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仕进躺在**,圆瞪着双眼,看着眼前无边的漆黑,竟是辗转反侧,久不能寐。往日都是带着一身疲累,筋酥骨软的,朝**一躺,两眼一闭,便可酣然入睡,雷打不动。但今日却是满腹心事,自是难以入眠。仕进脑子里乱成一团,诸般往事,竟纷至叠来,或喜或悲,或笑或哭,都一股脑儿涌了出来。他想起了带他到这山谷的老头,现在细想,虽说老头把他抛在这儿不管,却让他得到了数年的安稳生活,况且他也感觉到了,老头当年是如何的矛盾挣扎,一路上的一举一动都在说明这一点。说到底老头没有一丝害人之心,他还应该感激他呢,毕竟他在这里学到了许多东西。“不知过去了多少年了?老人家说过要来接自己的,不过到现在还没来,想来在谷中的时候没有十年吧。”仕进怅然地想着。仕进又想起和镖局众人一起的日子,那番热闹情景至今还让他心头一热。那个一路上默默关怀着他,细心照料他饮食起居的刘大叔,那为了逗他一笑而挠头搔耳装猴子的王大哥,还有出口闭口“龟儿子”的满脸须虬的赵老大......一张张本来模糊的脸现在都慢慢清晰起来,浮现在他眼前,让他倍感亲切。“他们还记得自己这个他们路边拾来的孤儿吗?怕是忘了吧。嗯,不知他们现下都怎么样了,还好吗?希望他们都平平安安吧。”仕进想着,微微一笑,似乎他们就在眼前。谷里静悄悄的,不知那条鱼儿半夜睡不安稳,翻了个身,搅得潭水起了点响动,打破了这种宁谧,却又慢慢地缓下来,安静了。仕进思绪不由自主地荡远了,他想起了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葱葱郁郁的,就象绿色的大伞,遮盖了好大一块地方,酷暑时便成了乘凉之处。他每次看书累了,抬头从窗口望去,都可以看到那苍翠的树梢,还有小鸟不时傍在上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是为他消愁解闷。“那个整天为自己送饭的应该是福伯吧。”仕进记得福伯每次进书房之前都在外面站一会,确信他已经停下休息,这才提着食盒进来,放下,揭开盖子,取出饭菜,端到桌子上,然后为他收拾书桌,把凌乱的书籍整理好,就站在他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他吃,还不时唠叨几句,说什么“老爷真狠心”、“少爷真可怜”,或是“少爷真聪明,这么小就认识字,老奴就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这样的话。待他吃完,福伯便摸摸他的头,示意真乖,然后拾掇好碗筷,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仕进记得福伯眼袋浮肿,好象永远睡不够的样子,但他却总挂着和蔼的笑容,似乎从来没有难过的时候。只是在父亲分发银子遣散下人时,福伯却号啕大哭,老泪纵横,不肯离开,一直等到他在乡下的儿子苦劝半天,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仕进想道:“如果父亲不那么固执就好了,大家就不用分离了。”夜在缓缓流逝,仕进终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半昏半睡着。恍惚间,仕进觉得自己飘飘荡荡的,就象游魂一般,被一根线扯着,不由自主地向前掠去,千山万水一晃眼间就远远的抛在身后。他好象完全没有了意识,象个行尸走肉一样,又好象前面有人在呼唤着他,那呼唤轻轻拨动了他的心弦,让他情不自禁地想瞧清楚是什么。这样想着,仕进只觉身子飞掠的速度霎时加快,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仕进定睛一看,身子不由一震,竟是那棵老槐树,依然挺立如旧,紧紧守卫着它所拥有的一切回忆。树前方那两扇熟悉的紫黑大门慢慢开了,等着他进去。仕进慢慢地走了进去,看着眼前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一切都还是那么亲切、熟悉,没有一点变化,他颤抖地伸手出去触摸一下,却如刺了手般马上缩回来,不敢再碰,他怕一切都是虚幻,会让他空欢喜一场。仕进呆呆地望着这一切,竟有点想哭的冲动。他以为自己早已把这一切彻底遗忘,却不知只是自欺欺人,不过是把它深埋在心底,一经触及,便如火山爆发一般,哗的一声全涌了出来,占据了整个脑海。院子里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仕进却似乎可以看到那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当年父亲就是站在这里,意气风发地迎送来往的亲朋戚友,也迎来了头盖红巾,身穿大红花裙的母亲。