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的爹在自己那房兄弟中排行第四,被称为四老爷。现任家主掌权后,对这个比亲兄弟更亲密更可靠的族弟信任有加,将台湾这边的具体事务委托给他定夺。这十多年,程四老爷常驻台湾,回泉州的次数寥寥可数。程启长得很象爹。程四老爷也是眉眼忠厚,一脸和善,说话也和气,待张歆行礼问安后,略略问了事情经过,看也没看一进门就低头垂手的长子。张歆猜想程启动用炮船触犯了家规,等下必有责骂,甚至惩罚。这个时代,那样的炮船就是军舰了。程家拥有这样的武装,可以威慑其它海上力量,可要被朝廷知晓,就可能是大祸。摆在那里,能不动,最好不动。她并不准备帮程启解释说话,连提都不准备提。如何解释开脱,是程启的事。她帮不上忙,尽量不帮倒忙。只说倭寇突袭渔村,绑架了孩子,家人多么恐慌,官僚机构靠不住,求上程家,果然顺利救回孩子,对程启的高义,程家的恩德,感激不尽,云云。程四老爷客气地安慰了几句,就让一旁的妾室江氏带她母子下去安置。目送张歆出门,程四老爷转向儿子,点了点头:“是个聪明女子!你的眼光不错,只可惜——”程启头也不抬,身也不动,闷声答道:“阿歆这般才貌,若是未嫁之身,早被人抢走,那轮得到我来肖想?”程四老爷冷哼道:“说什么丧气话?愚夫愚妇懂什么?我儿子好得很!”江氏领着张歆拐了几个弯,来到后面一个小院子,一路陪着笑脸想要聊起来。奈何她只能听懂一些官话,张歆为了藏拙,又不大懂得闽南话了,说不起来,只好不时相视一笑。小院门口,两个丫头正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也没打伞。女子一面努力摆脱两个丫头阻拦,一面往院中探头探脑。江氏看着不象话,厉声喝骂了几句。两个丫头慌忙跪下求饶。那女子却是满不在乎,偏着头,笑嘻嘻地打量张歆和她怀中的小强一阵,走上来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张歆只能大概听懂夹带的几个闽南与词汇,不由好奇,仔细打量。这女孩脸庞清秀,眼睛又大又黑,清清亮亮,很让人喜欢。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梳着妇人发髻,却是一派孩子气,衣服中规中矩,却完全无视礼仪。江氏又骂了两句,命两个丫头拉她下去,转头赔笑道歉:“老爷去年收房的一个丫头,山里来的蛮子,不懂规矩,让奶奶见笑了。”女子看到张歆和孩子,似乎满意了,不再抗拒,笑嘻嘻地任由丫头拉走,不时回头。山地女孩提醒张歆,她到了前世无缘的台湾。然而,此时的台湾还未怎么开发,青山绿水,与闽南多数地方也没什么区别。张歆没有游玩探奇的兴致,倒是想起了董氏。她没有故意打听,时间久了,慢慢对程启家中旧事也有了些了解。下船之前,程启匆忙解释了一下他父亲在台湾的家庭情况,提到这边执掌后院的江氏是家主在台湾的当家如夫人的堂妹,生了一子二女。张歆也是经历过妻妾斗争的,自能从江氏的话语中感觉到那份醋意,对程启老爹的一丝好感,立刻消散,原本怀有的对董氏的一分不满,也淡了。大约程四老爷还是很重视长子的,虽只暂住两天,江氏仍是给他们母子预备了簇新的被褥毛巾,周全的用品。江氏正在问张歆想吃点什么,走进来一个丫头,报告说:“大宅那边来人,三夫人想请张奶奶过去用顿便饭。”程家有点身份的老爷,正室夫人都在泉州,这位三夫人必定不是程启正经婶娘,而是家主的第三房老婆。就算程家高门大户,她只是个小小寡妇,经历过扬州那些时日,张歆再也不想与姨娘们纠缠,淡淡地回绝:“多谢三夫人美意。只是孩子受了惊吓,离不开我,我担惊受怕这些天,也没能睡好,眼下事情解决,只想倒头睡个几天,陪陪孩子。”江氏还想再劝。张歆以手捂嘴,悄悄打了个呵欠,歉声道:“失礼。