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学圃说到这里,嘴角竟突然泛起一丝微笑,缓缓接道:“这三个月里,我天天面对着她……这三个月真是我毕生最幸福的时刻,但三个月后,她……她……”说到这里,他嘴角的微笑又不见,面上又泛起那种惊怖之色,身子又不住颤抖了起来。沈珊姑忍不住道:“三个月后怎样?”孙学圃道:“三……三个月后,我将四幅画完成的那天晚上,她备下一桌精致的酒席,亲自来为我倒酒,陪我共饮,我神魂颠倒,不觉醉了,等我醒来,才知道她……她……”他喉结上下牵动,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咽喉里吐了出来:“她竟将我一双眼睛生生挖了去。”听到这里,屋里沈珊姑,窗外的楚留香都不禁骇了一跳;过了许久,沈珊姑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孙学圃惨笑:“只因我为她画过像后,她再也不愿我为别的女人画像了。”沈珊姑平日虽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但听到这女子的残忍与狠毒,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喃喃道:“魔女……这果然是个魔女。”孙学圃道:“我早已说过,她是个魔女,无论谁占有她,都只有不幸,姑娘你……你为何要问她?这幅画又怎会落到你手里?”沈珊姑道:“这幅画乃是我大师兄左又铮的。”楚留香眼睛一亮,暗道:“我猜的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和左又铮有关系。”孙学圃道:“既是如此,她的来历,你为何不去问你的师兄?”沈珊姑道:“我大师兄已失踪了。”孙学圃动容道:“失踪……失踪以前呢?”沈珊姑幽幽道:“以前我自然也问过。但他却是不肯说。”孙学圃道:“他既然不肯说,你为何定要问?”沈珊姑恨声道:“我大师兄终身不娶,就是为了这女子,我大师兄一生的幸福,可说都是葬送在这女子的手里,为她朝思暮想,神魂颠倒。数十年从未改变,但她却显然对我大师兄漠不关心,她给我大师兄的。惟有痛苦而已。”孙学圃道:“你要找她,就是为了要替你师兄报复?”沈珊姑咬牙道:“不错,我恨她……恨她。”孙学圃道:“你恨她,可是为了你很喜欢你的大师兄?若不是她。也许你早已成了你大师兄的妻子。是么?”这没有眼睛的人,竟也能看穿别人的心事。沈珊姑像是被针刺了,扑地坐倒,又站起轻轻道:“我恨她,还有一个别的原因。”孙学圃道:“什么原因?”沈珊姑道:“我大师兄这次出门的前一天晚上,曾经接着一封书信,然后就坐在这画像前,痴痴的坐了一夜。”孙学圃道:“然后他出门后就没有回来?”沈珊姑道:“不错。所以,我想我大师兄的失踪。必定和她有关系,那封信说不定就是她搞的鬼,能若找到她,说不定就能找到大师兄。”孙学圃默然许久,缓缓道:“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秋灵素。”“秋灵素’’这三个字说出,屋里的沈珊姑还未怎样,窗外的楚留香这一惊却当真非同小可,忍不住去看韩文,韩文也是有些不可思议,为何?因为天鹰子包袱里所瞧见的短笺:“还君之明珠,谢君之尺素。”那短笺下的名字,岂非正是“灵素”。这封绝情的短笺,莫非并不是写给天鹰子的,而是写给灵鹫子的,灵鹫子“失踪’’后,天鹰子就和沈珊姑起了同样的怀疑,为的也是要找这女子。想到这里,楚留香不再犹疑,准备飞身掠入了窗户,可一只手却按住了他,韩文已经窜了进去。沈珊姑只觉眼睛一花,面前已多了个人。她霍地后退,贴住墙壁,厉声道:“你是谁?”昨天夜里,她并没有看清韩文的样貌,此时的韩文也不同于昨日的冷冰冰,笑得相当的灿烂,道:“姑娘千万莫要吃惊,在下此来,也正和姑娘的目的一样,也是来寻访这位秋夫人秋灵素的。”沈珊姑耳听得如此,缓下来,道:“你为何要找她?”她瞧了韩文两眼后,连身上的最后一分警戒之意都松懈了,但一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韩文却也知道她瞪着眼睛,只不过桌要在他面前显示她眼睛的美丽而已,并没有什么凶狠的意思。所以他嘴里也支吾着道:“只因在下和秋灵素也……”说到这里,他瞧清了桌上的画。