姐一定要到这里来。”金老大道:“大小姐的千金之体,绝不能冒一点风险。”一丈红道:“所以我们要先来看看,这地方是不是有危险的人,是不是有人生病?”金老大道:“因为这里若是有人生病,很可能会传给大小姐。”一丈红道:“所以他要你伸出舌头来,看看你是不是有病?”无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大小姐的派头实在不小。”病大夫也叹了口气,道:“她的派头若是小了,像我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替她做事?”无忌道:“有理!”病大夫道:“可是现在你已经用不着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了。”无忌道:“为什么?”病大夫道:“因为你的病我已经看出来了。”无忌道:“我的病?”病大夫道:“病得还不轻。”无忌道:“什么病?”病大夫道:“心病。”无忌笑了,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在暗暗地吃惊。他的心里确实有病,病得确实不轻,可是从来也没有人看出来过。病大夫说道:“你的脸上已有病象,显见得心火郁红,肝火也很盛丁想必是因为心里有件事不能解决,只不过你一直都在勉强抑制,所以,别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这位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居然真的有点道行,连无忌都不能不佩服。病大夫道:“幸好你这种病是绝不会传给别人的。”老孔忽然站起来,道:“我呢?你为什么不替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有病?”病大夫道:“你的病用不着看,我也知道。”老孔道:“哦?”病大夫说道:“酒鬼通常都只有两种病。”老孔道:“哪两种?”病大夫道:“穷病与懒病。”他接着道:“这两种病虽然无药可治,幸好也不会传给别人。”老孔道:“那么大小姐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病大夫道:“现在还不行。”老孔道:“为什么?”病大夫道:“因为我还在这里。”他又叹了口气:“我全身都是病,每一种都会传给别人的。”老孔也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会替别人治病,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病治好?”病大夫道:“我的病傍不能治。”老孔道:“为什么?”病大夫道:“因为我的病一治好,我这个人就要死了。”这是什么道理?老孔不懂,无忌也不懂,也忍不住要问:“为什么?”病大夫不回答,却反问道:“你刚才看我是不是有点不顺眼?”无忌不否认。病大夫道:“可是不管你怎么讨厌我,却绝不会对我无礼的。”他自己解释:“因为我全身都是病,随便谁只要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打倒,你打了我非但没有光彩,而且很丢人。”病大夫道:“可是我的病如果治好了,别人对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以前我得罪过的人,一定也会来找我的麻烦,我怎么受得了?”他摇着头,叹着气,慢慢地走出去。“所以我的病是千万不能治好的。”无忌忽然发觉这位全身是病的泥菩萨其实也很有趣。这些人好像都不是恶人,好像都很有趣。最有趣的当然是那位大小姐。无忌道:“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金老大道:“现在还不行。”无忌道:“为什么?”金老大道:“‘因为我还要让你明白一件事。”无忌道:“什么事?”金老大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无忌道:“我只知道你姓金,好像有很多人都叫你金老大。。金老大道:“你看看我的脸。”无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这张脸上有什么值得让人看的地金老大道:“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跟别人有点不同?”这一点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脸色确实很奇怪。他的脸看来好像是蓝的,就像是块已经快洗得发白的蓝布。金老大道了‘其实我的脸色本来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无忌问道:“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的?”金老大道:“是被别人打出来的。”无忌道:“你常挨别人打?”金老大道:“这十年来,差不多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挨一两次。”无忌道:“别,你没有闪避?”金老大道:“没有。”无忌道:“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躲开?”金老大道:“因为我不想躲。”无忌道:“难道你情愿挨打?”金老大冷笑道:“我本来就是心甘情愿的,否则又有谁能打得到我?”别人要打他,他居然情愿挨打,连躲都不躲。这是什么道理?无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问:“为什么?”金老大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出手打我的是些什么人?”无忌道:“不知道。”金老大道:“我让你看看。”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就好像他的脸色一样”他忽然将这件蓝布长衫脱了下来。他这人长得本来就不好看,脱了衣服之后更难看。他的肩特别宽,骨架特别大,衣服一脱下,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可是无忌却不能不承认,他这张皮上确实有很多值得让人看的地方,他全身上下,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伤痕。各式各样的伤痕,刀伤、剑伤、枪伤、拳伤、掌伤、外伤、内伤、青肿、痰血、暗器伤……只要是你能想得出的伤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最奇怪的是,每个伤痕旁边,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幸好无忌的眼力一向不错,每个字都能看得相当清楚。在一个暗赤色的掌印旁边,刺着的字是: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运。今年是乙巳,这个掌印已经是一年前留下来的,可是瘀血仍未消。金老大指着这掌印,问无忌:“你知道这是什么掌力?”“这是朱砂掌。”你也知道这个崔天运是谁?”“我知道。”无忌回答:“除了‘一掌翻天’崔天运外,好像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将‘朱砂掌’练得这么好。”