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阁名动天下,但真正入过其中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杨逸之站在进入华音阁的山谷前,心中涌起了一阵怅惘。这个武林中的禁地,他偏生进来过几次。他来过,曾经怀着雄心;他来过,曾经怀着友谊。但这次,再度站在这个泱茫的山谷前,他只愿自己能够走得越远越好。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他随时都能进入华音阁,岗仁波吉峰一战后,卓王孙允诺给他这一特权,从此这武林中最大的禁地,将随时任他来去。而他挂怀的那个人,也当在其中吧……凛冽的山风,刀锋一般割痛他的眼睛,更痛的,却是他的心。但这条路,一旦走上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吴清风微笑着跟在他身后,杨逸之武功绝伦,但他居然亦步亦趋,决不落后半分,就连脸上的微笑也绝不减半点,看上去轻松自如。见杨逸之犹豫,吴清风道:“杨盟主想必在担心,卓王孙不会接纳尚公主之议,但我敢保证,卓王孙一定会欣然接受的。”杨逸之淡淡看着他,这人想必是有些把握,但他又拿什么来打动卓王孙的心呢?吴清风悠然道:“如果杨盟主不是在担心这个,那想必是在担心令尊吧。这更可以放心了,杨大人德高望重,又岂会有任何不虞?此次事成之后,不但可官晋三级,而他若知道此事乃盟主玉成,想必会对盟主好些吧。”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丝狡黠。杨逸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由有些心动。这么多年来,江湖风雨,他不过是想做些大事出来,让父亲可以重新看自己起来,“前面就是华音阁。”吴清风拱手道:“还请杨盟主带路。”这座山谷极为幽静,绝没有半点人迹,却生长着很多的野鹿野鹤,悠闲地食萍漫步。杨逸之冷冷道:“我踏在哪里,你就踏在哪里,若是错了半步,那我可就救不了你了!”吴清风颔首微笑道:“华音阁戒备森严,这个我早有耳闻,杨盟主不需多吩咐。”一步步,沿着天罡方位踏下,地上青色的泥土,仿佛波澜般微微震动。山谷清幽,云水相竟,仿佛毫无杀机,然而一旦踏错半分,这山谷就将化为万劫不复的炼狱。两人大约走了上千步,才出了山谷,正式进入华音阁地界。华音阁占地甚广,按五行分为五域,主水道两边分列金木水火四域,水木、金火两域交界之处,横亘一片湖泊,地广数顷,碧波无垠,也不见桥梁,只有一些同一式样的舟船,在湖对岸哨卡令旗的指引下,缓缓往来其间,队列甚为严整。客人至此处,都必须靠这些小舟前行,这就是华音阁内部第一道天然屏障——霜钰湖了。霜钰湖烟波浩淼,水势宏大,湖上也无更多风物,只这一片湛蓝烟波,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乘坐的小舟才离开了主水域,此后水路渐渐狭窄崎岖起来,只容两舟并行,四周湖泊最大也不过数亩,星罗棋布。陆地上楼宇殿阁逐渐连成一片,杨逸之带领吴清风到此下船,沿路而上,直到中轴线底的土域之前,才又见第二处光大水域莫知湖,莫知湖比霜钰湖略小,但湖岸山峦幽绝,繁花如画,小岛散布,景色绝佳,人鱼星涟居住的青鸾之岛,正隐,没在碧波之中。若再往前行,便会遇到华音阁第三处水域,而杨逸之却避开主道,向左侧小路行去。一道巨大的红色长廊来回贯穿,将华音阁的陆地整个衔接起来,远远望去,如卧龙盘旋,恢宏异常。而细处着眼,哪怕一株花木,一叠山石,都布置得恰到好处,叹为观止。让吴清风最为惊讶的不是阁中的美景,而是华音阁四重防备阵法,这些阵法隐没于山水风物中,常人难以觉察,却暗中被这三重水域、一条长廊有机地联系整合,不断运转,将华音阁的每一份地界都纳入森严的防御中,无懈可击。若不是杨逸之带领,只怕没有人能擅自进入这武林圣地中一步。