他语声骤顿,整个人也有些……呆愣,这画上的女子,眉目宛然,栩栩如生,果然是人间的绝色,这画上的女子竟和他在西门千屋里所瞧见的那幅是同一个人。西门千屋里四壁萧然,只有这幅画,可见他对这女子必定念念不忘,他至今也是独身,想必是为了她。而灵鹫子竟为她出了家。到目前为止,韩文已知道至少有三个男子为她神魂颠倒,那就是西门千、左又铮和灵鹫子。她若是写封信要这三个人去为她死,这三人想必也是毫不迟疑的去了。而此刻,这三个人果然都已死了。沈珊姑眼睛盯着韩文,道:“你认得她?”韩文松了口气似的,道:“我不认得她,也幸好不认得她。”孙学圃道:“不管你们是谁,你们都是来打听她的下落的,现在,我已告诉了你们,你们也可以走了。”沈珊姑道:“她现在在哪里?”孙学圃黯然道:“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或许我应该说。自从那天晚上后,我就没有再听过她的声音。”沈珊姑跺脚道:“你只是告诉我她的名字,那又有什么用?”孙学圃道:“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韩文目光移动,忽然道:“你说你曾经为她画过四幅像?”孙学圃道:“不错,四幅。”韩文道:“你可知道她画像为何要画四幅?”孙学圃道:“那时我也奇怪,普通人画像,都只画一幅,她为何要画四幅?等我为她画到第三幅像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她可曾告诉你?”。韩文有些好奇的问道。孙学圃叹道:“她告诉了我……她说,她要将这四幅画像送给四个男子,这四个男子都曾经和她有过一段……一段情感。而此刻,她却要和他们断绝来往了。”韩文咂了咂嘴,道:“她找你这样的名手来画像,为的就是要将她的美丽尽量保留在纸上。再送给那四个男子。这样,她虽然离开了他们,他们却再也忘不了她,她要他们每一次瞧见这幅美丽的画像时,都要为她痛苦。”沈珊姑咬牙道:“好毒辣的女子,她的目的果然达到了,我师兄每次瞧见她的画像时,都像是被刀割般痛苦。”韩文道:“现在的问题是。她为何要和他们断绝往来?”沈珊姑道:“当一个女子不惜和四个爱她的男子断绝来往时,她通常只有一个原因。”韩文目光流转。道:“什么原因?”沈珊姑道:“那就是她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了,比他们四个好得多的男人。”韩文拍了拍手道:“不错,女人的心事,的确只有女人才能了解。”沈珊姑道:“她所嫁的男人,不是有很大的权势,就是有很高的武功,不是有很高的武功,就是有很惊人的财富。”,她瞧着韩文忽然一笑,接道:“自然也可能因为那男子和你一样能令女子心动。”韩文忍不住调笑道:“姑娘现在动心了么?”沈珊姑脸红了红,但眼睛却还是直盯着他,媚笑道:“幸好世上像你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而钱财她也未必瞧在眼里,所以她嫁的男子,必定是个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咱们只要能找出这男人是谁,也就可以找到她了。”她居然将“咱们”两个字说得当当响,却连韩文是谁都不知道。韩文笑道:“这范围虽然小了些,但江湖中的名人、高手毕竟还是不少,依我看,姑娘不如将这幅画交给我,回家等着,我若有了消息,定去报知姑娘。”沈珊姑眼睛带着媚笑,身子靠了过去,盯着他说道:“我为何要交给你?我为何要相信你?”韩文眼珠子一转,恶劣的笑着,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沈珊姑面色突然在变,倒退两步,颤声道:“是你……是你……你这畜生!”,转过身子,发狂似的奔了出去。................“低俗的恶趣味儿!”,楚留香也进来了,道:“韩兄!你难道就不能干点儿别的?”韩文叹了口气,道:“天下无敌,谁不寂寞?等你武功能够达到我这一步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我现在正是在让自己收敛锋芒,返璞归真……然后去挑战更高的境界!”