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沉睡了多久,仕进终于醒了。他睁开双眼,入目竟是粗木密排的屋顶。他记得刚才还在山顶和老人说着话,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里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便坐起身来,只见这个陌生地方是个木屋,身下躺着的是几方木板拼凑成的床,那木床已颇为陈旧,显是有一段岁月了。木床右端前方是一张小桌子,四四方方,上面有几本书,叠放整齐,还有一盏油灯,桌子和床之间放着一张凳子,它在告诉人们这里的主人只是孤独一人。这些家什都很平整干净,做工却甚是粗糙。床左端前行几步便是门,仕进下得床来,忙跑到外面。外面是厅堂,挺宽敞的,堆有不少东西,都是些粮食之类。再过去一间是厨房,都是由粗松木紧围而成,那粗糙的表皮都黝黑了,有些地方却抽出了枝条,冒出了嫩芽,好象在宣告着生命的顽强。整间屋子甚是结实牢固,看上去经历了不少风霜雨露,却仍坚强屹立,扎实不倒。仕进无暇注意这些,他心急着弄清发生何事,急忙跑到屋外,寻起人来。当他跨出门口时,抬眼望去,不禁一楞,只见屋前绿草如茵,野花繁盛,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不远处是一水潭,波光粼粼,幽碧深邃,就如一整块绿宝石,熠熠发光,两相映照,竟让人有如在画中之感。仕进也没心思欣赏这如画美景,急匆匆地找起来。寻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不得不沮丧而归。他发现这地方四面环山,俱是悬崖峭壁,分明是个绝谷,上面烟雾飘飘,白云笼罩,竟看不到天空,而谷中只有他一人,老头已是踪影全无。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屋里,目光不觉意间掠过桌面,却不由一亮,忙跑过去。桌面那几本书上躺着一封信,墨迹刚干,显是刚写不久。仕进拆开一看,只见信上道:“娃儿,你目睹此信时相信我已远在它方了。不要奇怪我带你到了此处却又不辞而别,这是我当年住的地方,我很抱歉,你须得在此处呆上一段时间了。这个时间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两年,都说不定。你只有靠你自己出得这个山谷,我才会告诉你缘由。不过你放心,如若十年内你出不了山谷,我会来接你出去的,你不会一辈子呆在这的。谷内有果树,我也积蓄了不少粮食在屋里,应该够你在谷里生活了。我留有几本书,会对你有帮助的。娃儿,你天性纯良,我不知此举是对是错,便留待老天爷来评判吧。希望你不要怪我。”信后没有名字,但仕进却知是老头所写。一瞬间,仕进竟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怒火中烧之下,便欲撕烂此信,两手一用力,“嗤”的一声,那信已成两半,看着撕烂的信,他人却清醒过来,想了想老头一路上的言行举止,确是有不对劲的地方,自己却懵懵懂懂,没有丝毫察觉,于是安慰自己道:“算了吧,或许老人家真有什么苦衷?如果他真要害自己的话,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可能另有深意吧。”这样想着,虽还是愤愤不平,恨意却已消减了大半。仕进受母亲影响颇深,生性不大记仇,想当初那帮强盗抢了他们父子俩,累得他父亲病死荒野,而他也不得不流落异乡,成了被人抢来抢去的孤儿,这般仇恨不可谓不深,但到现在,他却早已记不清那强盗长什么样了,也从无报仇雪恨之想,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现下他就为老头找各种借口,好让自己忘记恨意。他对一个人呆在这山谷倒无所谓,只是不能忍受老头无缘无故就抛下他,一走了之,毕竟他习惯了一个人,人多了反倒不自在。虽说看不到天空,但时间的变化还是可以知道的,转眼间,天色已暗了下去。仕进这时却发愁了。他从小就是在父母的羽翼下长大,根本不懂如何照顾自己,虽然现在跟老头学了些法门,但对烧火做饭是一窍不通,老头却也忽略了这一点。