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都城新蔡宗正耶律行衍府邸“尝如君所言,铸造此物却是不易,老夫亦曾效命于铜官司负责铸行铜钱,这金、银钱虽是经手不多,但先皇在世之时屡次以金银钱赏赐宗室子弟、后宫嫔妃,所以老夫倒不是对造出金银钱有什么异议。”说到此处,耶律行衍用诧异地目光看了吴道德两眼,才借着说道:“历代铸钱最大的问题便是在于火耗和工本这两项开支,破旧回炉重造的铜钱每经一次加铸尚且要损耗一成的重量,这金银铸钱也不能例外。铸造出金银钱消耗的金银重量便要多上差不多一成的份量,加上额外精细的人工雕琢,造出一枚金银钱的成本比未经加工的金银原胚尚要贵上许多,故此没人愿意折上本钱去铸行金银钱。只是吴老弟你将这枚银钱拿来给老夫,不会只为了给老夫玩赏一番吧?”耶律行衍没有说错,以冶铁致富的韩国国库一直都非常充裕,每年到正月十五赏花灯举国同庆的日子,韩国国王还要分赐给群臣、妃嫔、宗室金银钱,称之为“岁赏”,此风俗已然渐成惯例。最近几年韩国国王甚至从新蔡皇城的正阳门城楼上撒下银钱给前来赏灯的百姓,因此极少现身在市面流通的金银钱在韩国却算不得希罕玩意。既然有需求就要有生产,韩国每年既然要消耗掉相当多金银钱,其铸造任务就是由韩国的铜官、内府、盐铁三司负责。耶律行衍年轻时曾在铜官司和内府分别待过几年,对铸钱虽不是什么行家里手,倒也是个人小有心得。通常来说每一枚金钱铸成后的净重是十二铢,其中掺有三成白银增加金钱的强度,故此亦可称之为“半两”。而同等体积的银钱重量较之金钱略少,且又掺入两成半的铜,因此银钱的净重为十铢。金银钱不同于一般粗制滥造的铜钱,观其钱文之精美,纹饰之华丽,金银钱只能归结为工艺品,而非可以量产的普通钱币。况且将金银原料熔化制造为钱币,每一枚金银钱的加工成本却分别要折合黄金十五铢和白银十四铢左右,单就经济价值而言,铸行金银钱纯粹是一桩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若非是以韩国皇室雄厚的财力为后盾,兼且不必考虑成本问题,民间断然不会有人下力气干这等注定要折本的事情。耶律行衍的话讲完之后,只见那吴道德似是胸有成竹,故作神秘地一笑,然后他从右手一探,自左手衣袖中取出了一吊银钱,交到耶律行衍手中,说道:“还请老大人过目一辨。”华夏历代王朝发行的金银钱大半乃是铸造工序成胚体大致轮廓,继而匠师手工制作其上的细致花纹,其间耗费人力无数。也因为如此每一枚金银钱都存有微小的区别,倘若是明眼人观之,只需一眼便可明了,此钱出自何时、何地、何人之手。但吴道德拿出的这一吊银钱却似个个皆是同胞所生,不仅模样一般无二,就连钱币内里的少许瑕疵都是雷同。“咦!怪哉!莫非此物非是出自人力所为?”刚才还是一副老眼昏花模样的耶律行衍顿时挺直了腰板,一对深沉似大海的眸子中精光闪烁,那里尚存半分半点老态龙钟的颓势。吴道德点头称是,接着开始介绍,他满怀感触地望着这些在皎洁月色下散发着悠悠白光地银钱,说道:“此番龙城候造钱之法不同于以往,所用工匠亦俱是出自其麾下部曲亲兵,其钱法秘而不宣,无人知晓内情。然前后不过一月功夫,军中作坊已然熔毁古旧银器制造出银钱三十二万枚有余,眼下每枚银钱在襄阳城中依照面值折合现银一两或者是贵国发行的金边四铢半钱一贯使用。这些银钱嗣后龙城候皆以劳军之名分发与军中士卒,吴某此次携来的这些银钱便是那些军士在襄阳城中我吴氏商铺采买支付的货款,共有六千余枚之多。”一枚银钱净重十铢,而扣除钱中所含的两成半铜量,实际含银不到八铢的银钱却能够按照面值纹银一两或是韩国精工铸造的金边钱一贯(韩国流通的金边四铢半钱一贯为980枚)来使用,其中的利润空间到底有多大,真是叫人一想就得流口水。天下皆知都知道铸钱获利甚大,却决非任意一人可以做到,首先铸钱虽然不是列国命令禁止的行为,但是铸造私钱历朝历代可一直都是标准的死罪,欲行铸钱非有政府的支持不可。其次,古时钱法皆以重量计量,譬如五铢钱便是以重量五铢而得名。今时虽已不复行旧法,但仍止不住民间以此为衡量钱币优劣的标准。