楚留香摇了摇头,像是没听懂韩文说什么一样,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卷起了那幅画,然后,就站在桌子前面,瞬也不瞬的凝注着孙学圃。他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连没有眼睛的孙学圃都能感觉得出,孙学圃不安的在椅上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道:“你们为何还不走?”楚留香道:“我是在等。”孙学圃道:“等什么?”楚留香微笑道:“等你说出还在为她隐瞒着的事。”孙学圃呆了半晌,长叹道:“终究是瞒不过你?”楚留香道:“我知道你虽然恨她,却还是不愿意别人伤害她,但你若还不肯将所有的事说出来。她只怕真的就要被人害了。”孙学圃果然动容道:“为什么?”韩文冷冷的说道:“收到你四幅画的那四个人,现在都已死了。”孙学圃失声道:“死了?怎会死的?”楚留香道:“我现在虽还不知道他们死因的真相,但却知道他们都是收到秋灵素派人送去的一封书信后而出门被害的。”孙学圃道:“你……你是说秋灵素将他们害死的?”楚留香道:“秋灵素既然要他们为她相思一辈子。就绝不会再害死他们,她写信给他们,说不定是因为她有了什么困难,要他们赶去相助。”孙学圃叹道:“不错,一个女人若是有了困难时,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对她最好的人。也只有这些人才会为她效忠效死。”楚留香道:“而现在这四个人都已死了,害死他们的人,又接连害死了另外几个人。为的只是不愿我知道他们和她的关系,不愿我也插足在这秘密里,由此可见,她的困难必定还未解决。说不定此刻正在危险中。”孙学圃动容道:“此事既然如此凶险。你为何定要插足?难道你想救她?”楚留香叹道:“我若不知道她在哪里,又怎能救她?”孙学圃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们方才忘记问我一件事了。”楚留香道:“什么事?”孙学圃道:“你们忘记问我,我是在什么地方为她画像的。”楚留香失声道:“不错,这一点想必也有关系。”孙学圃道:“出城五里,有个乌衣庵,我就是在那里为她画像的,庵中的住持素心大师。乃是她的至交好友,想必知道她的下落。”楚留香道:“还有呢?”孙学圃不再说话。楚留香收起画像。转身而出,突又回首道:“目虽已盲,心却未盲,以心为眼,难道就不能作画么……孙兄,你仔细想想,多多珍重。”孙学圃呆了呆,眉目皆动,大声道:“多承指教,请问尊姓?”这时,楚留香与韩文已去得远了。窗外阴影中却有一人冷冷道:“他姓楚,叫留香。”..............“等等!不对劲儿!”,冲出了数十丈外,韩文突然间叫住了楚留香。楚留香愣了一下,也是满脸的惊骇,心中只剩下四个字儿——杀人灭口!对!天鹰子的被杀,天强星宋刚……一个又一个人的惨死,这说明在他们的身后,始终有一条尾巴!“那还等什么!回去看看!”,楚留香大急,抬腿儿便要走。韩文按住了他的肩膀,道:“兵分两路!我去查看孙老头,你赶紧去乌衣庵,如果那个人要杀人灭口,只怕乌衣庵的人也会惨遭毒手!快!行动起来!”楚留香二话不说,直奔山下而去,韩文也是身形如电,直扑孙学圃的家,可等他到了的时候,孙学圃已经倒地身亡,他的脖子是被直接拗断的。看着那一双空洞的眼睛,韩文默然无语,陡然间,他喝道:“谁?”门外一道身影闪过,韩文追逐而上,那身影倏隐倏现,竟像是故意引他到什么地方一样,这人的轻功绝非常人可以媲美,韩文在一时三刻之内,竟然是不能欺身近前!追逐之路渐行渐远,韩文的眉头高高的蹙起,心中暗道:我看你想把我引到哪里去。突听流水之声,远远传来,前面又有道断崖,崖下游流奔涌,飞珠溅玉,两边宽隔十余丈,只有条石梁相连,黑衣人就是在这里消失的,不过……那宽不过两尺的石梁,此刻竞盘膝端坐着个人,山风振衣,他随时都像是要跌下去上,—跌下去,就必定粉身碎骨,但他却闭着眼睛,像是已睡着了。韩文走到近前,才瞧清这人,面色蜡黄,浓眉鹰鼻,虽然闭着眼睛,已令人觉得一种锋利的杀气。他盘膝而坐,衣袂下露出双赤足,却将一双高齿乌木的木屐,放在面前,木屐—旁竞又放着柄样式奇特的乌鞘长剑。山风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那件乌丝宽袍面上。