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皇帝做了二十多年长生不老的美梦,现下终于到头了。一时间,普天同庆,以为会有新的希望。但六年过去了,一切还是依然如故。话说正是万历元年,徐州城外七十多里的官道上。日方当中,却甚是暗淡,正苍白无力地挥洒着余热。寒风凛冽,卷起大片尘土,扬长而去,只留下几株光秃秃的树,瘦骨嶙峋地立在官道旁,死气沉沉的。李清斜倚着树干,双腿摊在地上,皱巴巴的长袍满是尘泥。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眼光飘向官道远方,似乎在找着什么。官道笔直伸向远方,却杳无一人。看来天亦要亡我。他遗憾地想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边冒出了血丝。他目光慢慢转向眼前端坐的小小的身影,欣慰地笑了笑,又马上皱起了眉头。这孩子才七岁,我去后他该如何是好?想到儿子日后漂泊流浪的艰辛,心情激荡之下,李清再也抑不住,鲜血不断往外涌,襟前血红夺目。李仕进说不出的惶恐,忙挺直身靠了上去,小手捂住父亲的嘴,企图堵住汩汩外流的热血。虽说年纪小,但他自小熟读诗书,心智已是远超常人,这时早就知道父亲大限已至,但总希望有奇迹出现。看着指间涌出的鲜血,他急得直想大哭。李清微颤着伸出枯槁的右手,轻轻拨开孩子的手,这个动作似乎耗完了他积蓄的全部精力,他急速地喘息着,良久才平静下来。他定定地凝视着孩子,目光里掺杂着慈爱、愧疚和忧虑。他对孩子柔声道:“痴儿,不要害怕。人生自古谁无死,为父怕是熬不住了,只是以后为难你了。”每说一字,都有血沫自嘴角渗出,甚是可怖。仕进只是摇摇头,哽咽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李清挣扎着想站起来,仕进忙搀扶他摇摇晃晃着直起身来,但仍靠倚着树。李清抹去了嘴边的血迹,轻轻正了正衣冠,拍拍身上的尘土。他这时脸上涌现了一抹嫣红,精神却挺好,咳嗽也停住了。他低首向孩子正声道:“我辈乃圣人门下,就算死亦不致有辱斯文。你须牢记了!”话虽严厉,语气却温和。他注视着孩子,目不转睛`,似要看清楚儿子的面容,记在心上。良久他才长叹一声,缓缓抬头,凝望北方,似是在想什么,又好象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出声。仕进环扶着父亲,瘦弱的身子努力支撑着沉重的父亲,他心里五味杂陈,竟也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父亲抬起右手,指向远处,心下有说不出的无奈,父亲临死也放不下啊!大手在空中定格许久,终于重重地摔了下来,跌在他肩上,又滑了开去,荡悠几下,定住了。刹那间,他只觉得脑门轰的一下,整个人呆住了,只是定定地扶住父亲,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父亲留下。又一阵风过,树枝哑哑作响,几片落叶飘了下来。他再也扶不住李清,双脚一软,倒在地上,尸体也随即跌倒,压在他身上。他躺在地上,紧紧抱住尸体,生怕不见了。李清清癯的脸上没有什么痛苦表情,很平静,只是带着一丝遗憾。仕进了解父亲的心思,父亲自幼饱读诗书,有神童之誉,乡试、会试告捷连连,却在京试碰了壁。这对父亲是个巨大的打击,父亲不服气,三年后再进京师,却又名落孙山。这期间母亲有了他,父亲更是为他起名仕进,蕴涵高中之意。从记事起,父亲就逼他读书练字,几无间断之时。他的童年是在枯燥的书本中度过的,就连大门也没出过一次,更不用说和别的孩子玩耍。只有母亲心疼他辛苦,时时过来陪他,把他揽进怀里,听他念书。他还记得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那柔柔的目光,也只能记得这些了,母亲的面容已经模糊了。母亲身子弱,很快就病逝了。他年纪小,不觉得怎么伤心,只是于书海中抬首时见不到那柔丽的身影,倍觉失落。母亲去后,父亲更是疯狂,京试一近,就变卖家财,携了他一起上京,准备孤注一掷。可叹半路竟遇上盗贼,被洗劫一空,还是盗贼看他们父子手无缚鸡之力,这才饶过性命。父亲急怒攻心,大病一场,挣扎来到此处,就再也走不了了。虽说父亲对他颇为严厉,但父子俩相依为命,他早已把父亲当作是天,如今天竟尔塌了,他从此再无依靠。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也紧起来。仕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遗体摆放好。