故此大凡国势较为强盛的国家宁可赔本铸钱都不愿意在铸钱上面丢脸失信于民,自然也不会容许本国境内有人在铸钱上面做文章破坏朝廷的公信力。只是当今之世恰逢乱世,便是强如王侯将相者亦是朝不保夕,为了筹措军费才时常会有列国拼命铸行大钱的事情,这种事在太平年间是不可能发生的。以金银为原料铸钱虽不被禁止,但是一则原料匮乏,再者金银钱问世以后因其面值远超一般钱币,故此群起效仿造假者人数甚众,令人防不胜防。做工粗糙易于仿造的金银铸钱极易就此夭亡,做工细致的金银钱虽可防止造假者觊觎,但制作成本却又大幅攀升,两者利弊之间该如何衡量实在叫人为难啊!这次襄阳居然能同时铸行这么多的银钱,尚可做到全部都是整齐划一,令仿造者便难以下手了,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啊!耶律行衍看了看手中的银钱,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说道:“一月之内制成三十二万枚做工精良的银钱!好厉害!莫非当今世上真有如斯神异之术?不知吴老弟的意思是......”图穷匕现,酝酿了半天气氛的吴道德这个时候也放下身段,凑到耶律行衍的近前说道:“眼下龙城候正在张贴榜文,以粮食作价敞开收买白银和黄金,似乎颇有大干一笔的意思。吴某我是想与老大人联手,拉高中原的黄金、白银价钱居中定可大赚一笔。”在吴道德热切期待目光下,耶律行衍沉吟了片刻,最终仍是坚定了摇了摇头,说道:“不成啊!吴老弟想来也知道鄙国今年刚遭了蝗灾,淮北共计有十六个县歉收,而北方诸国不是正在相互交战,便是同样遭灾,我们有钱却买不到粮食,为此韩王陛下整日里愁眉不展。前月我国遣使节与高平国主交涉之后得到了两万石稻米的援助,但是粮食缺口仍在,倘若有人乘机挑动灾民......老夫久闻龙城候精于计算,他既然肯放出话来用白银换取粮食,想必可以筹措到足够的粮食。为国家社稷计,老夫也只得放弃这个赚钱的天赐良机了。倒是委屈了老弟你先得住在老夫府上静候几日,等此事谈妥,老夫必定摆酒道歉,不知你意下如何?”没料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吴道德瞪大了双眼恶狠狠地望着一脸奸笑的耶律行衍,他最后还是自己泄了气,这次自己算是被这只老狐狸给算计了。耶律行衍拿着这个消息去向韩王邀功请赏,定能得韩王心欢,日后老东西的子孙得其荫蔽亦是指日可待之事,只可惜枉费了吴道德白作一回小人。放下被软禁耶律行衍府中的吴道德不提,一把年纪的耶律行衍吩咐下人备好车马,星夜进了韩国的王宫面见韩王。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粮食是一个国家存在的基础,一群饥肠辘辘的灾民为了求生会毫不犹豫地摧毁他们面前的一切事物,当然也包括那些平日里被认为是授命于天的统治者。以今时今日列国的疆土面积和粮食产区计算,除了南方据地千里的南楚和南唐,能够在本国境内调剂不同地区的粮食缺口,其他国家的主要农业产区皆是集中在同一区域内,一旦遭遇自然灾害打击就必将是一个全面大饥荒的局面。这个人所共知的事实,身为最高统治者的韩王耶律明信更是心知肚明得很,每晚入睡之前他都禁不住要悄悄跑到宗庙去焚香祈祷祖先保佑,这场饥荒韩国能够侥幸熬过去。大宗正耶律行衍带来的好消息让韩王耶律明信有些不知所措,领军的将领私下售卖粮食给邻国,这在哪个国家都是死罪,会不会是有人设下的圈套呢?老谋深算的耶律行衍首先指出这未必就是一个圈套安定韩王的心神,他侃侃而谈地说道:“高平的军制乃是四镇将军轮流换防,彼此交接城池之时不必将自己所部原有的粮食留下给后来者,多半是直接带走。”耶律行衍讲得不错,今年年初尚在清江流域与南楚打得不可开交的王植所部,的确曾经在作战中缴获过楚军的大批军粮,而且数量十分巨大,当时王植就卖掉了不少给商人。如果战后王植确实没有主动上缴粮食给国库计算军功的话,那么眼下估计他手中至少有数万石之多的粮食,这些粮食都是他可以随意支配的财产,当然卖掉换成军费也丝毫不成问题。