竟以金丝织成了八个龙飞凤舞的狂草大字:“必杀之剑,挡者无赦。”空山寂寂,凄迷的晨雾中。壁立之断崖上,竟坐着这么样个人,使这空灵的山谷,却像是突然充满了诡异奇秘之感。韩文冷晒一声:“好狂妄的口气!东瀛人,你不应该在这里出现!”那人却还是不言不动。韩文打量着绝谷峭壁,冷笑迭迭:“故意引我到这里,你们又有何打算呢?”那人眼睛突然张开—线。瞧了韩文一眼,只听他缓缓道:“世界之大,何处不可去。阁下又何苦非要走这里?”他语气说得极慢,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但听起来却是说不出的生硬刺耳,有如刀锋磨擦。拗折竹竿。韩文心念一动。脱口问道:“阁下大名?”那人道:“天枫十四郎。”韩文微微蹙眉,好半晌,道:“什么流派的?”他的意思很明显了,天枫十四郎也看着他,缓缓地说道:“伊贺谷!”“伊贺流?哼!”,韩文心中琢磨不定,陡然间似乎想起了妙僧无花曾经说过一个人,当下问道:“伊贺之忍侠?二十年前在闽南一带曾经出现过的人?”天枫十四郎站起身来道:“正是!”“你为何出现在这里?”。韩文扫视着这一带的风景,突然间看到了一所房子。道:“那是你的家?”“不!不是!”,天枫十四郎面色狰狞的笑着,道:“那是秋灵素的家!”“秋灵素?”,韩文双眸一眯,问道:“你认识她?”天枫十四郎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震得远处的松针都簌簌落下,青山也失却了颜色。韩文蹙眉,他虽讨厌这个笑声,但更好奇的是……这个天枫十四郎到底怎么了!只听天枫十四郎狂笑着道:“你问我认不认识她?我为她甘受任慈之辱,含恨重归东瀛,发誓在任慈有生之日,决不再来中土……我为了她的幸福,甘受任慈一掌,而不还手、我为她至今不娶!而此刻,你却问我认不认得她!”韩文错愕,他实未想到这“伊贺忍者”与任慈夫妇之间,还有着这样一段情恨纠缠的往事,更未想到这看来比冰还冷的怪人,竟有如此痴情!其情之痴,竟不在札木合等人之下。除了札木合、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之外,这已是第五个人,这五人同样为情颠倒,甘愿终生受相思之苦。唯一不同的是,札木合等四人已死,而这人却活着。狂笑之声终于停止,天枫十四郎厉声道:“如今任慈已死,秋灵素终于已完全属于我,除了我之外,普天之下谁也休想再见着她。”秋灵素就在那间屋子里?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韩文心中一动,道:“让路!”天枫十四郎狞声一笑:“休想!”这石梁下临深壑,两岸宽达十余丈,任何人难以飞渡,若想从天枫十四郎头上掠过,成功的机会,更不过只有千百分之一。韩文深吸了一口气,以掌做爪,眼看着就要动手强闯了!此时,只听“呛”的一声,一道闪光,天枫十四郎宽大的袍袖中飞出,套在山崖旁一株碗口粗细的树上。骤眼望去,似乎是个银光闪闪的飞环,韩文还想瞧仔细些,又听得“喀嚓”一声,一株树已折成两截,银环又呼啸着飞回天枫十四郎袖中,不见了。中原武林,各式各样的暗器何止数百种,其中自也不乏绝顶高手,但这天枫十四郎的手法,却与任何人都绝不相同,那银光闪闪的飞环,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奇秘,飞旋来去,看来竟似是活的。韩文眯了眯眼睛,有些讥诮的笑着:“伊贺手法,果然与众不同。”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便是忍术九大秘功中的‘死卷术’,若非我手下留情,那株树若换作你的脖子又如何?你还不快走!”韩文微笑道:“死卷术?这名字倒真吓人,不过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难道我还会伸长了脖子,等你套么?”天枫十四郎怒喝道:“你想试试?”喝声中。闪光已向韩文迎面飞来。韩文但觉光芒耀眼,一道鹰钵般的银光,又旋即电击而来,来势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快得多。他身子一转,移开七尺,谁知那银光果然像是活的,如影随形。竟又跟着飞了过来。韩文身影闪动,连闪七次,一眼望去。但觉满空俱是闪动着的银光,竟已令人不知该如何闪避。