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色已浓,浓如墨。秋风荒草,白杨枯树,一轮冰盘般的明月刚升起,斜照着这阴森凄凉的庭园。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就算有鬼也看不见。陆小凤迎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竟忍中住机伶伶打了个寒襟。每次在凶杀不祥的事发生之前,他总会有种奇异的预感。现在他就有这种预感。没有灯光,没有星光,连月光都是阴森森,冷清清的。枯树在风中月下摇曳,看来就傣是一条条鬼影。突然间,黑暗中又响起了‘阵吹竹声。陆小凤箭一般蹿过去,这次他终于看见了那吹竹的人。人就在前面的枯树厂,陆小凤的身形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他竟似又怔住。吹竹的人,竟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这孩子长得并不高,穿着件破夹袄,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面在擦鼻涕,‘面在发抖,显得又冷又怕。可是他手卜却赫然拿着个奇形的竹哨。陆小凤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这孩子完全没有发觉,东张张,西望望,忽然看见厂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声,拔脚就跑。他当然跑不了。刚跑了几步,陆小凤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杀猪般的叫了起来。等他叫完了,陆小凤才说话,“我不是鬼,是人。”孩子仰起脸,看了他一眼,虽然已确定他是个人,脸上还是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鼻涕又开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陆小凤道:“鬼没有影子,我有影子。”孩子总算松了口气,撅起嘴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陆小凤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孩子迟疑着,道:“问过了你就让我走?”陆小凤道:“不但让你走,而且还给你两吊钱,“他本来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面前,他一向不愿板着脸。看见他的笑容,这孩子才定下心,眨着眼睛道:“你耍问什么?”陆小凤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孩子道:“我叫小可怜,我没有家!”小可怜当然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孩子才会叫小可怜。这孩子看来不但可怜,而且很老实,不像会说谎的。陆小凤的声音更温和,道:“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怕不怕?”小可怜挺起胸,道:“我不怕,什么地方我都敢去。”嘴里说不怕的人,心里往往比谁都害怕。陆小凤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玩?”小可怜道:“一点也不好玩I”陆小凤道:“既然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吹这竹哨子?”小可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叫我来的,他也给了我两吊钱。又是个驼背的老头子。去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买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孙老爷的也是他。他究竟是什么人?陆小凤道:“这哨子也是他给你的?”小可怜点点头,道:“这哨子比厂甸卖的还好玩,声音又别响。”他显然很喜欢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来吹厂—下。尖的哨声一响起,别的声音就完全听不见了。陆小凤并没有见别的声音,但却忽然又有了种奇怪的预感,忍不住要回去看看。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就在他回头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有条赤红的影子,从地上蹿厂起,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却比箭更快!甚至比闪电还快。红影—闪,忽然间已到了陆小凤咽喉,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的手已伸出,用两根手指—他夹住了样东西,一样又冷、又粘、又滑的东西,一条红的毒蛇J毒蛇的红信已吐出,几乎已舔到了陆小凤的喉结上。可它已不能再动,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陆小凤的出手若是稍慢一点。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错‘,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轻一点。那么他现在就已是个死人!从出道以来,陆小凤的确可说是闯过龙潭,入过虎穴。生死系于一线间的恶战,他已不知经过多少次,杀人如的恶汉,他也不知遇到多少个。但他从来没有遇见过比此刻更凶险的事。手里捏着这条冷的毒蛇,他整个人都似已冰冷,只觉得胃在收缩,只想“蛇……这里有毒蛇!”小可怜已大叫着,远远的跑了。陆小凤长长吸了口气,反手一摔,将毒蛇摔在一块石头,再抬起头来时,这又可怜,又很老实的孩子竟已不见踪风吹荒草,枯树摇曳。陆小凤站在秋夜,又深深的呼吸了几次,心跳才恢复正常。但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竟赫然是那孩子发出来的!小可伶已晕倒在地上。陆小凤赶快过去时,这孩子已被吓晕了。