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锅瓢碗碟,不知从何下手,只好蹲在厨房里,绞尽脑汁,企图从看过的书中得到些许启示,想了半天,却毫无所获。他忽然想起那信中说了,这荒谷之中有果树,不由大喜过望,连忙跑了出去,找起树来。离潭子不远果然有一大片树林,枝叶繁茂,确也结了果,但才刚长出来,小小的一个,青涩得很。仕进也不管了,笨拙地爬到树上,摘了一颗,放进嘴里,一咬,苦得要命,忙“呸”的吐了出来,便待把果子扔掉,一想以后须得靠这果子活命,只好皱着眉头吞了几个下肚,却再也吃不下去,只能半空着肚子回去。肚子饿得要命,仕进只好捂着肚子躺在**,心里想着那些好吃的东西,聊以充饥,但想着想着,口水竟流了出来。他忙擦干了,然后继续幻想。夜终于来临了,山谷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仕进开始还不怎么样,但随着天色的逐渐昏暗,终于有点害怕了,赶忙点起油灯,便缩在床里头。待天完全黑了之后,他便惊惧地瞪着门口,深恐会突然跳出个鬼怪,过来把他给吃了。他还从未试过如此孤身一人在这样一个荒谷里过夜。这段时间虽都是在野外露宿,但起码有老头和他一起,况且老头那么厉害,两人在一起他总算有了安全感。如今却只孤零零一人,叫他如何不怕?灯火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变出一个怪物来,仕进骇得马上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又觉得有人在他耳边说话,阴森森的,脖子竟还有点凉风灌来,他连忙睁开眼,入目的灯火这时却让他甚是安心。屋子很安静,只有仕进自己的呼吸声,但很快,他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越跳越快。他越想越害怕,竟哭了起来,还一边叫着母亲的名字,然后父亲、刘二、王虎,竟连赵豪的名字也叫了出来,似乎这样可以给他以安全感。静静的屋子回荡着他的哭叫声,甚是凄凉。终于,一直燃着的火苗猛的暴长,随即低了下去,熄灭了。木屋里顿时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仕进骇得不敢再出声,圆瞪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他心胆俱裂,只觉马上就会万箭穿心一般,但什么事也没有,屋子里只有令人窒息的寂静。仕进坚持睁着眼睛 ,但最终还是坚持不了,沉沉地垂下眼睑,睡着了。天亮了,仕进睁开眼,看到自己安然无恙,不禁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他来到屋外,长长伸了个懒腰,长吸一口气,谷里的空气很是清新宜人,还有淡淡的花香,一时间,他只觉全身毛孔都舒张开了,惬意极了。他又吸了几口,便慢慢踩着柔软的草儿,来到水潭边上,掬了一把水,洗了洗脸,整个人顿时神清气爽,精神焕发。这时仕进开始注意山谷的环境,看到如此清幽雅致的美景,他顿时忘了一切烦恼,欢叫着,在草地上滚呀,跳呀;又跳到潭边,把小腿泡在水里,感受那醉人的清凉,小脚一荡一荡的,水面马上起了层层涟漪,一圈一圈的延到远处;他还摘了一大把野花,红的白的,五彩缤纷,煞是好看,他把花凑到鼻下,呼吸着那迷人的芬芳,久久不离。直到肚子咕咕作响,仕进才省起吃饭问题。想起昨天的狼狈相,他开始担忧了,但他马上狠狠地想:“我就不信做不会一顿饭!”便蹬蹬蹬的跑进厨房,心想:“以前吃的饭应该是大米,那饭又松软可口,一定是加了水。对,就是大米加水!”他这样一想,便马上行动起来。他拿碗盛了半碗米,想了想,好象不够,再加一点,嗯,刚好,就往里加满水,便拍拍手道:“好了,可以吃了。”颇为沾沾自喜。待用筷子一夹,往嘴里一送,才知道错得厉害。他吐了吐舌头,双眼骨碌碌地转,看了看四周,“幸好没人,丢死人了!”他想着,这样不对,那该如何呢?他目光很快定在灶上的锅,对了,要用火烧,那饭都是热的。他把米和水往锅里一倒,合上盖子,便开始点火。这点火他倒是学会了,那木柴又干得很,火马上就窜了起来,啪啪作响。火势非常的旺,晃动的火苗一直舔着锅底。仕进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隔不了多时就揭开盖子看一下,还用筷子试一下。这样试了很多次,锅里的水终于沸腾了。