他跪在一旁,不时拂去落到尸体脸上的叶子。他心里很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但内心深处隐隐觉着轻松起来。“我武维扬——”嘹亮的号子从远方传来,官道上出现了一队车马,影影绰绰的,人端是不少。他浑然不觉,仍是呆看着父亲的脸,一动不动。不多时,车队便到了跟前。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子,背有点佝偻。他吞了吞口水,正待扬声大喊,突然看到树下的父子俩,不禁呆了呆,停住了,向前走了几步。他身后是十多辆马车,车上都插着旗帜,迎风飘扬间,赫然可见“维扬”二字。二十多条大汉散布其间,个个身佩钢刀,煞是威武。看到仕进在寒风中瑟缩哆嗦着跪着,他忙脱下外衣,把孩子整个人裹了起来。仕进心神早已迷迷糊糊,也就任他摆弄。车队中传来一声大吼:“喂,刘二,你龟儿子的干吗停下来?”汉子回头答道:“赵老大,这儿有个小孩,怪可怜的。”一条粗豪的汉子骂骂咧咧的走了过来:“啥子的小兔崽子拦路,你龟儿子的不要多管闲事。”他走到近头,一看,马上吐了口唾沫,骂道:“真晦气!”他又瞄了一眼仕进,竟叹了口气,对刘二道:“你留下来,把尸体埋了,我们到前面的镇子歇脚,你后脚跟上。”他顿了顿,又道:“把那小子带上吧。”说完就回到车队中。刘二欢喜地答了是,从旁人手里借了柄大刀,自顾着在树后挖起坑来。仕进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仍挺身跪着,直到刘二要抱走尸体时他才惊觉起来。他大声尖叫:“不要,不要动我爹爹!”说着,竟和身扑到尸体上,死抱着不放。刘二只觉鼻子一酸,虽说世道见多了,但如此的人伦惨剧仍是让人心酸。他拍拍孩子的肩膀,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孩子,看开一点,让你爹爹入土为安吧。”仕进双手环得更紧,喃喃道:“不要,不要......”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不可闻,人也软绵绵的伏在尸体上,不动了。他数天里粒米未进,又遭逢惨变,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刘二大惊,一看并无大碍,这才安心。他轻轻拉开孩子,抱起尸体,放进挖好的坑里,再把泥土推进去。一会工夫,一方小小的土堆便出现在他眼前。他看了看孩子一眼,朝土堆合掌拜了拜,就抱起孩子,迈开大步向前跨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光秃的树株伴着孤零零的坟墓,衬着漆黑寂静的夜,显得分外诡异。刘二带着孩子寻到镖队时,众人都已安顿好,正在客栈大堂里喝酒猜拳,好不热闹。看到二人回来,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刘二答了几句,就拨开众人,寻了间客房,让孩子躺好,又找了小二,吩咐端碗热稀饭过来。他知道孩子现在需要休养。刘二坐在床边,看着仕进,寻思着:“这孩子不知还有没有亲人,真可怜啊!仔细看看,这孩子还真清秀,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儿子该多好。”他想着想着,竟想到自己的心事来。他年岁已不小,只是家里婆娘不争气,硬没给他蹦出个儿子来,想到日后没人送终,不禁愁思郁结。看看这孩子,脸上还带着惶急的表情,和着秀气消瘦的脸庞,端是让人怜爱。“如果这孩子没了亲人,就把他带在身边好了。”刘二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咧嘴笑了。正笑着,冷不防被人在肩上拍了一掌,他一惊,笑声顿止,回头一看,竟是满脸络腮胡子的赵老大。他讪讪笑道:“赵老大,你来干什么?”赵老大笑道:“龟儿子的,你拣了个累赘回来,还不打许我问那?说好了,镖局可不能白养活他。”刘二道:“我知道了,实在不行我养他!这孩子多可怜啊!”赵老大打趣道:“你不怕你那婆娘跟你翻脸,扔你出房门?”刘二板起脸道:“她敢!看我不休了她!”说罢,两人都大笑起来。两人再寒暄几句,赵老大便走了。“爹,不要走,不要,不要扔下我......”刘二半夜醒来时,就听到孩子在做噩梦,一看,额头满是冷汗。他用衣袖帮孩子擦了擦汗,无奈地摇摇头。突然,孩子“啊”的一声大叫,挺起身来,双目也睁开,汗涔涔的。刘二关切地看着他。