突然间,韩文一爪扫了出去,“叮”的爪在那银光上。但闻“呛”的一声。满天银光突然消失。鹰钵合起,变成个圆环,落在地上一弹,又飞了回去。天枫十四郎变色怒喝道:“八格野鹿,竟敢破我‘死卷术’……好,再瞧我的‘丹心术’。”突见一片紫雾海浪般卷来,雾中似乎还夹着一点亮晶晶的紫星,韩文身子后退。突然冲天飞起。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如电闪雷轰。紫雾轻烟袅娜四散,本在韩文身后的一株大树,竟被从中间劈成两半,两半边倒下,树心如遭雷击,已成焦炭,一阵风吹过,树叶片片飞舞,一株生气勃勃的大树,转瞬间便已全部枯死,青绿的树叶,也大半变成枯黄颜色。韩文瞧得,心中也是微有惊讶,暗道:“这忍术果然邪门得很。”他身形一掠三丈,竟飘飘落在石梁上,满身邪气,满身杀机的天枫十四郎,距离他已不过数尺。韩文面色不改,道:“忍术我已领教过了,还想领教你的必杀之剑!听人说,那很不错!”天枫十四郎一字字道:“你想瞧瞧我的‘迎风一刀斩’?”韩文笑道:“如今你就算放我过去,我也不过去了,我对你的兴趣,已比对任夫人的更大,领教过你的‘迎风一刀斩’,我还想跟你好好‘谈谈’。”天枫十四郎狞笑道:“这‘迎风一刀斩’乃剑道之精华,剑出必杀,挡者无赦,你瞧过之后,再也休想和别人说话了。”他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韩文,目中散发着一种妖异之光,缓慢的语气中,也似带着种妖异的催眠之力。韩文面上虽仍在微笑着,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满着警戒之意,眼睛却只是盯着那柄刀。刀长五尺开外,狭长如剑。这奇特的长刀,自然必定有奇特的招式。突见天枫十四郎一把攫起长刀,人已跃起,刀已出鞘!刀光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刺入肌骨。天枫十四郎左手反握刀鞘,右手正持长刀,左手垂在腰下,右手举刀齐眉,刀锋向外,随时都可能一刀斩下。但他身子却石像般动也不动,妖异的目光,凝注着韩文,刀光与目光,已将韩文笼罩。刀,虽仍未动,但韩文却已觉得自刀锋逼出的杀气,越来越重,他站在那里,没有移动半分,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动,便难免有空门露出,对方的“必杀”之剑,就立刻要随之斩下。这以静制动,正是东瀛剑道之精华。“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招便可分出胜负。阴云四合,木叶萧萧,大地间充满肃杀之意。那奔腾的流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听不见了,只听得天枫十四郎与韩文有节奏的呼吸,越来越重。这“静”的对峙,实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只因在这静态之中,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谁也无法预测天枫十四郎这一刀要从何处斩下。韩文双眸如电,袖子当中不知何时滑落出黑色圆木剑,剑未出鞘,只当作棍使,因为他要生擒这个伊贺之忍侠,从目前看来,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制造一切的凶手!这已经比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秋灵素还要有用!天枫十四郎一张蜡黄的脸,像是死人般毫无变化。突然,两只木屐落入绝崖,久久才听得“噗通”两响,木屐落入水中,只因天枫十四郎移动的脚步将之踢下。天枫十四郎已一步步逼了过来。韩文一动未动。天枫十四郎**的脚板,磨擦粗糙的石梁。一步步向前移动,脚底已被擦破,石梁上留下了血丝。但他像似毫无感觉。他全心全意。都已放在这柄刀上,对身外万事万物,都已浑然不觉,他身形移动,刀锋却仍挺立着。甚至连刀尖都没有一丝颤动。但就在此时,突然一缕锐风,直袭韩文腰胁。天枫十四郎掌中刀虽未动。刀鞘却直刺而出。韩文全身都贯注在他的刀上,竟未想到他会以刀鞘先击,一惊之下。