农耕灌溉都很发达的高平自身粮食产量其实并不少,但是与南楚、南唐的长期战争使得枕戈待旦的高平极不情愿出售粮食削弱自身的军粮储备。这次韩王派遣的使节能够拿到算是白送的两万石稻米,高平国主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冀望更多也是白搭。权衡一下利弊得失,韩王耶律明信一咬牙,高声叫道:“立刻传诏户部的仓官来见本王!”等这位被凶神恶煞的皇宫侍卫从其家中第六房小妾被窝里拖出来的倒霉仓官战战兢兢地报出了韩国国库的家底,不知自己犯了那条王法的时候,心中有底的韩王耶律明信方才松了一口气,一挥手让人放仓官回去继续睡觉,不过估计经历深夜此番折腾以后此君很难睡着就是了。“此事切不可张扬,不如就由宗正委托可靠之人前去采买,嗯!先从国库取出五万两白银和三千两黄金,具体怎么该做咱们再行商议!”重新变回老眼昏花模样的耶律行衍带着韩王的一纸手令回去安排相应的各项事务,此事的详情如何极少有人知晓,只是此后两个月内来往于高平和韩国之间的商队比往年多了数倍一事不知是否与此有所关联。至于暗地里着实发了一笔横财的龙城候王植,则正在忙着制造更多的银钱,铸行钱币这行当的利润实在太大了,即便加上工本费用,银钱的毛利也在一倍左右,而刚开始试验的金钱利润就更为丰厚,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龙城候王植就得新修几座府库来装钱了。高平的都城江陵忽然派来来了使者,宣召龙城候速速赶往江陵候命,既没有说明缘由,也不曾讲述原因。一头雾水的王植不敢耽搁,急忙带上自己的亲兵骑着快马沿古王朝留下的驰道一路南下赶到了高平的都城江陵,准备觐见高平国主。三日后江陵大王宫勤政殿“宣召龙城候上殿!”随着值役太监阴阳怪气的腔调,王植沿着汉白玉修葺的台阶缓步走上大殿门口的平台。每次走到这个位置王植都禁不住要唏嘘感叹一番,曾几何时他也同样站在大殿之内偷眼瞧着外面的景色,往日如烟啊!“哈哈哈哈,许久不见,龙城候还是这么壮实啊!如何?这襄阳附近勉强还算是美女入云吧!如果不够只管开口,寡人一定多赏你几个美人!”端坐大殿之上的高平国主是接任他嫡亲伯父寥仲勇的位子而得国,而王植则是寥仲勇的养子之一,从这一层关系来说他们两个也算是堂兄弟的关系。当年若非王植坚持不肯改姓,今日高平国主的位子是不是能轮到寥晟治来坐也难说得很。肃立殿中目不斜视的王植一拱手,说道:“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寥晟治见王植无意和他打趣,也就收起了笑容,说道:“据报将军私行铸造钱币,不知可有此事?”尚未答话的王植转头瞧了瞧殿中左右人等的面色,其间或有惊讶莫名者,或是面有得色者,不一而足显尽人间百态。王植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朗声说道:“不错,某家曾受先皇教诲习得铸造钱法,如今试验一下有否生疏,本就无可厚非。何况高平律乃是沿袭前朝旧制,律例定制私人金银铸币皆可放任自流,陛下莫不是听了哪个小人背后乱嚼舌头,某家倒也不妨替他除了这祸根!”王植把话讲到这个份上别人那里还有插话的余地,就连自讨没趣的寥晟治也只得赔笑说道:“将军莫要动怒,寡人所说亦不过是道听途说之言!”放下如此狠话,王植才保住了自己铸币的权利,但是正所谓树大招风,随着襄阳流出的金银钱币数量愈来愈多,他与高平朝廷之间的矛盾也就增大了几分。利益冲突引发的矛盾只会慢慢积累却不会自行消散,最后等待王植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目前尚未可知。但襄阳所出的金银钱币却因其质量上乘,做工精良且难以被人仿造,逐渐成了气候,在未来的许多年中成为了一种列国通行的标准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