仕进发现一个陌生人在面前,忙往墙角里缩,嚅嚅不敢出声,象只受惊的兔子。刘二温和对他道:“别怕,孩子。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爹爹他......”一听到父亲,仕进记起前事,顿时忘了害怕,放声大哭。他不得不接受事实:父亲永远离开了他。许久,他才止住哭声,打量起这个陌生的环境。这时刘二已点上油灯,又端来饭菜摆好。仕进还是害怕,他接触过的人少得可怜,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面前的场面。但他最终抵不过饭菜的浓香,畏缩地拿起筷子,马上狼吞虎咽。刘二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吃完,仕进又缩进墙角,警惕地盯着刘二。看着刘二收拾碗筷,他也意识到眼前之人是好人,恐惧渐渐消了,却仍是不敢出声。待刘二再进房间时,孩子已经沉沉地睡了,蜷成一团缩在里角。他摇摇头,过去帮孩子盖上被子,自己也躺下了。接下来几天,仕进逐渐接受了刘二,不再一见面就躲。刘二体谅他,一路上讲了不少江湖趣事,他也听得津津有味,慢慢就淡忘了父亲之死。镖局众人知道他的事,对他挺好,都轮流着给他说话解闷。他很快认识了众人。赵老大赵豪虽说对人粗声粗气,却没怎么为难他。里面有个叫王虎的年轻人,嘴角有颗黑痔,上面还长出了毛,一动就晃悠,忒是滑稽。他对仕进很好,经常买东西送他。他是个孤儿,自幼被镖局收养。如今看到仕进,就好象看到自己一样,自然而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仕进都只是听着,很少出声。他一说话就结结巴巴,脸也红到耳朵根了。众人都笑他像个小姑娘似的。其实仕进非常渴望热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小被父亲关在书房里,除了家里寥寥数人,之前他根本没见过什么人,也就不知道怎么与人接触,只懂静静的在一旁听着。如此过了几天,徐州城早已落在身后,所走之路渐渐变得荒芜难走。仕进很兴奋,往外探着头,贪婪地呼吸着,看着那对他而言非常新鲜的景色。刘二仍在前头,不时喊着号子,声音里也喜气洋洋的。赵豪警惕地注意着四方,寻思附近有什么强人,该如何应对。王虎也四处寻望着,希望能发现点什么古怪东西,好送给仕进。这样走了几十里,众人都累了,赵豪便吩咐车队停下,歇息一番。众人都是粗鲁汉子,歇不了多时就闹腾开了,推推搡搡的挤成一堆,练起拳来。仕进也挤了进去,他所知的都是圣人之言,几时见过这些江湖之事,不由激动得小手纂拳,跃跃欲试。旁人发现此等情形,注意力反倒转到他身上,都起哄着要教他拳。仕进虽然小脸通红,却不愿放弃这个机会,跑到王虎身边,扯扯他的手,想跟他学。王虎大为高兴,当下便耍了一套长拳。他本意是先让他瞧一瞧,再细细讲解其中关节。不想仕进看他舞拳,自己也跟着练起来,只看一遍,竟也有模有样。赵豪一旁看得暗暗点头。刘二也是笑不拢嘴,万分高兴。王虎摇摇头,咧嘴笑道:“你这小怪物呀,学得也太快了吧。”仕进觉得很奇怪,自己不过记住了一套拳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王虎笑着给他讲了长拳中的义理,仕进凝神细听,不多时已是心领神会。他只觉得其中的道理跟书本上相似,一相对照,便明其理。这时赵豪扯开了嗓子:“好了,你们这帮龟儿子没事折腾个啥,起来赶路了。”众人都嘻嘻哈哈的散开,准备起程。刘二正欲带仕进到马车里面,赵豪叫住了他。只见他解开外衣,自贴身衣裳里掏出本书,扔给刘二,粗声粗气道:“给这小子吧。”又转头对仕进道:“你小子喜欢的话就好好练,不喜欢撕了擦屁股也行。”刘二一看,书本书页已经发黄,封面写了《纪效新书》四个工整的楷书。他大急道:“赵老大,这可是你的宝贝,怎么能送给他呢?”赵豪大手一挥,不耐烦道:“你龟儿子的罗罗嗦嗦干吗,我说送他就送他,要你管!”“可是......”刘二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把书递给仕进,对他道:“快谢过赵大叔的美意!”仕进看到赵豪一脸的凶相,犹犹豫豫地低声道:“谢谢!”赵豪道:“得了,收下就行了,婆婆妈妈的!”说完,大步走开了。看着远去的身影,刘二扭头说道:“孩子,赵老大可是好人,你要牢记人家的恩情,阿!这书听说是戚继光将军写的,甚是厉害。你要好好保管了。”边说边把书塞到仕进手里。刘二也不打搅他,到车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