如此黑夜,如此荒园,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若是忽然看见了个死人,怎么会不怕。死人就在孩子的面前,是个驼背的老头子,满头白发苍苍,却是被一根鲜红的缎带勒死的。订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么会死在别人手里?是谁勒死了他?为什么?缎带在夜色中看来,还是红得发亮,红得就像鲜皿一样。陆小凤看见过同样的缎带,也看见过被这同样的‘条缎带勒死的人。公孙大娘短剑上的缎带,就是这样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这种缎带勒死的。这次下毒手的人是谁?莫非就是公孙大娘?公孙大娘的确可能也已到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战,她也不愿错过。那么这驼背的老头子又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公孙大娘又为什么要害死他?陆小凤从来也没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他迟疑着。终于蹲下去这老头子身上,很可能还带着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也很可能还藏着条毒蛇。陆小凤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冷,用两根手指,掀起了这老头子的衣襟。没有蛇,蛇会动的。陆小凤的手伸进去,突然又怔住。他眼睛看着的,是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张已老得干枯了的脸。可是他的手感觉却不同—这老头子竟是个女人!他的手摸着,竟是个女人丰满光滑的躯体白发果然是假的,脸上也果然戴着张制作极精妙的面具。陆小凤扯下白发,掀开面具,就看见了一张虽已僵硬苍白,却还是非常美丽的脸。”他认得这张脸!这驼背老头子,竞赫然就是公孙大娘!公孙大娘易容术之精,陆小凤当然知道。他相信公孙大娘无论扮成什么样的人,这世上都没有人能看破她。公孙大娘武功之高,陆小凤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活活勒死她?这凶手的武功岂非更可怕。陆小凤忍不住又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他来到京华才一天,这一天中他遇见的怪事实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孙大娘为什么要害死孙老爷,更想不通公孙大娘怎么会死在这里。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只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乱,也不如不想。这一向是陆小凤的原则。可是他纵然不想,仿佛还是可以隐隐感觉得到就在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正有个人在用—双比狐狸还狡猾,比毒蛇还恶毒的眼睛在盯着他,等着要他的命!无论这个人是谁,都必将是他生平末遇的,是个最可怕的对手。他好像也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是谁了I灯光惨淡,惨淡的灯光,照在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她美丽的脸上已完全没有皿色,美丽的眼睛紧闭,牙齿也咬得很紧。她是不是还能张开眼睛来?是不是还能开口说话?陆小风静静的站在床头,看着她,只希望她还能像以前那样瞪他几眼,还能像以前那样骂他几句。李燕北和十三姨就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也很沉重。“我们赶到厨房里去的时候,她已经倒下去!”陆小凤凝视着她的咽喉,她的咽喉上并没有血痕,“她的伤口在哪里?”十三姨道:“在手上,右手。”陆小凤松了口气。毒蛇蹿过来的时候,她想必也像陆小风,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应虽然还不及陆小凤快,却比孙老爷快了些,孙老爷酒喝得太多。李燕北道:“幸好你叫我们去救她,所以我们去得总算还不太晚发现欧阳情的伤口后,他立刻封住了她的右臂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李燕北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这条命的并不是我,是你”十三姨道:“只不过我还是一直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她会被人暗算的?”陆小凤道:“其实我也不能确定。”十三姨道:“但你却救了她—命。”陆小凤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里糊涂就做出来的,你们若要问我是怎么做出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十三姨道:“你虽然不知道,却做了出来,有很多人就算知道,也做不出。”李燕北道:“所以陆小凤永远都不愧是陆小凤,世上也只有这么样一个陆小凤。”十三姨轻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她为什么会对你情深—往了,“欧阳情真的对他情深—往?十三姨又道:“她左手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人虽然已倒了下去,可是她的右手里,却还是紧拿着那碟酥油泡螺,死也不放,因为那是她替你做的,因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说的已够多。就只这么样一件事,已足够表现出欧阳情对他的感情。陆小凤看着欧阳情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谁也无法解释的感情。他绝不能再让欧阳情死,绝不能!薛冰的死,已带给他终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李燕北已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已找到了那吹竹弄蛇的人?”陆小凤点点头。李燕北道:“是谁?”