实在是倦极了。”江氏无法,心里却怪张歆不识抬举,转回去向四老爷抱怨。程启已同父亲说明经过,也提到李元川的身世,担心父亲对张歆产生怀疑或成见,隐去了她的话语行为,只说听她仆妇说到李家旧事,有些疑心,到熊本帮见了面才知道的。父子两个一致决定不声张此事。程家与李家有生意,没必要与李家为难。再说李元川身世不幸,本身并无恶性,对倭寇也有些钳制作用,对海上和平还有贡献。四老爷认为,李元川几面为难,程启既与他已有交情,确定他为人不错,还可以加强合作,通过李元川扩大东瀛贸易,只是要做得隐蔽些,万一有问题好撇清。撇开李元川对张歆的用心,程启对他这个人没什么意见,认真考虑与其扩大合作的可能。父子两个都没把程启擅自调用炮船的事放在心上。等家主回来,四老爷替儿子认个罪,道个歉,就是了。二三十年的老帐算下来,他们家和家主之间,还真说不清谁欠谁的多。见程启在座,江氏不敢多话,只说张歆拒绝了大宅相请。父子两个一听,都皱起眉头。“非亲非故的,路过,暂住两天,实用不着这么客套。倒是你,这点小事,何苦报给大宅知道?”四老爷口气淡淡的。江氏心里一突,忙说:“不是我告诉姐姐,姐姐应是从码头得到的消息。”这边日子清静,人少,平日里没什么事。家主又关注程启。听说程启为了帮合伙做酒楼生意的寡妇救儿子,冒犯家规,私自调走一艘炮船,凭借女人的直觉,知道这寡妇对程启非同寻常,她们就起了拉拢之意。一个寡妇,总不可能娶进来做正妻,抬进门是妾,放在外面是外室,到头来还不是同她们一样?摆什么架子呢?!程启听出她的不满,察觉她的想法,心头一惊,吓出一身冷汗,跳起来就往外冲。四老爷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我糊涂,没把话说明白。”程启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他不敢直说关键词,只说“照顾”她和孩子,她要是以为——还不恨死他?张歆确实很累很困,很想大睡一觉,可毕竟不是在自家,大白天的关门睡觉,不大好。小强在船上睡了一觉,养了点精神,睡不着,不象往日活泼,懒懒地赖在妈妈怀里,也不老实,一会儿碰碰脸,一会儿蹭蹭鼻子。张歆索性打开窗,移了张太师椅到窗前,抱着小强坐进去,听雨打芭蕉,看檐下的水嘀嗒落下。江氏派了一个婆子一个丫头过来伺候,送过热水茶点,就被张歆客客气气地打发走了。张歆正在教小强辨认雨落到不同表面发出的各种声音,以及其中夹着的虫鸣蛙叫,就听见砰地一声,院门被推开,程启落汤鸡一般出现在他们眼前。张歆一惊,不由站起来。什么事能让他惊慌成这样?“阿歆,我再不纳妾的。我想娶你,明媒正娶地娶你。除了你,我不要其他女人。”隔着半个小天井,程启热切地望住她,急急地宣言。“。”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被同一人告白,明明白白地提出了嫁娶,张歆不知如何回应,震惊之余,一股小小的暖流在心底流淌,嘴巴下意识地问出揣测了有一阵子的问题:“男人呢?”“男人?”程启糊涂了:“我要男人做什么?”“呃,干活啊。”原来是自己想岔了,那只好再往岔里打。程启果然被引到他处,忙说:“阿歆,我娶你,不是为了把你留住。酒楼,你喜欢,就做下去,不喜欢,就收了。二十年前,我娘就替我们分了家了,我养得起老婆孩子,你不要担心。”张歆呆呆地瞪着他,转了半天脑筋,还是只有那句:“你,让我想想。”程启把心里话吐了个明白,轻松不少,答的也还是那句:“你慢慢想,慢慢想。”张歆发呆的功夫,小强已经下地,翻出门槛,向程启跑过去:“爹,我也淋雨,淋雨好玩。”程启慌的一把抱起,塞回屋里:“淋雨不好玩,小心病了,要吃苦苦的药。”小强不服气:“爹为什么淋雨?”“爹,呃,我有话急着要告诉你娘。”“告诉完没有?”“讲完了。”“爹陪我玩。”