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两个孩子睡得很好。早上醒来,小强手舞足蹈,乱爬乱走,小羊有了笑容,小心地护着弟弟,牵着扶着。张歆睡眠不足,但心情很好。小强有小羊看着,不来捣乱,她做起事来利索不少。金掌柜却是一脸倦容。头天夜里被倪乙的岳父请去劝架,回家后想着倪石两家的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直熬到天亮。如同张歆所料,倪乙的妻子心中害怕,不肯发那个誓。倪乙被张歆挑起火气,就要休妻,给小羊另娶一个好舅母。岳父岳母舅兄闻讯赶来相劝,更是火上加油。倪乙心中旧怨新恨,都给勾了起来,非要休妻不可。他岳家当日除了看上倪乙性情人才,也是看中他无父母无兄弟,只要长姐出嫁,整个倪家就是他女儿说一不二。今日可算体会到无亲家无公婆无兄弟妯娌连长姐都没了的“好处”——倪家没一个人能劝阻倪乙。倪乙的师傅和上司被请了来,到底不是家长,不好断家务事,再听倪乙要求评理的一番话,都不吱声了。老书吏这才明白,人人心里有杆秤,人家碍着面子交情不说,不等于就不认为他们一家有错无理。瞧瞧探头探脑伸长耳朵看热闹的邻居们,老书吏明白:今日的事压不住,他几十年的脸面,一家人的名声,都得赔在小女儿这里。经过父兄晓以利害,倪乙的妻子委屈地答应发那个毒誓。倪乙却不稀罕了:“你这般勉强,定是做不到。我时常不在家,将甥女交给你,不定哪日就被你们卖了害了,再编一番胡话来骗我。儿子女儿好歹也是你亲生,你明知做不到,还发毒誓,不是成心害他们,害我,害我倪家?你娘家体面就比我倪家血肉要紧这许多?你既心心念念都是你娘家,没有我倪家,还是早早随你爹娘回去,我倪家不稀罕这样的媳妇。”老书吏又急又气,还是被儿子提醒想起金掌柜是倪父生前挚友,小羊也是被他救下,他若肯劝和,倪乙兴许还听得进去。不必说需给老书吏面子,就是为了倪家,金掌柜也是劝和。小羊的事还未解决,难不成再弄出三个父母不全的孤儿?倪乙总算被劝住,没有硬逼着赶老婆出门,却是余怒难消,送走金掌柜,脚跟一转,不知去了哪里,也不回家。说话间,粥熬好了。张歆请金掌柜一起坐下用早饭。金掌柜吃进第一口粥,刚要张口称赞,一抬头,看见小羊一边把吹凉的一勺粥送进小强口中,一边拉回他去抓点心的小手,口中说:“娘说了,喝完这碗粥,才许吃点心。”金掌柜一愣,就去看张歆,却见她鼓励地对小羊笑笑,没说什么。要说金掌柜心里头,也是被张歆降伏了的,想想昨晚倪家的情形,再看看眼前景象,心中不觉冒出一个念头:“她若真肯收养小羊,倒是最好的!”但不知她到底是什么心意。听出金掌柜试探,张歆淡淡一笑:“我若能有小羊这么懂事的女儿,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只是,小羊还有嫡亲舅舅舅母,哪里轮得上我这个无亲无故的外人?”金掌柜心中有数,待到倪乙露面,先将他拉到一旁讲了昨晚和今早小羊与张歆母子相处的情景,劝道:“我活了几十年,才明白一个道理。虽说血浓于水,人和人之间,最要紧的还是投缘。缘分到了,不是血亲,比血亲还亲。没有缘分,父子兄弟也能成为陌路。依我看,他们母子,才是小羊的有缘人。”就算从前不是很明白,经过昨天,倪乙算是看清楚了他老婆眼里心里就只有她的血亲,他倪乙都是靠边的,更别说隔了一层的小羊。小羊跟了他家去,最好不过得个衣食无忧,没人敢在明面上欺负,什么父母关怀兄妹友爱家庭温暖都是做梦。休妻再娶?出口气之后,不过苦了他自己的孩子,对小羊并没什么好处。倪乙很烦恼,不知该怎么办。张歆昨天是男装见客,金掌柜也没说明,然而,男扮女装的,女扮男装的,倪乙都抓过,仔细打量一番,就看出来了,如今听金掌柜揭谜底,也不在意。经昨日一番“较量”,还挺佩服感激她,也相信金掌柜说的,小羊依赖她,她也会对小羊好。只是,一听说她是寡妇,就想到石禄那个寡妇,心里有疙瘩,不乐意。又嫌她寻亲要去外地,不知离了他们眼前,还会不会对小羊好。金掌柜耐着性子劝说。那个案子,南京没人不知道的,见了小羊难免指指点点,大了说亲也是麻烦,还不如让张歆带着去外地,从头开始。说到寡妇——金掌柜越发觉得该让小羊跟着张歆。先不说舅母如何,这个着三不着两的舅舅就让人头疼。