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陡峭,罗轩身子又甚是粗重,冰儿行不了多远,人已是摇摇欲坠,站立不稳了。她紧咬银牙,倔强拖着脚步。仕进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他此时已不知该如何面对冰儿,只能随在她身边,以防万一。再走得一里路,冰儿腿脚一软,连带着罗轩摔在地上,眼看便要沿着斜坡滚下去。仕进心脏不争气的猛跳一下,赶忙掠过去扶住冰儿。冰儿稳住身子,就甩开仕进之手,就像那手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她晃了一下,瞪着仕进尖声道:“滚开!不用你假惺惺的装好人!”仕进慢慢退了两步,心好像被撕裂开一般,很是疼痛。“难道冰儿将我当做仇人了?我……我什么都没做啊!”他喃喃低语着,终于意识到,那种不祥的预感如今已变成了事实。冰儿不理会仕进,仍是一步步蹒跚着前进。曾经,玄木令主是她心目中的偶像。在她眼里,他是一个能够通天彻地的神,他纵横江湖,所向无敌,他可以解决一切的困难。可如今,这尊神坻明明可以帮她完成那小小的心愿的,那是她唯一的哥哥呀!他却无动于衷,一瞬间,所有的崇拜轰然崩溃。冰儿固执的认为,只要仕进出手了,罗轩便不会死;他不出手,人便是他害死的。仕进想不懂冰儿为何会恨上他。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冰儿,脑子里却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罗轩所行已是罪犯滔天,除了死,当真是别无出路了!我纵使当时救下他,也改变不了他求死的念头!为何冰儿却恨上我了呢?不明白……我为何要在意她恨不恨自己呢?换回本来面目,我又是她最依赖的大哥了,我怕些什么呢?我怕什么……”冰儿脚下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她快走不动了。她停下脚步,凝视着罗轩淡笑着的面容,忽地悲从中来,强忍许久的眼泪终于如决堤的洪水,哗啦啦的冲了下来。冰儿没有哭出声来,只那么静默无语的流泪。仕进瞧着她悲恸难忍的样子,只觉胸口堵得慌,心情更加郁闷。“小姑娘,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呵呵,老头子帮你教训他!咦,你抱着的什么好玩的东西?哈哈,我也要玩!”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糟老头倏地出现在冰儿身边。他笑嘻嘻的问了两句,便一把抢过罗轩,左右摆弄着他的手脚,就像个天真的孩子玩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一般。冰儿摇晃一下身子,慢慢伸出手去,泪眼朦胧着道:“还……还给我!”她很累,能行到此地已是她的极限,她只想倒下去好好睡上一觉。但于下意识里,冰儿却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人夺去了,她要拿回来。仕进瞧到这老头出现,心中一凛。虽说他刚才心神大乱,但要无声无息的在他眼前出现,却也非常人所能办到,这老头定然也是高手。“他要干什么?哎……”仕进正想着,却见冰儿挪动了两步,便直挺挺的向前倒去。他连忙抢上去抱住她身子。仕进低眼瞧去,怀中的冰儿已经晕了过去.她心力交瘁之下,终于坚持不住,不醒人事了。仕进探了探冰儿脉搏,知道她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环腰扶着冰儿,对那老头冷声道:“快放下你手中的尸体!”想到竟让人在眼皮底下抢了人去,仕进心里便憋着火。那老头自顾着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理会仕进。仕进心头大怒,喝道:“你找死!”他单手搂着冰儿,人已是出现在那老头身边,空出一手倏地拍向老头肩膀。虽是带着一人,他出手依然不减迅捷,招数劲道霸烈内敛,看似简单一拍,老头若是中招,只怕肩骨会立时粉碎,难以再续。