陆小凤道:“是个孩子。”李燕北也吃了一惊,但立刻就问:“暗中是不是还另有主蜒的人。”他的确不愧是老江湖,对—件事的看法,他总是能看得比别人深,也比别人准。陆小凤道:“据那孩子说,叫他做这件事的人,是个驼背老人。”李燕北道:“你也找到了那个驼背老头子?”陆小凤道:“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样—个驼背老人,我找着的—个,是公孙大娘改扮的!”李燕北道:“公孙大娘是什么人?”陆小凤道:“公孙大娘是欧阳情的大姐,也是我的朋友。”李燕北怔住。十三姨却不禁冷笑,道:“她总算有个好姐姐,你也总算有个好朋友!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公孙大娘本来就是她的好姐姐,我的好朋友。”十三姨道:“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样想?”陆小凤承认,“因为我相信真正的凶手☆绝不是公孙大娘。”十三姨道:“不是他是谁?”陆小凤握紧双拳,道:“是个比霍休还狡猾老辣,比金九龄还阴沉恶毒的人,他的武功,也许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高!霍休和金九龄都曾经被他当作最可怕的对手,都几乎已将他置之于死地。他经历了无数凶险,花费了无数心血,再加上二分运气,才,总算将他们两人的真面目揭开。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更可怕!李燕北道:“你怎么知道公孙大娘不是真凶?”陆小凤道:“我不知道。”十三姨道:“可是你能感觉得到?”陆小凤承认。十三姨道:“你又是糊里糊涂就感觉到的?”陆小凤也承认\,十三姨叹道:“看来你真是怪人,无论谁找到你这种人做对手,只怕都要倒霉的!”陆小凤苦笑道:“但这次倒霉的人却很可能是我!”李燕北又问:“现在公孙大娘呢?”陆小凤道:“死了!”十三姨道:“那孩子?……”陆小凤道:“还晕倒在那里JD十三姨道:“你没有救他回来?”陆小凤道:“我留他在那里,就是救了他十三姨不懂。李燕北却道:“你认为那孩子也是帮凶?”陆小凤道:“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绝不能在黑夜里到那种地方去的,而且那竹哨制作奇特,若不是练过内功的人,根本吹不响。”他笑了笑:“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真的晕过去!”李燕北道:“你为什么不带他回来,问问他的口供?”陆小凤道:“他不会说的,我也不能对—个孩子逼问口供’’李燕北道:“你至少可以在暗中盯住他,也说不定就可以从他身上,追出那个真凶来!”陆小凤叹道:“我若盯他,这孩子就死定了!”李燕北道:“你怕那真凶杀他灭口?”陆小凤道:“嗯。”李燕北叹道:“我的心肠已不能算太硬,想不到你的心却比我还软。”陆小凤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以前也有人说过我,脾气虽然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心肠却软得像豆腐。”十三姨叹道:“非但像豆腐,简直像酥油泡螺。’’她忽然又笑了笑,“那碟酥油泡螺还在外面,既然是她特地为你做的,你至少总得吃—个。”陆小凤道:“我回来再吃。”李燕北道:“你要出去?到哪里去?”陆小凤道:“去找一个人!”李燕北道:“找谁?”陆小凤道:“叶孤城。”李燕北又怔住。陆小凤道:“他既然能解唐家暗器的毒,既然能救自己,想必也能救欧阳情。”欧阳情惨白的脸上,已泛起一种可怕的死灰色,左脸已浮肿。李燕北点灾的手法并不高明,并没有完全阻止毒性的蔓延。十三姨皱眉道:“像叶孤城那种脾气的人,肯出手救别人?”陆小凤道:“他就算不肯,我也要去,就算要我跪下来求他,我也得求他来。”他凝视着欧阳情的脸,一字宇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想法子让她活下去。”夜更深。连生意最好,收市最晚的春明居茶馆,客人都已渐渐少了,眼看着已经到了快打焊的时候。陆小凤却还是坐在那里,看着面前一壶新沏好的香片发怔。他已走过去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家客栈,连叶孤城的影子都找不到。以叶孤城那么的排场,那样的声名,本该是个很好找的人,无论他住在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很引人注意。可是他自从今天中中在春华楼露过那次面之后,竟也像西门吹雪一样,忽然就在这城市中消失厂,连一点有关他的消息都听不到。陆小凤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叶孤城本没有理由要躲起来的。连那被他刺穿双肩,势必已将终生残废的唐天容都没有躲起来。唐天容的落脚处,是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家规模很大的“全福客栈”里,据说已找过很多专治跌打外伤的名医。他还没有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他的伤,而是因为唐家的高手,已倾巢而出、昼夜兼程,赶到这里来,为他们兄弟复仇。这必将是件轰动武林的大事。第二件大事是,严人英没有找到西门吹雪,却找到了几个极厉害的帮手。据说其中不但有西藏密宗的喇嘛,还有在“圣母之水”峰苦练多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都愿意为严人英出力。这两件事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同样不利,第一批人要找的是叶孤城,第二批人要找的是西门吹雪。所以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只要还活着,就绝不会有好日子过。陆小凤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却偏偏没有一样是他想打听的。甚至连木道人和古松居士,他都已找不到。茶客更疏了,茶博士手里提着的大水壶已放下;不停的用眼角来瞟陆小凤,显然是在催他快点走。陆小凤只有装作看不见,因为他实在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不找到叶孤城,他怎么能回去面对欧阳情?新沏的茶已凉,夜更凉。陆小凤叹了口气,端起茶碗,一口条还没有喝到嘴—突然间,寒光一闪“叮”的一声,茶碗已被打得粉碎。