母亲对他说过,嫁给父亲之前从未见过他,那时她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惟恐所托非人,当下了花轿时,隔着红巾只能看到父亲那稳健的脚步,那一瞬间,她心里竟马上安定了下来,只觉一辈子有了依靠。仕进当时也听不出什么,只是母亲说起那时的情景时,脸上突然变得很柔和,微微起了红晕,不知想起了什么。母亲那时应该很幸福吧。仕进想起这些,心里暖暖的。想着,仕进绕过厅堂,到了后院。那里有他的书房,它承载了他童年所有的欢乐与痛苦,仕进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后院种了不少花花草草,都是母亲叫人栽的,说是让他看书累了,可以放松一下。靠着窗台有一丛微微散发着清香的**,现在还是如此的娇艳,让人心旷神怡。仕进记得很清楚,那次,他正在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当读到“先天下之忧而忧”时,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猫跳上了书桌,静静地伏在桌面上,眨巴眨巴眼睛,盯着他,那碧绿的眼珠就象漂亮的祖母绿宝石,闪耀着光芒,似乎会说话一般。他一时好奇,停了下来,观察着那小猫。小黑猫也毫不在乎,自顾舒服地躺着,不时伸出爪子舔一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不料这时父亲进来了,一声怒斥,仕进一激灵清醒过来,忙端起书本装模做样地读起书来,偷眼望去,小黑猫也是一惊,全身光滑顺亮的黑毛都耸立起来,“喵”的一声,一跃到了窗台上,再跳时竟恰好落在了花儿里,那花顿时折了,雪白的花瓣片片委地,惨不忍睹。虽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但想来那花儿也不想做这样的护花使者罢。猫儿却顾不上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溜烟跑了个没了踪影。为此,母亲还着实心疼了一番,叫人把它扶好,培土浇水。仕进眨了一下眼,却见到了那黑猫儿赫然出现在窗台上,只见它四脚用力,弓身一跃,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重重地踩在了花丛中,它也不停,撒腿便溜,一晃眼转过了屋角,不见了。再看那花,却是完好如初,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院里呆了好一阵,仕进终于看向了书房那扇门,一时却没有勇气推开来,只一动不动站着。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该哭还是该笑?那门上的漆已经开始脱落了,却还结实,但决不是推不动。仕进看着,犹豫不决。门旁的青砖砌得十分紧密平整,缝隙间竟满是青苔,还有象锯齿一般的厥草,油绿发亮,一阵风来,就自在地摆动,没有一点困窘之态。仕进缓缓抬起手,按在门上,一推,门开了。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书房还是老样子,干净整洁。这都是福伯每天操劳的结果,他闲不着,天还没有亮就起来,进到书房,这里擦擦,那里抹抹,恨不得把所有的灰尘都擦掉似的。仕进一样样地看着,眼睛竟湿润了。窗台边上就是书桌,桌子后面是一把宽大的椅子,这时竟似乎变小了,殊不知不是它变小了,而是人长大了。再往后就是书架,层层叠叠,堆满了书,经史子集,各种各样的书都有。仕进记得清楚每一本书都放在什么位置,在第几行第几列可以找到。他到现在都困惑,福伯不认识字,却能在收拾时把每一本书都放回原来的地方,究竟是何缘故呢?仕进轻步移动着,仔细打量着每一样东西,用手轻轻抚摩着,感觉当中的亲切、温馨,渐渐的眼睛竟模糊了。忽然间,仕进听到了一个声音,轻飘飘的,就象杨絮般轻柔,分明就是把他呼唤回家的那个声音,竟异常清晰。仕进转身一看,泪眼朦胧中,只见一个柔丽娇弱的身影端坐在那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正娓娓细说着什么。仕进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但那声音却自他心底响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吾儿,看来娘亲陪不了你多久了,你要好好记着娘亲跟你说的话。