金老大冷笑,道:“那也许只因为近年练朱砂掌的人已不多。”无忌承认。这种掌力练起来十分艰苦,用起来却没有太大的实效。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们已将之归纳为“笨功夫”一类,所以近年来已渐渐落伍。因为这种掌力打在人身上虽然可以致命,但是谁也不会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等着对方运气作势,一掌拍过来的。只有金老大却好像是例外。无忌道:“能够挨得起这一掌而不死的人,世上大概也没有几个”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后,也在**躺了半个月。”无忌道:“你明知他用的是朱砂掌,还是没有闪避?”金老大道:“没有。”无忌道:“为什么?”金老大道:“因为我挨了他这一掌,他也要挨我一招。”他又解释:“崔天运的武功不弱,我着以招式的变化跟他交手,至少要三五百招之后才能分得出高下胜负。”无忌道:“也许三五百招都未必能分得胜负。”金老大道:“我哪有这么大的闲工夫跟他缠斗!”无忌道:“所以你就拼着挨了他一掌,一招就分出了胜负。”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虽然也很不好受,他挨了我那一招,却足足在**躺了半年。”他淡淡地接着道:“从那次之后,无论他在什么地方看见我,都会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过来跟打一声招呼。”一丈红笑道:“我早就说过,金老大揍人的功夫虽然不算太高,挨揍的本事却绝对可以算是天下无双,武林第一。”无忌道:“要学揍人,先学挨揍,只可惜要练成这种功夫并不容易。”金老大道:“所以近年来能练成这种功夫的人也已不多。”这当然也是种笨功夫,很可能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种功夫。可是谁也不能说这种功夫没有用。金老大道:“铁砂掌、朱砂掌、金丝锦掌、开碑手、内家小天星,什么样的掌力我都挨过,可是对方吃的苦头也绝不比我小。”无忌笑了笑,道:“我想近年来还敢跟你交手的人恐怕也不多金老大道:“确实不多!”一丈红笑道:“无论谁跟他交手,最多也只不过能落得个两败惧伤,这种架你愿不愿打?”无忌立刻摇头,忽然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一丈红道:“谁??无忌道:“二十年前,关外出了个‘大力金刚神’,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已经刀枪不入了。”一丈红道:“你也知道这个人?”无忌道:“我听别人形容过他。”一丈红道:“别人是怎么说的?”无忌道:“别人都说他长得样子和庙里的金刚差不多。”一丈红道:“所以你想不到这位大力金刚神,就是金老大。”她吃咆地笑,又道:“本来,我也想不到的,这十年来,他最少已经瘦了一两百斤。”无忌道:“我已深算过,他受到的内伤外伤加起来至少有五十次,每次受的伤都不轻。”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像这样的揍我只要挨上一次,现在恐怕就已是个死人了,他怎么会不瘦?”金老大道:“但是这十年来也从来没有人能在我手上占得了一点便宜。”他忽然也叹了口气:“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无忌道:“谁?”金老大指着胸膛上一道剑痕,道:“你看。”这剑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离他的心脉要害还不到一寸。剑痕旁也用刺青刺着一行字。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金老大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无忌道:“我知道。”金老大道:“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剑法相当不错。”无忌承认。金老大道:“但是他的剑法究竟有多高,你还是想不到的。”一丈红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没有亲眼看见过的人,实在很难想得到。”金老大道:“当代的剑客名家,我会过的也不少,海南、点苍、昆仑、峻峭、巴山、武当,这几大剑派中的高手,我也都领教过。”无忌道:“他们的剑法,都比不上唐傲?”金老大冷笑,道:“他们的剑法和唐大公子比起来,就好像皓月下的秋萤,阳光下的烛光。”他指着心上的剑痕:“他刺了我这一剑,我根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他这一剑本来可以取我的性命,我死在他剑下也无话可说。”无忌道:“我也知道他的剑下—向无情,这次为什么放过了你。”金老大道:“因为他的无情,对付的都是无情的人。”一丈红道:“金老大面冷心热,出手从未致人于死。”金老大道:“但是为了唐大公子,我却随时都会破例的。”他冷冷地看着无忌,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一丈红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你若不想跟他交手,最好就对大小姐客气些,千万不能有一点粗暴无礼的样子。”无忌笑了笑,道:“你看我像不像个粗暴无礼的人?”一丈红嫣然道:“你不像!”她笑得媚极了:“你外表看来虽然冷冷冰冰,其实却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无忌道:你看得出?”一丈红媚笑道:“我当然看得出,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小泵娘。”无忌没有再搭腔。他注意到胡矮子又瞪起了眼,握紧了拳,好像已准备一拳往他肚子打过来,他不是金老大,也没有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那一类功夫。这一拳他不想挨,也挨不起,看样子金老大这次也绝不会抢在他面前,替他挨这一拳的。幸好就在这时候,外面已有人在低呼:“大小姐来了。”四无忌一直在盼望着她来,一直都很想看看,十多年前那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小女孩.现在,已经变成了个什么样的的人。他相信现在她一定已出落得很美,所以连那么骄傲的唐大公子都会为她倾倒。一个真正的美人,本来就是男人们全都想看看的,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例外。现在这位大小姐终于来了。现在无忌终于看见了她。可是现在无忌希望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见到她。他宁愿去砍三百担柴,挑六百担水,甚至宁愿去陪一个比唐缺还胖十倍的大母猪躺在烂泥里睡一觉,也不愿见到她。如果有人能让他不要见到这位大小姐,不管叫他做什么事,他都愿意。可是他并没有疯,也没有毛病。他是为了什么呢?要命的大小姐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淡淡的香气,仿佛是莲花,却比莲花更甜美。大小姐一来,就带来了一屋子香气。她的人也比莲花更甜美。