寒光落下,竟是一枚三寸六分长的三棱透骨镖。门口挂着灯笼,一个穿青布袈裟,芒鞋白袜的和尚,正在对着他冷笑,关外武林高手,几乎没有人用这种飞镖的。可是这和尚发镖的手却又快又准,无疑已可算是此道的1一流高手。陆小凤既不认得他,也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出手[暗算。最奇怪后,他一击不中,居然还留在外面不走。陆小凤笑了。他非但没有追出去反而看着这和尚笑了,笑,现在的麻烦已够多,他已不想再惹别的麻烦,谁知这和[尚还是不放松,一挥手,又是两枚飞镖发出,镖尾系着的镖衣在风巾“猎猎”作响,发镖的力量显然很强劲。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他已看出这和尚找定了他的麻烦,他想不出去,也不行了。飞镖还未打到,他的人忽然间已到了门外。谁知这和尚看见他出来,立刻拔腿就跑,等到他不想再追时,这和尚又在前面招手。奇怪的事,真是越来越多,所有的怪事好像全都被陆小风—个人遇上了。他不想再追产去,却又偏偏不能不追,追出了两条街,和尚突然在一条暗巷中停下,冷笑道:“陆小凤,你敢不敢过来!”陆小凤当然敢,世上他不敢做的事还很少。他虽然明知自己—走入暗巷,这和尚就随时都可以出手,暗巷中很可能还有看不见的陷并埋伏,这和尚也很可能还有他不知道的绝技杀手但他还是走了进去。谁知他一走进去,这和尚竟忽然向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陆小凤又怔任。和尚却在看着他微笑,道:“你不认得我?”陆小凤摇摇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和尚。和尚道:“这三棱透骨镖你也不认得?陆小凤眼睛亮了,“你是关中‘飞镖’胜家的人?”和尚道:“在下胜通。”这名字陆小凤也不熟,飞膘胜家并不是江湖显赫的名门大族。胜通已接道:“在下是来还债的。”陆小凤更意外,“还债?”胜通道:“胜家门上下,都欠了陆大侠一笔重债I”陆小凤道:“你一定弄错了,我从不欠人,也没有人欠我!”胜通道:“在下没有错。”他说得很坚决,神情也很严肃:“六年前,本门上下共十—人,全都败在霍天青手里,满门都被逐出关中,从此父母离散,兄弟飘零,在下也被迫入了空门,虽然有雪耻之心,怎奈霍天青武功高强,在下也自知复仇无望。”陆小凤道:“你以为我杀了露天青,替你们出了气,所以要来报恩!”胜通道:“正是。”陆小凤只有苦笑。雹天青并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独孤一鹤和苏少英也不是。但别人却偏偏都要将这笔账算在他身上,有仇的来复仇,有思的来报恩。江湖中的恩怨是非,难道竟真的如此难以分清?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霍天青并不是……”胜通仿佛根本不愿听他解释,抢着道:“无论如何,若非陆大侠仗义出头,霍天青今日想必还在珠光宝气阁耀武扬威,又怎么会落到那样的下场I”他这么样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陆小凤只有苦笑,道:“就算你欠了我的,刚才也已还了J”胜通道:“叩头只不过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报恩?”陆小凤道:“不算?”胜通道:“绝不能算!”陆小凤道:“要怎么才能算?”胜通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包扎很好的油布包,双手奉上:“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来给陆大侠的,“陆小凤只有接过来。他忽然发觉被人强迫接受“报恩\那种滋昧也并不比彼人强迫接受“报仇”好多少。”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油布包裹包着的,竟是一条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还带着黄脓的白布带。一打开包袱,就有股无法形容的恶臭散发出米。陆小凤连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要来送给我的,就是这条布带?”胜通道:“正是。”陆小凤道:“你送这东西给我,为的就是要报恩?”胜通道:“不错。”陆小凤看着布带上的脓血,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和尚打了他五镖,又送了这么样一条臭布带给他,还说是来报恩的。这么样报恩的样子,倒也少见得很!幸好他还是来报恩的,若是来报仇的,那该怎么办呢?陆小凤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这和尚弄走,“现在你总算已报过了吧。”胜通居然没有否认,却还是不肯走,沉吟道:“这条布带在平时看来,也许不值一文,在此时此刻,却价值连城,“随便要什么人来,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布带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可是这和尚却偏偏说得很严肃,看来居然不像是在开玩笑。陆小凤也不禁起了好奇心,“这布带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胜通道:“只有一点。”陆小凤道:“哪—点?”胜通神情更慎重,压低了声音,道:“这布带是叶孤城身上解下来的JH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这又臭又脏的一条布带,在他眼中看来,竟真的已比黄金玉带更珍贵。胜通道:“在下为了避仇,也为了无颜见人,所以特地选个香火冷落的小庙出家,老和尚死了后,在下就是那里唯一的住持!(☆陆小凤道:“叶孤城也在那里?”胜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后来借宿的,庙里的僧房就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更没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会有人来,在下已觉得很意外。”陆小凤道:“他是一个人去的?”