“小强别闹!先让你爹——”程启两眼唰地放光,嘴唇哆嗦起来:“阿歆,你——”“我口误。小强,叔叔身上湿了,捂着会生病。你先让他回去换身衣裳。”小强被劫持的五天后,张歆带着小强回到家中。陈林氏喜极而泣,抱着小强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一遍遍地问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难受,有没有饿,有没有疼。小强有点排斥她的怀抱,不过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只是不开口,光摇头,一只手紧紧拉住张歆,明显是怕阿婆再把他从妈妈身边带走。陈林氏看的心酸内疚,擦擦眼泪,把孩子塞进张歆怀里:“妹,孩子受了惊。往后几天,你多陪陪他,旁的事都先放放。”晚些时候,程秀来了,除了看望张歆和小强,还带来董氏的慰问,让张歆安心在家休养,照顾孩子,不必管酒楼的事。这段时间,酒楼的生意,范家的喜事,她亲自过问。不管董氏出于什么考虑,做出这个决定,张歆都当做善意,接受并感激。这一场变故,表面上,小强没有受到伤害,可心里仍然留下了阴影。他不相信阿婆,也不相信阿福了,不肯出门玩耍,几乎时时刻刻都要看见妈妈。张歆需要脱身一下,就得让小羊陪着他。张歆走开稍稍久一点,小强就会要求姐姐带他去找妈妈。那点时间基本只够张歆完成一些私人事务。更糟糕的是,小强的恐慌影响了小羊,勾浓了她心底被张歆努力淡化的伤痛。张歆关在房内洗澡,倦极,不小心睡了过去,被大姆拍门叫醒,出去就看见姐弟俩个抱成一团,缩在门边,满眼害怕。张歆的心揪疼了。生意,打算,都可以暂时放下,她的时间首先要用来陪伴孩子,重新建立他们的安全感。隔了几天,张歆才知晓董氏叫她留在家里的缘故。小强被劫,张歆求救于程启,二人匆匆出海。因着福寿阁的名气,这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被有心人利用,将两人关系渲染得暧昧迷离。那炮船上两个水手,在他们前脚回到泉州,与人说起他二人及小强相处的情形,俨然两口子带一个宝贝儿子。张歆在码头就与程启分手。程启抱了小强下船。程六早带了马车在港口等候。程启站了一会儿,目送马车远去。他们自觉行止大方,心底磊落,落进存了偏见的眼中,就有了很多臆测,恶意的推断。流言传开。猜他二人日久生情,暗地里已成一双,还算好的。竟有人说张歆早就认得程启,勾搭成奸,谋害亲夫,来泉州投奔奸 夫,因张歆身份进不得程家大门,才假意弄出一个合伙生意。还有没见过小强的,一口咬定小强就是那孽种,要不然,程启怎会那么上心出力?陈林氏等人很怕张歆听说这些,会崩溃,没想到她呆了一呆,笑着摇摇头,说了句:“别担心,我没事。”就真似一点没放在心上。面对流言,张歆一句也不解释,压根不去辟谣。都说人心不古,此时人心普遍的恶意比之媒体发达年代的人们,差得老远。之所以有杀伤力,在于此时的制度,和人们对名誉和清白誓死捍卫的重视。张歆没有以死明志的想法。没影的事,不可能用来定她的罪。漏出一两句,成了马脚,引出真情,更加糟糕。她准备让时间去消化这些留言。程启可想不到她有这么强的承受能力,又急又恨又怕。流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根本是要置阿歆于死地!阿歆回来泉州时间不长,接触的人不多,也没听说与什么人结下仇怨,是谁这样害她?还是,为了对付他?他又跟谁结了仇了?碍了谁的事了?一桩桩一件件想过来,程启想到了客如归,想到了朱家,咬牙跺脚:“逼人太甚!说不得,只好愧对岳父临终请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