在这些人心目中,她不仅是个大小姐,简直就是位公主。虽然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敢亵渎她。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年轻、美丽、尊贵、她的生命正如花似锦。也不知有多少个像她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子,在偷偷地妒忌她,羡慕她。她应该很决乐。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些日子,她眉目间仿佛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忧郁,是因为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她心里还有个忘不了的人。这个人偏偏又距离她那么遥远,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干山万水。现在夜已很深,一个像她这样的大小姐,本来已经应该睡了。可是她偏偏睡不着。她太寂寞,总希望能找点事做。到了这里来之后,除了双喜外,她几乎连一个可以聊聊天的朋友都没有。她从来都没有把双喜当做一个丫环。双喜是她的朋友。她的朋友,是绝不能被人欺负的。所以她来了。双喜用一只手拉着她的衣角,用另外一只手指着无忌!“就是他!”这里的人明明都知道双喜是大小姐身旁最亲近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欺负她。“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到这里来,他想要我陪他……陪他下面的话,双喜虽然没法子说出口来,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连大小姐心里都很明白。所以她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好的给这个人一个教训。可是等她看见了这个人之后,她却好像呆住了。无忌也呆住了。因为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位大小姐就是那个随时随地都在找他的麻烦,随时随地都会突然晕过去的连一莲。连一莲居然就是上官怜怜。连一莲居然就是上官刃的女儿!她当然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心要杀她父亲的赵无忌。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追到和风山庄去。那天晚上,唐玉放过了他,就因为已经发现她是上官刃的女儿所以,他才会叫人连夜把她送回唐家堡。这些事无忌现在当然想通了。他还没有逃出去,是因为他知道就算能逃出这屋子,也休想逃得出唐家堡。他也知道现在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会死在唐家堡,必死无疑。怜怜什么话都没有说。无忌能说什么?怜怜一直都在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他,她的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大。这是不是因为她又瘦了?她是为什么瘦的?又是为了谁消瘦?无忌还在看着她。他不能不看她,他想从她眼睛里的表情中,看出她准备怎么对付他。他看不出。她眼睛里的表情太复杂,非但无忌看不出,连她自己都不了解。双喜也没有再说话了。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有十八九岁,懂得的事已经不少。她已经看出她的大小姐和这个男人之间,好像有点不对。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她也说不出来,——就算她知道,也不敢说出来。所以她也只有闭上嘴。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这屋子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是笨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小姐忽然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她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无忌正在奇怪,每个人都正在觉得奇怪的时候,她忽然说出了一句话。走到门口,她忽然回过头,看着无忌,轻轻地说出了四个字。她说:你跟我来。”她要无忌跟她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无忌没有问,也不能问。就算他明知她要带他上绞架,下油锅,他也只有跟她去。花园里黑暗而安静。怜怜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心里也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她一直都没有回头。无忌也走得很慢,跟她总是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她的背影看来苗条而纤柔,只要他一出手,她立刻就会倒下去,永远倒下去,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会说出他的秘密。有几次他都已忍不住要出手。但是他一定要勉强控制住自己,因为他绝不能出手。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金老大和一丈红那些人一定也都在暗中监视着他。胡矮子的硬功和掌力,已经不是容易对付的。一丈红无疑也是个极可怕的对手,只看她那柔软而灵活的眼睛,修长结实的手和腿,就可以看出她的身手必定极灵敏。亥人的出手通常都比男人更毒辣,因为她们如果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一定要比男人更坚强,而且一定要有几招特别厉害的功夫。那位病大夫虽然全身都是病,但是眼睛里,神光内蕴,想必有一身极精深的内功。金老大当然更可怕。他身经百战,也不知会过多少武林高手,不说别的,就只这种从无数次出生人死的艰苦战役中得到的经验,已经没有人能比得上。要对付这四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除了他们之外,还不知有多少更可怕的高手在暗中跟着她,保护她。如果她死在无忌手里,无忌还能活多久?他怎么能轻举妄动?可是就算他不出手,又能活多久?无忌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我是她,我明明知道她是来杀我父亲的,我会把她带到哪里去?这答案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因为现在她也别无选择的余地。她只有带着他去死。他明明知道自己只要跟她往前走一步,距离死亡就近了一步,但是他却偏偏不能停下来。