胜通点点头,道:“他来的时候,在下本没有想到他就是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JH陆小凤道:“后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胜通道:“他来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里,隔半个时辰,就要我送盆清水进去……”他本来也是江湖中人,看见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当然会特别留意。“除了清水外,他还要我特地去买了一匹白布,又将这油包交给我,叫我埋在地尸。”叶孤城当然绝不会想到这香火冷落的破庙住持,昔年也是个老江湖,所以对他并没有戒心。“我入城买布时,才听到叶孤城在张家口被唐门暗器所伤,却在春华楼上重创唐天容的事,“所以他就将这位白云城主的装柬容貌,都仔细打听了出来。“两下一印证,我才知道到庙里来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现在已震动了京华的白云城主。”陆小凤长长吐出了口气,现在他总算已想通了两件他本来想不通的事。——既不爱赏花,也不近女色的叶孤城,要美女中前面以鲜花铺路,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身上伤口中发出的脓血恶臭。——陆小凤在城里找不到他,只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客栈中落足,却投入了荒郊中的一个破庙里。他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而且已更恶化。雄狮负伤后,也一定会独自躲藏在深山里,否则只怕连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陆小凤的心已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期望叶孤城能救治欧阳情的伤毒,现在才知道他自身已难保,又怎么能救得了别人?胜通道:“刚才我人城来时,城里十个人中,至少有八个人都认为叶孤城已必胜无疑,打赌的盘口,甚至已到了七博—,赌叶孤城胜,“春华楼头的那一着天外飞仙,想必已震憾了九城。胜通又道:“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看见这布带,只怕……”他没有说下去。现在若有人知道这消息,京城中会变成什么情况,他非但说不出,简直连想像都无法想像。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是,这布带的确可以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实在受之有愧。”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却之不恭。”胜通终于展颜而笑,道:“在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却也和陆大侠一样,从不愿欠人的债,只要陆大侠肯接下这点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陆小凤沉吟着,忽又问道:“你的庙在哪里?”胜通道:“陆大侠莫非还想当面去见见那位白云城主?”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但却实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带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和寂寞,慢慢的接着道:“我和他虽然只匆匆见过两次面,却始终将他当做我的朋友……”他知道叶孤城现在一定需要朋友,也知道叶孤城的朋友并不多。此时此刻,一个真正的朋友对叶孤城来说,也许比解药更难求。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黯淡。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有许久未曾翻阅。—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僧,过的又是种多么凄凉寂寞的岁月?在他说来,死,岂非正是种解脱。叶弧城斜卧在冷而硬的木板**,虽然早巳觉得很疲倦,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他本来久已习惯寂寞。一个像他这样的剑士,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莫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样。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在他这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侣。但他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寂寞更可怕的凄凉和冷落,因为他以前过的日子虽孤独,却充满了尊荣和光彩。而现在……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的窗户响声如落叶,屋子还是带着种连风都吹不散的恶臭。他知道他的伤口已完全溃烂,就像是生了蛆的臭肉一样。他本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般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因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秋声寂寂,秋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过?假如现在能有个亲人,有个朋友陪着他,那情况也许会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个孤独的人,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友情,也从不肯将感情付给别人。他忽然发觉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个朋友。