吴清风暗中欣喜,看来他并没有找错人。他对这位有着和前教主同样容貌、却更为强大、更为神秘的华音阁主,心中充满了向往,恨不得肋生双翼,马上来到他面前。然而,又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他才见到了卓王孙。那是一条很大的瀑布,从华音阁背后的山上奔腾而下,水花冲激,,形成一方极大的湖泊,几乎将华音阁一分为二。卓王孙喜欢在湖边静思。他静思的时候,最忌别人打搅。但现在,他并没有静思,一炉香茶透出,他似乎正在等着杨逸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自港仁波吉峰一别之后,两人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改变,从针锋相对的敌人,竟似已变得有些惺惺相惜起来。见到杨逸之自湖水的暮霭中走来,卓王孙的嘴角也不禁噙住了一丝笑意。但一眼看到吴清风之后,卓王孙的脸立即冰冷。他一字一字道:“难道你不知道华音阁不准外人来么?”他的锋芒对准的是杨逸之,吴清风还不值得他生气。杨逸之叹道:“我没有办法。”卓王孙目光抬起,冷冷盯着吴清风,道:“你来此地做什么。”他没有任何威胁的话语,但吴清风没来由地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心竟忍不住颤栗了起来。好在他也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他马上前进一步,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了卓王孙面前的茶几上。这是个木雕的轮盘,黑黝黝的,看去平凡无奇。吴清风道:“此乃印度大神湿婆所用的法器,小人吴清风,受当今皇上之命,将此物献给阁主。”卓王孙眉头皱了皱,又是湿婆,又是曼荼罗教!他冷冷地看了那轮盘一眼,道:“此物于我无用,还是带回去吧!”吴清风道:“阁主可知湿婆不但是毁灭之神,还是重生之神,所以他的神力中不但有大毁灭,而且有大慈悲。这慈悲的力量,就全部凝结在这枚天舞宝轮上。”他轻轻拿起那枚黝黑的宝轮,虔诚之极地道:“这枚法器,传说只要倾心使用,便可给予人重生的力量!”卓王孙心一紧,道:“重生?”吴清风心头一喜,只要卓王孙感兴趣,那他就有可为之机了!但他表面上却丝毫都不显露,道:“这枚宝轮是用惊精香木雕刻而成,传说只要诚心正意,施展出宝轮的力量,就可以斩断人的因果命运,将他从垂死中救过来。”卓王孙的心终于动了,他不自禁地从吴清风手中接过天舞宝轮,凝视着它,道:“要怎样才能施展它?”吴清风摇头道:“普天之下,无人知道!”卓王孙脸一沉,吴清风续道:“但江湖传闻阁主使用过湿婆之弓,若是天下只有一人能使用这枚宝轮,那就一定是阁主了!”卓王孙沉吟道着,问道:“他真的能斩断因果命运?”吴清风捻着颔下的几缕微髯,笑道:“贫道一无所长,只是会观星算命,于这些奇物异宝稍有些眼光。其实不用我说,阁主也该知道,此物有没有这种力量了。”卓王孙轻轻点了点头。那宝轮在他手中,仿佛有着生命一般,不停轻轻跃动着,跟他身体中的力量循环呼应,仿佛驱动着天地的威严一般。吴清风凝视着他,缓缓道:“但要使用此物,有两点是我不得不说的,还请阁主一听。”卓王孙淡淡道:“说。”吴清风沉吟片刻,肃然道:“此轮为大神之法器,任何凡人使用,均为僭越,使用的代价,就是废去全身的功力。此轮的力量,其实就是吞噬使用者所有的修为,将之转化成命,转注到受者之身。阁主使用之前,还要三思才是。”卓王孙全身一震。失去所有武功?小鸾的影子恍惚之间在他的面前浮现,他那永远如止水一般的眸中有了涟漪。那是吉娜刚到华音阁里不久时,小鸾看着他那活泼的身影,痴痴道:“哥哥,我也想跳。”但她不能跳,因为她的病,使她不能有一点激烈的动作,否则,她就会立即香销玉殒。她就是一缕最精致的烟,绝不能经任何的风。