怜怜忽然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小小的月门外,门里有个幽雅而安静的小院。她终于回过头。但是她并没有看无忌一眼,只是面对着黑暗,轻轻地说:“这个人是我以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我想跟他安安静静的聊聊天,不管有谁来打扰我们,我都会非常非常不高兴的。”谁也不敢让大小姐不高兴,谁也不会闯进去打扰他们的。可是她为什么要跟无忌单独相处?她究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她准备用什么法子对付他?如果一个人已经走上绝路,不管别人要用什么法子对付他,都没什么分别了。院子里有个小小的莲池。荷花虽然还没有开,风中却充满了莲叶的清香。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在摇曳。窗子是开着的。窗下有张精巧而舒服的椅子,她想必常常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莲池发呆。现在她却没有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反而招呼无忌:“坐。”无忌坐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是站着也好,是坐下也好,都已没什么分别。对面还有扇窗子,怜怜站在窗子下,背对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四月已经过去了,荷花又要开了。”无忌没有开口,也没法子开口,他只有等。又不知过了多久,怜怜终于回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无忌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知道。”怜怜道:“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无忌道:“你应该知道。”他不再否认,“我是来杀上官刃的。”怜怜道:“我想现在你也应该知道,你要杀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无忌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让别人来杀自己的父亲”怜怜道:“绝没有。”无忌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对付我?”怜怜沉默着,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无忌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怜怜道:“因为,你这么样做并没有错。”无忌道:“哦?”怜怜道:“如果我是你,有人杀了我父亲,我也会杀了他的。”无忌道:“只可惜你不是我。”怜怜道:“如果你要杀的是别人,我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力量帮助你!”无忌道:“只可惜我要杀的人,就是你的父亲。”他淡淡地接着道:“所以不管你准备怎么对付我,我都不会恨你,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同样做的。”怜怜又沉默了很久,才慢馒地说道:“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杀死了你的父亲。”无忌道:“哦?”怜怜道:“他一向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有时虽然冷酷无情,却绝对正直,我实在没法子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无忌道:“‘哦!”怜怜道:“所以我一定要亲自到和风山庄去看看,其中是不是别有隐情。”无忌道:“现在你已经去过了。”怜怜黯然道:“我甚至还偷偷地到你父亲的书房里去过,站在你父亲被害的地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悲伤,那时候夜已很深了,四下寂无人声,就跟现在一样,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要来杀我的父亲报仇,我应该怎么办?”这是个死结。只要一想这问题,她就算在睡梦中也会突然惊醒,流着冷汗惊醒。因为她知道她的父亲错了。怜怜道:“我一直在告诉我自己,他没有做错事,他这么样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可惜,这些话我自己都没有法子相信。”她笑了笑:“你可以骗得过任何一个人,却永远没法子骗过自己的。”她的笑容也充满了痛苦:“所以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法子接近你,希望能化解开你跟我父亲之间的仇恨,只要你能原谅他,随便对我怎么样,随便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无忌冷冷地看着她,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刺痛。他不能不承认,她实在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实在值得同情。因为她已不借牺牲自己。只可惜这种仇恨永远都解不开的。他只有硬起心肠,冷冷道:“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上官刃的女儿,我一定会杀了你!”怜怜凄然道:“如果那时候你就杀了我,我非但绝不会怪你,也许反而会感激你!无忌道:“为什么?”怜怜黯然叹息,道:“因为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她幽幽地接着道:“如果我已经死了,哪里还会有现在这种烦恼痛苦?”无忌道:“现在你还是不该有什么烦恼,这件事并不难解决。”怜怜道:“哦!”无忌道:“现在我如果能杀你,还是一定会杀了你的。”怜怜道:“我相信。”无忌道:“刚才在花园里,我至少已有三次会杀了你的。”怜怜道:“你为什么不动手?”无忌道:“因为我虽杀了你,我也绝对没法子活着离开这里。”怜怜承认。无忌道:“我既然要杀你,你当然也可以杀我,这本来就是天公地道的事。”怜怜说道:“你至少可以跟我同归于尽。”无忌笑了笑:“我跟你之间并没有仇恨,上一代的仇恨,跟下一代完全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你陪我死?”他的笑容看来还是很镇静:“我这次来,本来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现在我已尽了力,虽然没有成功,我死而无怨。”怜怜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无忌道:“是。”怜怜又轻轻叹息道:“—个人只要能死而无怨,死得问心无愧,死又何妨?”无忌忽然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我的意思!”