他又想了很多事,想起了他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了他的对手在他剑下流出来的鲜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他想死,又不想死。一个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矛盾?虽然他也知道这么样做对他的伤势并没有帮助,甚至无异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只能这么样做。——好厉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他终于坐起来,刚下了床,突听窗外有风声掠过——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剑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动作也依旧灵敏。“用不着拔剑,“窗外有人在微笑着道:“若是有酒,倒不防斟一杯叶孤城握剑的手缓缓放松,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陆小凤?”当然是陆小凤。叶孤城勉强站起来,站直,卷起了衣襟,整起愁容,大步走过去,拉开门。陆小凤正在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会来?”叶孤城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才缓缓道:“你本不该来的,这里没有酒!”陆小凤微笑道:“但这里却有朋友U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人了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他忽然觉得胸中的血已热,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道:“这里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杀人的剑手。”“杀人的剑手也可以有朋友,“唯一的椅子虽然已被占据,陆小凤却也没有站着。他移开了那盏灯,也移开了灯畔的黄经和铁剑—在桌上坐了下来:“你若没有将我当朋友,又怎么会将你的剑留在桌上”叶孤城闭上嘴,凝视着他。才缓缓道:“你以前好像并没有要跟我交朋友?”陆小凤道:“因为以前你是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现在呢丈: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要决战之前,你本不该和唐天仪那种人交手的,你应该知道唐门的暗器确实无药可解。”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你已知道多少?”陆小凤道:“也许我已知道得太多。”叶孤城又闭上嘴,沉默了更久,才缓缓道:“我本来的确不愿跟他交手的!”陆小凤道:“可是伤……”叶孤城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他却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剑,他说我……说我乘他不在时,调戏他的妻子。”陆小凤道:“你当然没有。”叶孤城冷笑。陆小凤道:“既然没有,为什么不解释?”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解释?”陆小凤在叹息。他承认自己若是遇上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解释,因为这种事根本不值得解释,也一定无法解释。“所以你只有拔剑。”叶孤城道:“我只有拔剑。”陆小凤道:“但你却还是不懂,以你的剑法,唐天仪本不该有出手伤你的饥会JU叶孤城冷冷道:“他本就没有。”陆小凤道:“但你却受了伤。?叶孤城的手握紧,过了很久,才恨恨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的。他能有出手的机会,只因我在拔剑时,突然听见了一阵很奇怪的吹竹声。”陆小凤脸色也变了,“于是你立刻发现有条毒蛇?……”叶孤城霍然长身而起,“你怎么知道?”陆小凤也握紧双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两个朋友死在那种毒蛇下,还有一个倒在**,生死不明。叶弧城的瞳孔在收缩,慢慢的坐下,两个人心里都巴明白,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这究竟是谁的阴谋?为的是什么?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你重伤之后,最有好处的人本该是西门吹雪,“叶孤城点点头。陆小凤道:“但害你的人,却绝不是西门吹雪!”叶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J”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叶孤城道:“像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门吹雪的知已。”叶孤城注视桌上的剑,缓缓道:“我了解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陆小凤却在凝视着他,“也许你行I本来也正是同样的人。”叶孤城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两柄孤高绝世的剑,两个孤高绝世的人,又怎么不惺惺相惜?陆小凤叹道:“看来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当然有的,只不过后者远比前者更难得而已。叶孤城忽然又道:“据说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赌我胜!”陆小凤苦笑道:“现在赌你胜的盘口是七比一!”叶孤城目中带着沉思之色,道:“其中当然也有人赌西门吹雪胜的。”陆小凤道:“不错。叶孤城道:“我若败了,这些人岂非就可以坐收暴利。”陆小凤道:“你认为陷害你的人,就是赌西门吹雪胜的人?”叶孤城道:“你认为不是?”陆小凤也闭上了嘴。