那是第一次,卓王孙惆怅地发现,他可以拥有天下,但却不能满足一个小姑娘的心愿。哥哥,我也想跳。卓王孙昂首。满天白云,在静静地流淌着。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也许白云也想跳吧。卓王孙忽然低头,傲然道:“武功又有何用?就算我武功尽失,凭我之灵识,一年之内我就可争雄宇内,三年我就又是天下第一!”他傲然长言,神姿飞扬跋扈,竟有着吞天噬地之威,吴清风不禁惶然下跪,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卓王孙乃是天生的王者,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人可与他争了。吴清风顿首十下,不敢抬头,跪禀道:“此法器乃是嘉靖皇帝尚永乐公主的聘礼,明皇帝想要笼络阁主,所以要以公主下嫁阁主,阁主若是不原意,那……”卓王孙冷笑道:“尚公主?”他的心又是一紧,这个提议为什么让自己忽然烦躁了起来?他不是无所萦于怀的么?他吸了一口气,将烦乱的心绪压下,盯着手中天舞宝轮,道:“你最好真能保证此物的威力。”他的目光抬起,盯在吴清风身上,“你跟我来。”他大踏步走了上去,吴清风跟杨逸之对望了一眼,只好跟着他行去。转过了几座假山,卓王孙的脚步突然放得缓了起来,他轻轻推开院门,悄悄踏了进去。这院子非常的静,静得仿佛不是人间一般。没有花,也没有鸟,似乎生怕风吹花草的声音,也会惊动了这一份静谧。卓王孙在院心立住了,很轻很轻地咳了一声。只听从房中传来一声极细的招呼:“哥哥,使你么?”卓王孙的眸中也透出一丝温存,“小鸾,是我。”他小心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并没有多吩咐杨逸之跟吴清风,因为从进华音阁开始,吴清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他只敢走杨逸之走过的地方,而杨逸之显然知道此中住的人是谁,他甚至比卓王孙还要小心。房中也是一样的清净,桌椅很少,但清洁无比。靠墙的**静静坐着一位小姑娘,她看去才十二三岁,但她已习惯了大屋中的冷寂,一个人坐在屋中,竟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与寂寞。卓王孙柔声道:“小鸾,你起来,背对着我。”步小鸾不知道卓王孙要做些什么,但她非常听卓王孙的话,闻言扶着床边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卓王孙看着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接着又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内力,他的劲气,他的精、气、神都随着这一吸鼓涌而出,片刻之间深达身体的每个角落,将他多年性命交修的真气激荡而起,随着灵识运转,大川一般向手上的天舞宝轮汇了过去。天舞宝轮透出的氤氲香气顿时浓郁起来,它那黑沉沉的轮身竟然透出了一丝青翠,随着卓王孙的内力鼓涌,青翠一瞬而变为鲜活欲滴。恍惚之间,天舞宝轮闪现出一丛巨大的影子,仿佛一株高可参天的惊精香木,披拂日月而立。卓王孙一声轻叱,那道影子猛地从天舞宝轮上怒摔而出,顿时化作满天纵横的碧绿,向步小鸾罩了下去。步小鸾呀地一声惊呼,身子扑倒在了**,那碧气奋迅飞舞,倏然消散了。卓王孙急忙抢上前扶住步小鸾,连声轻问道:“你感觉怎样?”步小鸾皱着眉,喘了几口气,道:“哥哥,我没什么。”卓王孙还不放心,内息探出,按在她的脉门上,仔细查看。但见她的脉息虽然微弱,但暂无断灭之像,跟昨日所查几乎一模一样,心下稍定,道:“你再睡会吧,哥哥一会再来看你。”步小鸾懂事地点点头,躺倒在**,让卓王孙替她盖上白纱。她其实一点睡意也没有,但卓王孙让她睡,她就一定要睡。