怜怜道:“我常常听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所以我一直认为,死是件很困难的事。”无忌道:“那的确不太容易。”怜怜道:“可是我现在已经明白,有时候活着反而比死更困难得多。”无忌也不禁长叹,道:“有时的确如此。”怜怜道:“所以一个人若是真心想死的时候,就不如还是让他死了的好。”无忌道:“是的。”墙上挂着一柄剑,一柄三尺七寸长的乌鞘剑。怜怜摘下了这柄剑“呛”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寒如秋水。她忽然将这柄剑交给了无忌,她的态度冷静而镇定。她忽然说:“你杀了我吧!”别无选择剑是真实的。当你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柄时,那种感觉也是真实的。对一个学剑的人来说,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感觉更真实。无忌是学剑的人。现在他手里已经握住了这柄剑,但是这次他心里却没有这种真实的感觉。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怜怜凝视着他,一个宇一个字慢慢地说:“这是真的,我真的要你杀了我。”无忌忍不住要问:“为什么?”怜怜道:“因为我父亲已经杀了你父亲,我绝不能再伤害你。”她又补充:“我父亲已经错了,我绝不能再错。”无忌还是不能了解。怜怜道:“我若不死,你就难免要死在我手里,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去伤害我父亲。”无忌苦笑,道:“你死了又怎么样?又能解决什么事?”怜伶道:“我死了之后,你和我父亲才能活下去。”无忌又问:“为什么?”怜怜道:“因为我死了之后,就没有别人能揭穿你的秘密。”她又道:“金老大他们绝对想不到你会杀我的,所以你杀了我之后就赶快走,他们绝不会阻拦你,现在你的秘密既然还没有被揭穿,要离开唐家堡还不难!”无忌承认。如果现在他立刻就走,的确还有机会逃出去。怜怜道:“可是你杀了我之后就一定要赶快走,绝不能再停留片刻,所以你就没法子再去找我父亲了。”她又笑了笑:“何况,你杀了我之后,心里多少总难免有点难受,我们两家的仇恨,说不定也会因此而渐渐冲淡。我自己当然也死得问心无愧,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用这法子解决。”这件事本来就是个死结,只有用“死”才能解得开。无忌如果死了,这个结,也同样能解开。她为什么不让无忌死?她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无忌?为的是什么?无忌就算是个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也应该明了她这种情感。无忌就算真的是个冷酷无情,心肠如铁的人,对这种情感也应该感激。只可惜现在他根本没有资格被别人感动,根本没有资格拥有情感。因为他这个人根本已不属他自己。自从他父亲惨死之后,他就已经将自己出卖给一个恶魔——一个名字叫“仇恨”的恶魔。这个恶魔在人间已横行多年,已不知奴役过多少人的心。窗外有风。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苍白的脸,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任性活泼的女孩子。无忌忽然道:“你是个笨蛋。…他绝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任何情感:“只有笨蛋,才会想得出这种笨法子!”怜冷自己也承认。这法子的确很笨,但却是她唯一能想得出的一种法子。无忌道:“笨蛋都该死,我的确应该杀了你的。”怜怜道:“你为什么还不出手?”杀人的剑已经在手里,应该杀的人已经在面前。无忌为什么还不出手?只有一种理由解释,但是这个理由他既不愿承认,也不愿说出来。有人替他说了出来。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冷冷道:“他还不出手,只因为他也是个笨蛋”。这个人赫然竟是上官刃!无忌回过头时上官刃已经在他眼前。无忌的脸色没有变。上官刃的脸上也同样没有任何表情。他们虽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们至少有一点相同之处。他们都不配拥有情感。不共戴天的仇人已在面前。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无疑是最后一次。无忌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上苍对他总算不薄,又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他绝不能再有任何顾忌,绝不能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把这次机会放过。同情,怜悯,仁怨……这些高贵的情感,他都得远远抛开。为了复仇,他只有不择手段。剑光一闪,剑尖已到了咽喉。上官刃冷冷地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手里的剑,连眼睛都没有眨。无忌冷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她?”上官刃道:“你当然不敢!”无忌道:“为什么?”上官刃道:“因为你要杀的是我,不是她,你若杀了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杀我!”赵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看得的确很准。上官刃道:“所以,你根本没法子用她来要挟我,我也绝不是个会受人要挟的人。”无忌道:“我看得出。”上官刃道:“我也看得出你绝不会轻易放了她的。”无忌道:“我绝不会。”上官刃道:“所以我只有让你用她来跟我做个交易。”无忌道:“你也知道我要跟你做什么交易?”上官刃道:“你放了她,我就给你一次机会。”无忌道:“什么样的机会?”上官刃道:“公平交手的机会。”无忌道:“这交易听来倒不坏。”上官刃道:“我保证你绝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颐了。”无忌道:“但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算数?”上官刃道:“你不知道。”无忌道:“只可惜现在我好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上官刃道:“一点也不错。”无忌盯着他,心裹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别无选择?”答案几乎是绝对肯定的。是!他的父亲就因为信任这个人,所以才会死在这个人手里。只要他还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他绝不会信任这个人。可惜他没有。窗外有风,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的脸,森寒的剑光也照着她的脸。她的脸色忽然变成一种仿佛透明般的惨白色。她不能眼看着无忌再受他父亲欺骗,她不能让无忌死。她更不能眼看着他的父亲死在别人剑下。