那老头吓了一大跳。只见他身子扭动几下,已抱着罗轩闪到了一旁。他歪着头上下瞄着仕进,委屈着道:“你干吗要打我?哦——你要抢我的玩具!不行,不行……多好玩的东西啊,安安静静的,不会跟我争东西!我不能给你!我还要玩呢!”他的言行举止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仕进怔了一下,却是瞧清了老头的面容。那老头须发雪白散乱,却甚是柔顺,显然平时护理得甚好。老头脸色白皙,穿的衣服虽然破烂,用的却是上好的布料。那自发丝间露出的眼睛瞧着甚是深邃,就像个明睿渊深的智者一般,仕进楞了楞,再看时那眼睛却已变成孩童般的稚气清澈。仕进想道:“这个老头真是古怪!”他定了定神,又道:“别装蒜了,快将人放下!”老头嘴巴一撇,道:“你要抢我的玩具!你是个坏人!我不跟你玩了!哎,乖乖,爷爷陪你去玩哦!”他拍拍罗轩满是伤疤的脸蛋,瞪了仕进一眼,便展开身形,霎时去了老远。仕进哪肯罢休,抱起冰儿,也追了上去。追了半天,仕进心中越来越惊骇,同是带着一人,那老头脚程却丝毫不下于他,细微转折之处更是胜己一筹。往往仕进急速催运真气,短程间赶到了老头身后,却总被他东一折西一折的玄妙步法拉开距离。才半天工夫,两人这一前一后的,已踏遍了黄山七十二峰。那老头似乎怕见生人,总是绕过了黄山上的江湖人士;即便碰上几人,他们也只能感觉到一阵狂风刮过,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仕进于身前布起了一层真气,挡住了迎面而来的猎猎寒风。他低眼瞧着怀中冰儿蹙着眉头的忧郁模样,暗自发誓道:“那是她唯一的哥哥,怎么也要抢回来!”仕进追赶许久,心头大石慢慢的放了下来。他听到了老头沉重的喘息声。虽然老头功法精妙,真气之深厚程度却不如仕进,这长时间飞掠之下,他脚步已是渐渐的慢了下来。仕进猛地大喝一声,身子顿时加速,几个起落间已是越过老头,拦住了他。老头刹住脚步,正想换个方向,仕进却又闪到了他面前。老头退了几步,紧紧抱住罗轩,瞪着仕进,脸上忽地现出莫名的惊恐之色。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追上我呢?啊——”老头蓦地大吼一声,抛开罗轩,整个人便往仕进扑过来。仕进瞧着对方势如猛虎的模样,知道已无法闪避,当下扬掌迎了上去。蓬的一声闷响,两人双掌相触,老头被震得凌空翻了几个跟头;仕进也抗不住那如潮般的巨力,噔噔的退了两步。两人中间的枯枝败叶被那激荡的劲风一压,都劈里啪啦的粉碎开来,化为轻尘;便有石头,也跟着龟裂开,四下溅着。老头落得地来,脚尖一撑,人又飞了回来。仕进不敢大意,将冰儿远远的抛到一旁。他用上了柔力,倒不虞摔着她。没了顾忌,仕进也热血沸腾的掠身而上。人还未近身,他便一拳捣向老头胸膛。若有旁人在侧,定会感到心头咚咚咚的急速跳动着,而耳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换了别人接这一拳,只怕还未挨拳,人已被那无形的声音震晕过去。老头眼里闪着亮光,两手似慢实快的划着圆,迎上了这一拳。这时他气定神闲的,一派绝顶高手的风范,浑没了刚才疯癫的样子。他右手搭上仕进手腕,左手则掌化棉柔,包住了冲面而来的拳头。仕进嘿的一声,五指倏地张开,避过老头左手,反拿他右手腕。老头左跨一步,右手轻抖,食指弹向仕进腕侧列缺穴,同时起脚扫向仕进胸胁处。只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两人拳脚指掌已经交换了数十招。论到招数精妙纯熟,老头明显略高一筹,但仕进胜在功力深厚,一番激斗下,两人都占不了对方的便宜。当然,久斗之下,必是仕进获胜。“若是欺负对手年老力衰,便胜了也不光彩!”仕进如此想道,收回了几分功力。再过得十来招,仕进闪过对方势道凌厉的一抓,反手便拍向老头脑门。他想着老头会扭身侧头,同时右手缠上自己手臂,拿自己肩井穴;到那时自己则抬膝撞去,准备好施展下一招。哪知道老头却突然停手抱头,惨叫一声。仕进一楞,急忙变招让过老头脑袋,下面想好的招数也使不上了。老头叫声凄厉,显然甚是痛苦。