他一尝,还不行,就继续加火。不久,锅里竟飘出了一股糊焦味。仕进一看,饭已经糊了,黑乎乎的。他连忙停了火,拿东西盛了出来,尝了一下,苦中带有点甜味,虽然难吃,却也比那果子好多了。仕进边嚼边想:“哼,下回肯定能弄好它!”这样过了几天,仕进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晚上也不怎么害怕了。他每天都兴致勃勃地绕着山谷转来转去,到时间了就回来进行例行的烧饭实验。好在山谷不大,不多久,就让他逛遍了谷中的每一寸地方,那米饭竟也烧得可以见人了。从小到大,父亲都教导他为人要一本正经,要彬彬有礼,切忌少年轻狂,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大堆戒条套在头上,他也是悉数听从,身体力行,但毕竟是孩子,好玩好动是天性,再怎么压抑也还是存在。如今到了这地方,只有自己一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也没人在身边约束,不用瞻前顾后,仕进便发了疯似的又喊又叫,在谷中跑来跑去,肆无忌惮地做着平时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尽情宣泄压抑已久的情感,好好的感受了一番孩童的快乐。虽说玩疯了,他却也不敢到水潭里去,因为他不懂水性,是一个旱鸭子,只敢在边上浸一下。荒谷上还是云雾缭绕,时候已是深秋,外面早已寒风呼啸,谷里却是温暖如春,水潭还冒出了袅袅轻烟,如幻如梦,似假似真。草儿也是绿油油的,不见衰竭。仕进呆呆地坐在潭边,定定望着水面。这样疯了几天,他慢慢觉得索然无味,内心变得很空虚。他忽然怀念以前闭门苦读的日子了。那时虽然很辛苦,父亲的斥责声会整天在耳边响起,虽然伴随着他的只有沉闷的读书声,虽然那小字密密麻麻的书很枯燥,让他头疼万分,但那些日子很充实,母亲还时不时来看他,他可以看到她的笑颜,那种温柔似水的微笑,让他知道他是有人关怀的。想起母亲,仕进脸带淡笑,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他记得母亲的声音很轻很轻,就象飘在天上的飞絮,轻飘飘的过来抚慰他困惑的心;他记得母亲和他一起念《项脊轩记》,“......儿寒否,欲食否?......”念到中间的时候,母亲的声音特别柔和;他还记得,一次,父亲打了他,母亲在一旁看着,两眼泪汪汪的,待父亲一走,就把他一把搂进怀里,心疼得直哭,他也哭了,两人哭得稀里糊涂的。唉!仕进叹气,他突然好想念母亲,想念她温柔的目光,想念她美丽的笑脸,想念她的一切。他不敢想父亲,他知道父亲也疼他爱他,只是没表露在外面,但一想到父亲,他就会想起种种读书苦事,这会让他怨恨。想到读书,仕进忽然记起桌子上还有几本书,赵豪给的《纪效新书》也放在上面了。左右没事,拿来看看吧。他起身回到屋里,随手拿了一本,翻了翻,却都是些穴位经脉的注解,还画了图,标注得甚是清楚。他也看不懂,就换了一本。这本却写着“呼吸吐纳之法”,看了一下,里面有一些竟是老头教过他的,他忆起当初就是靠了这法子,他才能坚持走到这里的,不由一喜,心想:“这书可是有用啊!”待看到桌上还有一本,便把书放下来,决定看看这剩下来的是什么。拿起一看,却是写着“轻身提纵之法”。他心中一动,这不就是老头所说的轻功吗?他顿时欣喜若狂,如获至宝,捧起细细研读起来。那轻身之法开始都是负重练习,对孩童而言,分明就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功法,但仕进心性颇为坚毅,竟咬着牙坚持下去。暇时他也拿《纪效新书》出来学习,不到三月,里面的种种拳招剑技,却都了熟于心,打出来也是似模似样。晚上他就练习吐纳呼吸,书中那些脉络穴道之名看不懂,就拿那本注解出来查找对照。很快,仕进就发现自己身轻体健,每天都精力充沛的,自然练得更起劲了。他不知老头为了这三本书却是费尽心思。若是留下那些精妙高深的武学,却有违他的本意。老头只好尽心竭力,把自己所知的全部武功都选出来,抽取其中最基础的东西,整合在一起,编写了这些书,留在这里。好在天下武功总有共通的地方,那入门的基础更是大同小异,这也让老头省了不少心思。就这样,仕进就留在谷中,每天孜孜不倦地练习着,根本忘了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