身形不觉向后闪避。也就在这时,天枫十四郎暴喝一声,掌中长剑已急斩而下。他算准了韩文的退路,算准了韩文实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这一刀实是“必杀之剑”。这一刀看来平平无奇,但剑道中之精华,临敌时之智慧,世上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实已全都包涵在这一刀之中。天枫十四郎目光尽赤,满身衣服也被他身体发出的真力鼓动得飘飞而起──这一刀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这“迎风一刀斩”,岂是真能无敌于天下?刀风过处。韩文身子已倒下……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竟自石梁上纵身跃了下去。他虽然避开了这必杀无赦的一刀,但却难免要葬身在百丈绝壑之中!但真的有那么简单吗?非也!他身子虽倒下,脚尖却仍勾在石梁上,刀锋一过,他脚尖借力,立刻又弹起四丈,凌空翻了个身,如飞鹰攫兔,向天枫十四郎直扑而下,他故意走上石梁,看来虽冒险,却不知他竟早已算好了石梁下的退路.远在还未动手之前,他竟已算出了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这翻身一倒,凌空一跃。不但正是轻功中登峰造极的身法,正也包含着他临敌时之应变机智。两人交手虽只一招,这—招却又是武功与智慧的结晶。天枫十四郎一刀击出,已无余力。韩文应变之速,轻功之高,委实远出他意料之外。这石梁形势绝险,天枫十四郎本想扼险制胜,淮知有利必有弊,此刻情势一变,他反而自食其果。韩文身形扑下,他也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听“铮”的一声,刀锋砍在石梁上,火星四激;韩文乘势一棍扫了出去,击打在天枫十四郎的腹部。遭到如此打击,天枫十四郎疼痛的弯下了腰,韩文却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长笑道:“阁下还想往哪里……”笑声方起,突又顿住!──韩文手里抓着的,竟只不过是一堆假发,还有一张附在假发上的蜡黄面具而已。只见天枫十四郎身子翻滚着直落而下,突然又是“铮”的一响,一根丝线,自他手中飞出,钉入了石壁。他身子随着丝线荡了几荡,飘飘落了下去,竟是毫发无伤,只见他在奔泉旁涉水而行,纵声大笑道:“好个韩先生!身手竟尚在楚留香之上!你瞧这伊贺‘空蝉术’,是否妙绝天下?”笑声未了,人已走得远了。韩文竟只有眼睁睁瞧着天枫十四郎扬长而去,追既追不着,拦也拦不住,手里抓着那假发和面具,郁闷不已。................却说那另外一边儿的楚留香奔下山去后,只见一辆乌篷大车停在山坡前,这种乌蓬车正是济南城最常见的代步,白日间究竟不能施展轻功,,他不是韩文,无所顾忌,外一被人认出他就是楚留香,麻烦会很大的。楚留香过去问道:“这辆车可是在等人么?”那车夫圆圆的脸,满脸和气,笑道:“就等着你走来咧!”楚留香道:“你可知道城外有个乌衣庵?”那车夫笑道:“您老找着俺,可找对人了,俺前天还送俺老婆上香去着,你老就上车吧,保险错不了的。”车马启行,楚留香在车上前思后想,将这件事又反复想了一遍,这件事虽已略有头绪,但关键还是要看是否能找着秋灵素,他此刻只不过知道西门千、左又铮、灵鹫子、札木合这四人都是为秋灵素出门的。但秋灵素究竟是为什么找他们?是否真的要求他们相助?像她那样的女人,又会有什么困难要人相助?马车走得并不慢。但那乌衣庵却真不近,幸好楚留香在不停的动着脑筋,倒也不觉得十分焦急难耐。最后那车夫终于停下车道:“乌衣庵就在前面树林里。你老下车吧!”前面一片桃林,小溪旁有个小小的庙宇,此刻已近黄昏。庵堂里隐约有梵唱传出,想是寺尼正在做晚课。桃林小寺,风景幽绝,这位素心大师,果然是位雅尼。否则又怎会和秋灵素那样的美人结为知友。庵堂的门,是开着的,楚留香走了进去。庵内尚未燃灯,梵唱之声不绝,一位乌衣白袜的女尼,却幽然站在梧桐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正在悲悼着红尘中的愁苦。到了这种地方,楚留香的脚步也不觉放轻了。