他蹲了下去,抱着头的双手不住的搓捏撕扯着,灰白的发丝纷纷掉了下来。他的脸狰狞扭曲着,嘴里嗬嗬作声,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仕进呆呆的盯着这老头,脑子里乱成一团,也不知该想些什么了。老头叫了半晌,人便慢慢平静下来。他缓缓站起身来,瞧见仕进,怔了一下,裂嘴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歪头道:“你是谁呀?脸上这东西真好玩,能给我玩一下吗?”仕进退了一步,道:“你要干什么?”老头呆住了。他拍拍自己脑袋,喃喃道:“我要干什么?我要干什么?哎,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我总是忘记很多事情,总是忘记啊!”他期待的盯着仕进。仕进惊奇道:“你……你真的忘了刚才的事情?”“刚才?刚才发生了什么?哦,对了!我好像要找些什么,但总是忘记了是什么?你能告诉我我要找什么吗?”老头搔搔头,纳闷的问道。仕进呆呆的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要找什么。”他此时才知道,原来这老头脑子有病,难怪会那样疯疯癫癫的。老头失望着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真奇怪呢,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要找什么?嘿嘿,总是忘记东西,总是忘记哪……”他喃喃着,慢慢的行向山林深处,终于不见了人影。仕进转头瞥了安静的躺着的冰儿一眼,再瞧向老头消失的地方,不禁感慨万分。他以前总以为当年老头的武功已经是世间无敌,但今日却碰上了另一个一般厉害的高手。说老实话,现在这老头武功只怕还稍稍高于当年老头呢。“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言诚然不虚。天下第一?嘿嘿,谁知道哪天又会蹦出一个更厉害的?虚名如浮云,当不得真哪!”仕进将罗轩背在身后,又抱起冰儿,飞身离开了此地。他找到当日罗轩徘徊良久的山坳,将罗轩埋于那棵大树下,再寻来一大快石碑,正想刻些什么,但仔细一想,他还是停了下来。仕进摇头苦笑着,瞄了一下一旁的冰儿,想道:“还是等她醒来再说吧!嘿,她会怎样对待自己呢?希望不会是最糟糕的情形!”他慢慢打开那挖出来的包裹,里面都是一些小玩意。仕进拿起一柄小木剑,忽地想道:“难怪冰儿那么喜欢收藏那些个小东西!原来是从小的爱好,若非如此,罗轩也不会为她准备这么多东西!唉,可惜他不能亲手交给她了!”冰儿幽幽的醒来,张手一抱,却抱了个空。她慌张的撑开眼睛,四下寻着,嘴里喃喃道:“哥哥,哥哥……你在哪?你在哪啊?”她瞧见仕进,目光却掠了过去,好像眼前根本就无此人一般。瞥见那隆起的土堆,冰儿一楞,终于转脸瞧向仕进,似乎要确认点什么。仕进叹息着点了点头。冰儿呆呆的盯着那土堆半晌,马上发了疯似的扑过去,拼命的扒拉着那刚挖起来的新鲜泥土。她大声悲鸣着:“哥哥,你出来呀!出来呀……我是冰儿,你的妹妹呀!我……呜呜呜呜……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仕进迈前一步,伸手想拉住她,却终是不敢,手慢慢的缩了回去。冰儿扒了良久,终于停了下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仕进拿过那包裹,递了过去。冰儿一怔,哭声小了些。她颤抖着一把扯过那包裹,哆嗦着打了开来。瞧着一件件自己幼时喜爱的玩具呈现于眼前,冰儿本来断了的泪水又再涌了出来。她哽咽着将包裹紧紧搂在怀里,那满是泥土的手指捏得老紧,指甲似要刺破了那包裹的软布。仕进陪着冰儿在那山坳呆了整整一天。冰儿自顾伤心,根本没正眼瞧过他一下。眼看天色转为昏黑,仕进想提醒冰儿该走了,但瞧见她冷漠憔悴的脸容,他却提不起勇气来。冰儿却忽地立起身来,深深望了那土堆一眼,转身便往外行去,脚步虽然有些踉跄,却毫不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