可惜她偏偏无能为力。无忌手里的剑锋,距离她的咽喉仿佛渐渐远了,她忽然大喊:“求求你,放了他吧。”她忽然把自己的咽喉送上了剑锋。鲜血涌出,她倒了下去。——这是个死结,只有“死”才能解得开!她也已别无选择的余地。宝剑双锋别无选择!无可奈何!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不是生离,不是死别,不是失望,不是挫败。绝不是。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就是到了这种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时候。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知道那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无忌了解。看到怜怜自己将咽喉送上他手里的剑锋,看到鲜血从怜怜咽喉里涌出。他也同样觉得一阵刺痛,仿佛也同样被人刺了一剑。这一剑没有刺在他的咽喉上,这一剑刺到了他心底深处。——求求你,放了他吧。她是在求她的父亲放了赵无忌?还是在求无忌放了她的父亲?谁也不知道。但是这句话的力量,却远比世上任何一柄宝剑的力量都大。她只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换回这两人心里的仁爱与宽恕。对她来说,死,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只希望能让他们知道,生死之间,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严重。在这一瞬间,无忌整个人都已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感所震慑。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忘记了一切,甚至连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已忘记。在这一瞬间上官刃举手间就可以杀了他。奇怪的是,上官刃偏偏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等他从这阵震慑中惊醒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梦想中的机会赫然就在眼前。怜怜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上官刃已冲过来,伏下身子去看她。他的背对无忌。他的背宽阔,无论谁一剑刺过去,都绝对不会错过。年轻人都喜欢做梦,各式各样的美梦。无忌还年轻。在他做过的最美好的一个美梦里,就看见过这样的情况。——他的手里有剑,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等着他一剑刺下去。可是这个梦境实在太荒唐——美丽的梦总难免有些荒唐。他从来也没有期望这梦境有实现的时候,想不到现在梦竞已成真。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他的手里正好有剑,这种机会他怎么能错过?怎么会错过?他所受过的苦难,他心里的悲痛仇恨,都绝不容他将这机会错过。剑光一闪,剑已出手。奇怪的是,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幸好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幸好上苍对他总算不薄,没有让他将这一剑真的刺下去。怜怜咽喉上的血渍仍未干。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完全是因为这原因。司空晓风曾经交给他一只白玉老虎,要他在杀上官刃之前,将这只老虎还给上官刃。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他一向是个很守信的人,他已答应过司空晓风,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根本已忘了这件事。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是赵无忌。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赵无忌变成了现在这么样一个人。同样的,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他这一剑刺不下去。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虽然是佛堂的掸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别的事也都是这样子阴,这一剑虽然没有刺下去,剑锋距离上官刃左颈的大血管却已不及一寸。上官刃当然可以感觉到这种贬人肌肤的森寒剑气。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无忌握紧剑柄,每一根青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他尽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怜怜,一字字道:“上官刃,你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要让你看清楚我是谁。”上官刃没有回答,冷冷道:“我早已看清了你,从你十岁时我就已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又何必再看。”无忌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上官刃道:“从你第一步踏入唐家堡,我就已知道你是谁。”他忽然长叹息了一声:“赵无忌,你根本不该来的。”无忌脸色变了。如果上官刃那时就已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将他的身份揭穿?他拒绝去想这个问题。他根本拒绝相信这件事。上官刃道:“你若以为你真的能骗过我们,你就错了,你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唐家的人。”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你本该已经死过四次。”无忌在冷笑。他还是拒绝相信,上官刃无论说什么,他都拒绝相信。上官刃道:“你说你叫李玉堂,是绩溪溪头村的人,那一次,你本来已经死定了。”无忌道:“哦?”上官刃道:“你还没有死,只因为派去调查你身份的人早已被人收买,替你隐瞒了实情。”无忌忍不住问:“是谁收买了他?”上官刃道:“是一个还不想让你死的人。”这件事正是无忌想不通的,他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的确是死里逃生。上官刃道:“你第一天晚上到这里来,居然就敢孤身涉险,夜探唐家堡。”