他蹑足走过去,试探着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庵里?”那乌衣女尼瞧了他一眼,合十道:“贫尼正是素心,不知施主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楚留香道:“大师久避红尘,不知可记得昔年有位方外挚友秋灵素么?”素心大师道:“记得即是不记得,不记得即是记得,施主何必问?贫尼何必说?”楚留香微笑道:“说了即是不说。不说即是说了,大师若是执意不说。岂非着相了?”他能与无花谈禅,这机锋自然是会打的。素心大师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施主倒也懂得禅机。”楚留香道:“略知一二。”素心大师叹道:“施主既是解人,贫尼又何苦不解,施主既然来到此地,想必已听孙学圃说起,秋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楚留香道:“以后呢?”素心大师道:“灵素早有慧根,割断情丝后,更一心别绝红尘,二十年前,便已在贫尼剃度下出家了。”楚留香失声道:“出家了?……现在……”素心大师微笑道:“以她那样的慧根灵悟,自然不会久在红尘受苦。”楚留香骇然道:“她……她难道已死了么?”素心大师合十道:“潇洒来去,无牵无挂……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结果倒当真是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他委实再也想不到这秋灵素竟非嫁人,而是出家,更未想到她竟已死了。他整个人都怔在那里,竟似已动弹不得。素心大师含笑道:“施主自何处来,何不自去处去?”楚留香茫然转身,走出了门,喃喃道:“秋灵素既已死了,那些书信又是谁写的呢?难道是别人假冒她的姓名?难道左又铮出门根本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直到此刻为止,本来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左又铮等人所接到的书信,就是秋灵素写的。他现在所能证实的,只不过是左又铮、西门千、灵鹫子、札木合等四人,都曾为秋灵素着迷而已。楚留香喃喃苦笑道:“但这并非就是说他们都是为她而死的呀,现在,秋灵素既然早就死了,我一切又得从头做起。”这时他已走出桃林,又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失声道:“不对!这件事有些不对。”他将这件事每个细节又想了一遍,拍手道:“素心大师足未出户,又怎知我去找过孙学圃?又怎知道他告诉我‘灵素请人作画,乃是为了赠别’?”,他转身又入那庵堂,梧桐树下,已无人影。梵唱仍不绝,楚留香冲进去,堂内诵经晚课的女尼,都被惊起,楚留香目光自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找不着方才那乌衣白袜的女尼,大声道:“素心大师在哪里?”一个老年女尼惶然道:“小庵中并没有人号做素心。”楚留香道:“素心大师明明是乌衣庵的主持。”那老尼道:“小庵乃是桃花庵,乌衣庵从此绕城西去,还有数里。”这里竟不是乌衣庵?楚留香又不禁怔住了,讷讷道:“方才站在树下的一位乌衣白袜的师父,不是贵庵中的人么?”那老尼瞧着他,就像瞧着疯子似的。缓缓道:“小庵中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晚课,方才梧桐树下哪里有人?”..............楚留香向西急奔,暗叹道:“我怎地如此糊涂。城里的大车,怎会在贫民窟外等着接客?贫民窟里哪会有坐得起车的人?他明明是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上当的,他如此做法,自然是要我以为秋灵素已死,将我诱人歧途。”这时已是黄昏,这里是郊外。楚留香施展起轻功,没有多久,就又瞧见一座寺院建在山脚下。荒凉的寺院。闪着一盏鬼火般的孤灯,风吹得庭院中的落叶沙沙响,仿佛有幽灵在上面踽踽独行。晚风吹来,楚留香只觉背脊上凉嗖嗖的。