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知道绝不是。因为这个人不但陷害了叶孤城,也同样害了孙老爷、公孙大娘和欧阳情。他一定还有更可怕的阴谋,更大的目的,绝不止是要赢得这笔赌注而已。叶孤城又站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现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陆小凤道:“难道你还要如期应战?”叶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个食言悔约的人?”陆小凤道:“可是你的伤……”叶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伤是无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岂非也是一大快事?”陆小凤道:“你……你们可以改期再战!”叶孤城断然道:“不能改!”陆小凤道:“为什么?叶孤城道:“我这一生中,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从未更改过一次。”陆小凤道:“莫忘记你们已改过一次。”叶孤城道:“那有特别的原因。”陆小凤道:“什么原因?”叶孤城沉下脸,道:“你不必知道。”陆小凤道:“我一定要知道!”叶孤城冷笑。陆小凤道:“因为我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权知道。”叶孤城慢慢的掩起窗子,又推开。窗外的月明依旧。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仿佛不愿让陆小凤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个孩子?”陆小凤跳了起来,失声问:“你说什么?”叶孤城并没有再说一遍,他知道陆小凤已听得很清楚。陆小凤当然已听清楚,但却实在不能相信,“你是说西门吹雪已有了孩子?”叶孤城点点头。陆小凤再问:“是孙秀青有了身孕?”叶孤城又点点头。陆小凤怔住。一个男人,在生死的决战前,若是知道他爱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应该怎么办?陆小凤终于明白,“原来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为他—定要先将孙秀青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他并没有胜你的把握。”叶孤城道:“他是个负责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陆小凤道:“他若死在你的手里,他的仇家当然绝不会让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叶孤城道:“他活着时从不愿求人,就算死了,也绝不愿求人保护他的妻子。”陆小凤道:“所以,他要你再给他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后事。”叶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应?”陆小凤长长叹息,现在也终于明白,西门吹雪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了。他当然要找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他的妻子安顿下来,让她能平平安安的生下他的孩子。这地方他当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叶孤城仰视着上天的明月,月已圆,“月圆之夜,紫金之颠……”陆小凤忍不住又问道:“月圆之夜,还是改在月圆之夜,紫金之颠又改在哪里?”叶孤城又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改在紫禁之颠!”陆小凤耸然动容,道:“紫禁之颠?紫禁城?”叶孤城道:“不错。”陆小凤脸色变了,“你们要存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太和殿就是金蛮殿,也就是紫禁之颠,当然也就是太和殿上。殿高数卜丈,屋脊上铺着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何况那里又正足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却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叹厂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叶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陆小凤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叶孤城道:“这一战至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的J”陆小凤又忍不住要问:?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叶孤城道:“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案,却已足够说明一切。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了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足照耀千古。”月明星稀,夜更深。叶孤城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全都已知道,你为什么不走?”陆小凤却还不肯走:“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决战处?”叶孤城冷冷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没有别的朋友。”他的声音虽冷,这句话却是火热的。他毕竟已承认陆小凤是朋友,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