她知道哥哥在她身上已花了太多的心血,她不想让卓王孙再担心她。所以,她再也不说自己想跳,因为,她知道哥哥听了一定会很难受。她喜欢哥哥,不想让他难过。卓王孙轻轻带住院门,他的手轻轻抬了抬,吴清风连格挡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他一把擒住了脖颈,身子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当他清醒地时候,已离开那个院子两百多丈远了。卓王孙并没有生气,他只是用厌恶的眼色看着吴清风,道:“回答我。”奇怪的是,吴清风并没有害怕,他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了,只有诚心正意之人,才能够引发天舞宝轮的重生之力。”卓王孙冷笑道:“湿婆之弓我都施展过,我会不能使用天舞宝轮么?”吴清风摇头道:“湿婆之弓是毁灭之力,只要杀戮之心够强就可以了。但天舞宝轮不一样……必须要将心全都聚于一点才行。”他逆着卓王孙的目光,眼神中没有丝毫回避与惧怕,“阁主心中是否还有牵挂呢?”卓王孙昂首道:“我惟一的牵挂,就是小鸾。”吴清风道:“若阁主牵挂的只是小鸾,那为了救她,阁主一定能将天舞宝轮的力量引发出来。但现在……阁主的心里,是不是有一个人,比小鸾更重要呢?阁主为了守护她,所以不能放弃力量?”卓王孙默然不语,良久,他的身子忽然一震!吴清风凝视着他,一字一字道:“消除了这一魔障,阁主一定能够施展出天舞宝轮真正的力量!方才虽未得手,但阁主想必感受到了它那不可思议的神力!”卓王孙冷冷盯着他,似乎在沉吟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手中的天舞宝轮,这黑沉沉的轮盘在他的手中竟然微微颤抖着,似乎也在畏惧他心中那可怕的杀念。卓王孙抬起头,天上的白云聚散着,凝结成一个阴雨的天气,每天不是晴天就是阴天,究竟何时是个尽头?他忽然道:“七日后,带着公主来!那时我将再试天舞宝轮的力量。那时若我的武功还在……我将杀光你们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吴清风的额头上渗出涔涔的冷汗。他的计划已踏出了第四步,很完美地执行着。但不知怎么地,他忽然兴起了一种无法把握的感觉。卓王孙绝不是个受人掌握的人,那么,自己的计划还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么?白云苍狗,永生的变幻,本就不是凡人所能琢磨透的。杨逸之一直静静地看着卓王孙,他冰冷的笑意竟让杨逸之的心禁不住一惊。卓王孙心中最后的牵挂,不是小鸾,又是谁?七日之后,了断牵挂……杨逸之突然道:“你要做什么?”卓王孙傲然道:“我做什么,于你何干?”杨逸之仍然紧紧盯住他,一字字道:“你娶公主也好,救小鸾也好,都不要对不起她。”吴清风皱眉,杨逸之这句话毫无由来,却说得如此沉重。语调中有决断,有胁迫,可是也有隐藏不住的悲哀,仿佛他已准备好,放下尊严,放下生命,甚至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卓王孙的这个承诺。只要他肯承诺。然而他口中的这个“她”又是谁?卓王孙眼中一丝仅有的温度也已凝结,淡淡道:“我会让她幸福的。”杨逸之猝然合眼,“你最好说的是真的,否则……”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透出浓浓的悲哀与决绝,顿了良久,终于一字字说道:“否则,我决不放过你!”吴清风一怔,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竟然会如此郑而重之地说出如此浅薄的恐吓语,而且恐吓的还是卓王孙,这实在很可笑,但他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