又仿佛有鬼魅在他脖子后吹气。他身形不停,往灯火处直掠过去。孤灯旁坐着个乌衣尼,呆呆的出神,她身上僧衣千疮百孔,面色蜡黄,神情痴呆,竟似已被鬼迷。楚留香暗叹道:“难道这乌衣庵竟没落已至于此,那‘车夫’若是真的将我带来这里。只怕我反而难以相信。”他干咳一声,道:“这里可是乌衣庵么?”那女尼茫然瞧了一眼。道:“乌衣庵,自然是乌衣庵,谁敢说这里不是乌衣庵。”楚留香看不出她有作假,又问道:“不知素心大师可在?”那女尼想了想,突然格格笑了起来,道:“在,自然在,谁敢说她不在。”这诡秘的荒庵,奇秘的痴尼,诡异的笑声,竟使得楚留香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不知师傅能否带领在下前去参见素心大师?”那女尼霍然站了起来,道:“随我来。”她手托着那盏油灯,鬼火般的灯火,照着荒庵里褪色的神幔,金漆剥落的佛像,也照着落叶、荒草、积尘、蛛网。她高一脚、低一脚的走着,穿过荒凉的院落,这乌衣庵中竟瞧不见别人的影子,若有,便是鬼魅在暗中窥人。后院里没有燃灯,沉沉的暮色,萧瑟的梧桐下,有间小小的禅堂,狂风吹着残破的窗户,发出一阵阵令人悚栗的声响。那女尼忽然回头一笑,道:“你等着。”楚留香瞧着门上密集的蛛网,忍不住问道:“素心大师莫非在坐关?”那女尼痴笑道:“坐关,自然是在坐关,谁敢说她不是在坐关。”她痴笑着拨开门上的蛛网,走了进去。楚留香只好在门外等着,院子里更黑,树上似有枭鸟夜啼,宛如鬼哭,他站在树下,心里不觉有些发毛。过了半晌,只听那女尼在禅堂中道:“师父,有人来瞧你了,你可愿见他么?”又过了半晌,那女尼又举着灯走了出来,笑道:“我师傅点头了,你进去吧!”楚留香松了口气,道:“多谢。”无论如何,他总算能见着素心大师了。他大步走了进去,闪烁的灯光,从门外照了进来。楚留香道:“素心大师……大师。”阴森黝暗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楚留香再走进去两步,有风吹过,突然一条影子飘了过来,借着那鬼火般的灯光一瞧,这哪里是人?这竟是一副死人的骷髅。这副枯骨就悬在梁上,随着风不住飘荡,一阵阵腐尸的臭气,令人作呕,楚留香不觉吓得呆了。那女尼疯狂的笑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拍手笑道:“你见着她了……你见着她了,为什么不说话呀?”这梁上的枯骨,竟然就是楚留香一心要寻访的素心大师,她竟然早已悬梁自尽了,连血肉都已化为枯骨。这痴狂的女尼竟未埋葬她的尸体,竟和楚留香开了个疯狂而恶毒的玩笑,她竟是个满怀恶意的疯子。灯火熄灭,鬼气更重。楚留香掌心不禁有些湿湿的,一步步往门后退,突然间,那梁上的枯骨竟向楚留香扑了下来。楚留香惊骇之下,又想闪避,又想伸手去接。就在这时,一柄剑闪电般自枯骨中穿出,直刺楚留香的胸膛,这一剑来得好快、好毒。楚留香竟几乎不能闪避,胸腹陡然向后一缩,“嗤”的一声,剑尖已划破了他前胸的衣服。也就在这里,几点目力难见的乌光,带着尖细的风声,直打他咽喉、胸腹间几处要穴,广条人影自梁上飞起,“蓬”的,撞开屋顶,带着一阵阵凄厉诡秘的笑声,飞一般地逃了出去。楚留香避开一剑,已料到对方后面必有杀手,身形早已乘着胸腹的收缩之势,向地上倒了下去。乌光便堪堪擦着他身子飞过。只见那穿屋而去的黑影,一身黑衣,身法快如鬼魅,等到楚留香翻身掠起,亦自穿屋追出去时,这诡秘的人影早已不见了;星月连天,凉风飕飕。楚留香站在屋顶上,冷汗不觉早已湿透重衣。他怔了半晌,回身跃下来,那女尼仍然痴痴站在院子里,动也不动,连笑声都已顿住。楚留香掠到她面前,厉声道:“那是什么人?你可是与他串通好了的么?”夜色中,只见那女尼面上突又泛起了一丝诡秘的笑容,眯着眼瞧了楚留香几眼,格格笑道:“他……我……”笑声突然中断,身子突然一阵抽搐,仰天倒了下去,然后,便有几点鲜血自她咽喉、胸膛间沁出。原来方才未击中楚留香的暗器穿门而出,竟全打在她身上。楚留香俯下身子,只见鲜血的血迹,流出来后,立刻变成了一种奇特的惨碧颜色,她眼鼻五官里,也渗出了鲜血。楚留香悚然道:“好毒的暗器,你……你……你好好去吧!”他知道这样的暗器打在身上,是谁也无救的了,他方才反应只要稍迟一步,此刻倒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