你须得好生照顾好自己,做个好人,以后有出息了不要随便欺负别人。还有,你也要好好照料你爹爹,听他的话,不要惹他生气,他若打你骂你,不要顶嘴,忍一下就好了。你不要怨你爹爹,他心里也苦,其实你爹爹他也很疼你的,只可惜娘亲帮不了你爹爹。唉!现在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你也听不懂,为难你了,我可怜的孩儿!......”那柔和的声音中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咳嗽,显得格外刺耳。那小童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甚是乖巧。仕进抹了一把眼睛,待再看时却又是踪影全无,竟是幻象。但他心里清楚,自那以后,母亲就再没来过书房,那些话竟是母亲的遗言。直到父亲一脸灰白地进到书房,扯着他来到母亲房里,他才再次见到了她,但那时母亲已是奄奄一息,再也说不出话来,就那样的走了。他那时很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穿戴着孝服跪在灵堂里,看着吊唁的人们假惺惺地安慰父亲,看着父亲颓丧着应付诸般事端。想到这里,仕进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已象掉了线的珍珠,哗哗地落了下来,在空中闪闪发光,砸在地上,却碎了,四处飞溅。蓦地,仕进只觉一股大力扯来,他已身不由己地飞了出去,眼看着那书房,那老槐树越离越远,直至消失。他大声嘶喊,奋力挣扎,企图挣脱,回到家里。他不愿离开,他想母亲,想父亲,那里充满了他们的味道,他要靠父母近一点。但他还是被扯进了那无边的黑幕里,不知所踪。第二天,仕进醒了,却是两眼红肿,木枕旁也是泪迹斑斑。他怔怔地坐着,不解自己为何做了这样一个梦,但他突然有一种回家的强烈欲望。那种犹豫不决的想法已是一扫而空,仕进终于决定出谷去,回到家乡看一下,至于以后将要怎样,到时候再计较吧。来到屋外,看到熟悉的一切,仕进却又开始不舍了。他慢慢走着,每一处地方都留连半天。进到果林里,仕进纵身摘了一个果子,搓了搓,放进嘴里,又苦又涩,他却贪婪地吮吸着,好象吃的是琼浆玉液、神桃仙果一般。当年砍掉树的地方现下已冒出了新枝,生气勃勃的,仕进抚着那嫩绿的叶子,想起那三根木头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应该早就烂了,不禁心生歉意。他踱出树林,走到水潭边,坐了下来,伸手进水里,还是一般的清凉,丝毫没有改变,只是人已经变了。仕进这时却想到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潭水好象从来都没有变化过?既不增加,也不减少?”他笑了笑,暗道自己真是脑筋出了问题,居然想起这样的事来。“既然要走了,就好好玩最后一次吧!”仕进顿时豪情大发,脱下身上那件乱七八糟的衣服,长啸一声,跃进水里。平静的水面顿时被砸开了花,水花四溅,晶莹透亮,煞是好看。仕进在水里钻来窜去的,就象个小孩子似的,自由自在地放声大叫大笑,那笑容竟无比灿烂,就象太阳一般。他知道只有在山谷里,他才能放开自己,若是到了外面,他又不得不在脸上装一副面具。或许这就是仕进不愿出谷的原因吧。玩着玩着,仕进一时性起,便拳打脚踢,也不管那什么招式,想打那就打那,只见水潭顿时波涛汹涌,水柱到处飞扬,整个水潭好象被一只巨手搅拌一样。最后仕进大喝一声,双臂一振,冲天而起,在空中微微一顿,轻轻转身,两手一挥,滑回到了岸上。那水面竟砰的一下爆开了,当中竟出现一个陷下的大窝,水在快速地旋转着,成了旋涡,把周围的水花都卷了进来,整个水潭动荡不已,许久才停了下来。仕进最后走进屋子,仔细看了一遍。他把那三本书整理好,整齐地放在桌子上,一如当年。那《纪效新书》却是随身带着,他想这是赵老大送的,一番心意,不能随便丢弃。弄好这一切,仕进便想走,想了想,好象还有什么东西遗漏了。他找了一下,进了厨房,却见那柴刀安静地躺着,丝毫不知它的主人将要远离。仕进拾起刀,慢慢擦拭起来,直到那刀一尘不染。在山谷中这么久,他倒是和这刀一起最久,多少有点舍不得,于是把那刀插在腰间,想留着作个纪念,但马上又迟疑了,“还是让它在这里等待新的主人吧。”仕进想了想,才找了个干燥的地方,把刀收好。他呆了半晌,终于猛一顿脚,转身冲出木屋,快步疾行而去。来到山壁下,仕进抬头望了一下高耸入云的峭壁,又回头看一下山谷,心里默念:别了!便纵身而上,贴在岩壁上,飞快地攀缘起来,片刻间,便没入了那茫茫的云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