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了怒意:“你将唐家堡看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无忌也不能不承认,那一次他本来也已经死定了。他没有死,只因为有人替他引开了埋伏——一个还不想让他死的人。上官刃道:“若不是有人替你杀了小宝,你也死定了。”无忌又忍不住问:“为什么?”上官刃道:“因为你绝不会杀他的,你一定会想法让他脱身,因为你已经知道他是大风堂潜伏在这里的人。”他冷冷地接着道:“但是你不杀他;你就必死无疑。”无忌道:“难道唐缺也已查出他的身份?”上官刃道:“他要你去杀小宝,就是在试探你,他远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他忽又冷笑:“雷震天也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无忌道:“雷震天?”上官刃道:你以为他会跟你同仇敌忾,对付唐家堡,其实他已经准备把你出卖给另一个人,因为对他来说,那个人远比你有用。”无忌道:“幸好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又替我杀了雷震天?”上官刃道:“不错。”无忌问道:“小宝也是被这个人杀了的?”上官刃道:“是。”无忌道:“那个不想让我死的人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已死过四次?”上官刃道:“是的。”无忌忽然闭上了嘴。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的,至少他应该问。——这个人究竟是谁?—上官刃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白玉老虎的秘密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反两面的—除了“正义”外,几乎每件事都有。这件事无忌所看到的一面是;上官刃谋杀了他的父亲,背叛了大风堂,不忠不义,罪无可恕。这都是事实,铁证如山,没有人能推翻,他实在想不出这件事怎么还会有另外一面。不管上官刃是不是救过他?不管上官刃是为了什么救他都一样。他还是要杀这个人!但是就在他已决心下手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那只白玉老虎!司空晓风为什么一定要他出手前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百刃!——这只白玉老虎中有什么秘密?白玉老虎仍在。他随时随地都将这只白玉老虎带在身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出来。现在他已将这只白玉老虎捏在手里。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剑。——不管怎样,先杀了上官刃再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先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官刃!他心里充满了冲突和矛盾,他的两只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了青筋。忽然间“波”的一声响,他竞将这只白玉老虎捏碎了。这只外表看来坚实细密的白玉老虎,竞像是一些外表看来温良如玉的君子一样,竟是空心的。唯一不同的是,它心里藏着的不是伪善和罪恶,而是一卷纸,一个秘密。一个惊人的秘密。一个足以改变很多很多人命运的秘密,也改变了赵无忌的一生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面反面的。现在无忌终于看到了这件事的另外一面,这一面才是真正的事实。白玉老虎中藏着的这张纸,是他父亲的手笔,是赵简临死前亲手写出来的。他写出的绝对是个令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他写的当然绝对是事实。这件事发生时,就是在一年前那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那时霹雷堂已经和蜀中唐家联盟,势力倍增,已经不是大风堂所能抗拒的。那时,大风堂的情况已日渐衰败,大风堂门下弟子的情绪也都很低落。如果没有奇迹出现,霹雷堂和庸家只要一发动攻击,不出三个月,大风堂就要彻底被毁灭。那时大风堂的堂主云飞扬云老爷子正在坐关,要怎么才能拯救大风堂,这责任就落在赵简,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三个人身上。他们不能坐在那里等着奇迹出现。他们更不能眼看着大风堂被毁灭。奇迹既然不会出现,他们只有用“奇计”。他们想起了春秋战国时,那些英雄志士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国所作的壮烈牺牲。他们想起了聂政、荆坷、高渐离,和勾践的故事。这些人这中,有的为了刺杀暴君,不惜血溅五步,和对方同归于尽,有的为了复国复仇,只能忍辱负重,卧薪尝服。这些人所用的方式虽然不同,所作的牺牲却同样惨烈。为了大风堂,他们也同样不借牺牲自己。计划就是这样决定的。要挽救大风堂的危机,必须先做到几件事。——阻延对方发动攻势的日期,争取时间加强自己的力量。——隔离霹雷堂和唐家的联结,收买对方的部下,造成对方内部的冲突。——刺探对方内部的机密,找出对付庸家独门毒药暗器的方法,和唐家独门解药的配方。——查出大风堂自己内部的奸细。要做到这几件事,就一定要潜入对方的内部,获得对方的信忱。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唐门和天下所有别的帮派都不同。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因为利害关系而组成的帮派,而是一个巨大的家族,不但先天就有血亲作为维系的力量,而且还有多年的历史基础。要打进他们的内部绝不是件容易事,除非这个人能使他们绝对信任。要获得他们信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替他们做几件久已想去做,却做不到的事,把一样他们久已想得到,却没法子得到的东西带去给他们。——唐家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于是司空晓风、上官刃、赵简又想到另一个故事。他们想到了樊放期樊将军的头。赵简和唐家有宿仇。如果有个人能把赵简的头颅送去,唐家也一定会很感激。为了要让聂政能有行刺的机会,樊将军不借牺牲自己的大好头颅。为了同样的理由,赵简也不借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最重要的问题是:谁把赵简的头颅送到唐家去?这个人所作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远比赵简的死更大。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自己誓死效忠的组织,引刀成一快,赵简的死已经有了代价。这种事并不痛苦。可是这个人却要忍受天下的骂名,被天下英雄所不耻。在真象还不能公开的时候,他一定要自认为叛徒。这还不够。这个人不但要能忍辱负重,忍受各种试探和侮辱,还要沉着冷静,机敏过人,才能获得唐家的信任,深入他们的内部,绝不能被人看出一点破绽来,绝不能被任何人怀疑。