说了半天,终于明白倪乙是舍不得小羊。张歆同他们无亲无故,一旦离开南京,不定就再不通消息了。金掌柜想了想,有了主意。张歆无依无靠,是来投亲的,让她同倪乙结拜,对外只称倪家表亲。这样一来,张歆有兄弟依靠,不必继续跋涉,收养小羊也名正言顺。张歆有些薄产,考虑到小羊的情况,不必在南京城,可在附近城镇置业安家,也方便他和倪乙就近照顾往来。倪乙虽然不是很满意,拿不出更好的法子安排小羊,只得答应。张歆有些意外,想了想,也同意了。倪乙这个“兄弟”,应该会蛮有用!一问之下,倪乙和玉婕竟是同年生,只好按生日排大小。倪乙心眼多,因年份是他先说,怕张歆为了做他姐压他一头,编造生日,提出两人分别写下生辰,还要写出八字,拿去找人算一算,看会不会相克相冲。结果,玉婕的生日早了五天。算命的则说:这样一对男女,若做夫妻,虽能发家致富,却难和睦长久,倒是做兄妹或者姐弟好,互相帮扶,都能得益。倪乙无话可说,只得认了张歆这个姐姐。张歆在家是小的,出门就喜欢充大,看倪乙心不甘情不愿地叫姐,乐得眉开眼笑。小羊和小强不知就里,也跟着乐。金掌柜看着这番和乐景象,暗暗点头,颇为安慰。倪乙是性情中人。虽然结拜时觉得自己成了“弟弟”吃亏了,一声“姐”叫出口,就真把张歆当作了姐姐,连着想补偿倪甲的那份心意,都放到了张歆身上,得空就过来看看张歆有什么需要,从不空手进门,不但小羊,还会记得给小强也带一份。过了些日子,互相有些了解,倪乙问起张歆想在哪里置产安家,想买田地还是商铺?没有外人,张歆就说了“实话”。她丈夫还活着,就在扬州。本是她丈夫得罪了官家子弟,为了避祸,才背井离乡,南下投亲。走到扬州,她丈夫遇见在当地很有势力的一位朋友,就住了下来。那些日子,丈夫成日与朋友外出玩乐,过了些天,提出要娶一位大家小姐,朋友的亲戚。她听说过太多秘辛,想到士族嫡女怎会甘为商人妾,想到丈夫那些日子对她和儿子十分冷淡,不闻不问,想到丈夫有意不让她出门露面认识人,越想越怕,试探劝说几次,倒被指责不贤多言。后来,丈夫突然对她亲热起来,神情却不自然,行动也有些鬼祟,害怕自己和孩子无端遭了毒手,她干脆带着孩子跑了出来。路引,是她比照着原来的仿的。对丈夫心灰意冷,便赌气把自己说成了寡妇。本想来南京找表舅求助,让表舅替她出面与丈夫交涉,不想表舅一家早已搬走。如今大半个月过去,她已成“逃妻”,再不能回头。丈夫的朋友在扬州和江南一带颇有势力,若被他们找到,母子都要糟糕。倪乙虽是官差,早年却是街头混混,出身“匪类”,发了会儿呆,消化了张歆所说,倒也没怪她欺瞒不实,更没想要绑他去见官,只关心她今后的打算。张歆说有两个选择。一是打听到表舅现在何处,接着去投奔。但是她表舅舅母都是方正之人,必不赞成她。二是去泉州投靠她自己的家族。她父亲原籍泉州,少年离家,在外娶妻生女,与家乡很多年不通音信。她在家乡还有一位寡婶,一个叔叔,十几位堂叔伯。他们不了解她的生活状态,她继续扮寡妇,应该没问题。只是路太远!倪乙从小羊的角度考虑,倒赞成她去泉州,拿过路引看了看,说很象真的,可毕竟不是真的,万一被人追查,就要坏事。正好他岳父就管着户口这一块,不如在南京换一个在官府备了案的新身份。没想到这个“弟弟”这么贴心对胃口,张歆乐得让他去操心。看到小女婿急冲冲地跑来,老书吏心中一突,只怕他是来骂人掷休书的,听说要给一位表亲落户口,问也没问,连忙就给办了。刚落完户,倪乙就说要开路引,老书吏心中奇怪,见女婿脸色不善,没敢多话,又给开了。东西到手,倪乙才有了点笑模样,叫了声“岳父”。老书吏悄悄擦去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替女儿赔了个不是,问女婿何时带小羊回家。倪乙漫不经心地说:“我有个表姐才回南京,没有女儿,听说我姐姐没了,就把小羊接过她家去了。等我帮着她们安顿好,就回家。”小羊的事情解决,又不用让女儿辛苦为难,女儿女婿和好有望,老书吏去掉心上压了多日的一块大石,连忙收拾了家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婆和女儿,早把方才那个户口和路引给忘到脑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