这个人所作的牺牲实在太大,所负担的任务实在太重。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得到?只有上官刃!就在那个喜气洋洋的黄道吉日,他们决定了这计划。赵简壮烈牺牲。上官刃潜入敌后。—司空晓风坐镇留守。为了大风堂,二个人都同样要有牺牲,只不过牺牲的方式不同而已。他们选择在这个黄道吉日开始行动,只因为这一天是赵简的独生子赵无忌的吉期。又有谁能想到,一个人竟会在自己儿子成婚的那一天做这种事?为了要获取唐家的信任,他们实在已经把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都做“绝”了。他们还替这次行动计划取了一个秘密的代号白玉老虎!这计划当然是绝对机密。参与这计划的,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决定连无忌都要瞒住。上官刃杀了赵简,赵简的儿子如果不去找他复仇,是不是会引人怀疑?所以他们绝他们要无忌去找上官刃复仇。到必要时,甚至连无忌都可以牺牲。但是上官刃却绝不能死!至少在任务还未完成之前,绝不能死!所以他们又考虑到一点。万—无忌真的能排除万难,潜入了唐家堡,有了刺杀上官刃的机会,那怎办?唯一的办法是,让无忌知道这种事的真象,可是不到最后的关头,还是不能让他知道。所以赵简临死前,就将这秘密留在这只白玉老虎里。所以无忌临行前,司空晓风就把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了他。现在无忌才明白,司空晓风为什么会将这只白玉老虎看得比他生命还重。活下去现在这只白玉老虎已经粉身碎骨。可是它的任务已完成,它的牺牲已经得到了代价。无忌得到的是什么?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已不能复生。他的家也被毁了,兄妹亲人离散,生离随时都可能变为死别。他未来的妻子现在很可能已在别人的怀抱中。以前这一切他还可以忍受,因为他觉得他的牺牲是有代价的。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秘密,他的一切牺牲却反而变得很可笑。他几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来,把心肝五脏全都笑出来,再用双脚踏烂,用剑割碎,用火烧成灰,再洒到阴沟里去喂狗,让赵无忌这个人彻底被消灭,生生世世永远不再存在。只有这么样,他的痛苦才会消失。可惜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存在了,他的痛苦也已经存在了。这事实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方法能改变!他的手里还握着剑。他要杀人的还在他剑下。可要杀的这个人,却是曾经救过他四次性命的人。这个人明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是这个人偏偏又是他的恩人。这个人明明是个不仁不义的无耻叛徒,却偏偏又是个忍辱负重,一身肩负着大风堂子弟安危的英雄壮士。他要杀这个人,本来是为了替他父亲报仇,可是现在他若杀了这个人,他父亲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限目。他本来不惜一切牺牲,不择任何手段,都要杀了这个人。但是他现在他就算被干刀万剐,也绝不能伤害这个人的毫发。这是多么痛苦的矛盾?这种痛苦和矛盾,有谁曾经历过?有谁能想象得到?剑仍在无忌手里,但剑上已无杀气!一柄剑上若是没有杀气,就已不能再威胁任何人。上官刃虽仍在剑下,但是已转过身。他知道这柄剑已不能伤人。“我也知道你心裹在想什么。”无忌道:“哦?”上官刃道:“如果你是别人,也许你已经杀了我。”无忌道:“哦?”上官刃道: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是赵无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有理智,因为你已受过太多苦难,太多折磨,你已经跟别人不同了。”无忌道:“哦!”上官刃道:“所以你知道,你绝不能杀我,我绝不能死。”无忌道:“我绝不能杀你?你绝不能死?”他虽然在回应着上官刃的话,可是他自己在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虽然发出了声音,可是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很遥远,就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上官刃道:“既然我不能死,你就只有希望自己死了。”无忌道:“哦!”上官刃道:“因为你认为你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因为你以为你可以死。”无忌道:“我不能死?”上官刃道:“你不能!你绝不能!”无忌道:“哦。”上官刃道:“你不能死,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无忌道:“什么事?”上官刃道:“你要保护我,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保护我。”无忌笑了。他的仇人居然要他用所有的力量保护他,这实在是件很可笑的事。至少他自己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笑,别人却觉得他仿佛是在哭。上官刃道:“你以前要杀我,是为了要替你父亲复仇,是为了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为了要让你父亲死能暝目。”无忌道:“哦!”上官刃道:“可是我若死了,你父亲的死就变成全无代价了。”无忌道:“所以我不能杀你。”上官刃道:“你非但不能杀我,也不能让我死在别人手里。”无忌道:“哦。”上官刃道:“如你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你就要保护我,像你以前要杀我那样尽力保护我,让你父亲死能暝目。”无忌没有再开口。因为他已忽然清醒,被这种来自极强烈的矛盾中所产生的刺激所惊醒。上官刃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个人也要你保护。”他在看着他的女儿:“你也不能让她因你而死,否则你也将遗恨终生。”怜怜还没有死,她伤口上的血已凝结,她的父亲已在她伤口上抹了药。每个江湖中的大行家,都有一种从无数次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救伤止血金创药,而且一定都会时常带在身边。上官刃也不例外。无忌转过头,看着她,仿佛同时也看到了风娘和千千的影子。她们也同样随时都可能因他而死,为他而死。她们都不能死,因为她们都是无辜的。现在白玉老虎虽然已粉碎,可是“白玉老虎”这计划却一定要完成。无忌忽然回头,面对上官刃,一字字道:“我绝不会死的。”上官刃并没有觉得意外,他对无忌本来就有信心。无忌道:“我一定要活下去。”他的声音充满决心,不管怎么样要活下去。上官刃道:“我相信。”我都一定会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