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万人坑终于挖好,一具具焦尸被扔了进去,横七竖八的躺在坑里,而龙天语则受到优待,单独筑了个墓穴,拿事先预备好的精致的棺椁装殓了。说来也是好笑,对这具尸身,他们懒得整理,装殓的过程,也全无尊重之意,但这棺椁却是极其精致豪奢的,竟然是用黄金制成,上面装点着珍贵的宝石十余颗,不仅棺椁,墓碑也是用白色玉石雕刻而成,晶莹洁白,美轮美奂,只上面刻的字有点煞风景。那上面写的是:爱子龙天语之墓。不管是棺椁还是墓碑,都不像新近制作的,显是几年前就预备下来的,上面带着岁月风尘的痕迹,棺椁可以重新刷漆,墓脾上的刻字却不能作假,上面的字体圆润,似是有人经常抚摸所致,上面还有明显的洗涤不去的污痕。这让沈千寻不自觉要浮想联翩,在龙天语活着的那些日子里,这位君王一定时常期待他死掉吧?所以才会在无人处,把这墓碑咬牙切齿的抚摸那么多次,留下这样的印记。他深恨着这个儿子,偏又不想让世人知道,就如同他深恨着自己的结发之妻,也不想让世人知晓,所以,只好暗里虐着,明里却捧着,这样假惺惺的样子,还真是令人作呕。等到棺木入土,已是薄暮时分,赵子华揣着沈千寻给的药方,急不可耐的回宫复命,沈千寻自然也逃不掉,又往皇宫走了一遭。龙天若刚好也在仁德殿,把赵子华呈上来的白坛子接过来,递给龙熙帝,龙熙帝唇角挂着一丝阴冷的笑,吩咐他打开坛盖。“哇,果然是又黑又腥又臭!”龙天若斜着眼睛往里瞅,跟看什么西洋景似的兴致勃勃,转而又对沈千寻说:“喂,小僵尸,你瞧见了没?什么温润清都是假相,死了一样会发腥发臭,形容丑陋!”沈千寻作面瘫状,龙熙帝歪头瞅了一眼,又意味不明的掠了沈千寻一眼,便让她退了下去,那边却扯着赵子华问话:“她是什么反应啊?痛不欲生?”“谈不上。”赵子华捏捏兜中的药方摇头,“这个女人,不仅面硬,心也冷,剖腹剜心,眼都不眨一下,倒是祭奠了一番,可半颗眼泪也没流。”“真的?”龙天若在那边探头探脑,转而又开始摸着后脑勺发呆,喃喃道:“她会不会半夜拿那解剖刀把我的心给剜出来?父皇,我不想娶她!”龙熙帝横他一眼,懒得睬他,一双眼睛粘在那颗紫黑色的心上,看得如痴如醉,心里不知想到什么,唇角突然诡异一扬,发出嘿嘿的笑声,令前来复命的赵子华等人不由得后心一凉。沈千寻快步出宫,行至御花园处,忽有人从小径中闪了出来,竟然是影妃。“节哀顺便!”影妃看着她,面容悲戚。沈千寻无语点头,目光却不自觉落在她的小腹上,她的小腹微隆,好在穿着阔大的袍服,若是不在意,倒也不太能看出来,只是,这种情形,还敢抛头露面,未免有点匪夷所思。但这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干,她如今只想快点走出这令人窒息的深宫。但影妃却很热情的样子,对着某个方向叫了一声:“运儿,你送沈姑娘一程!免得她再像上次那样,被些心地龌龊的人算计!”话音刚落,龙天运便从树影后闪身而出,身上仍是惯常穿着的那件银灰色绣竹叶纹样圆领长袍,外面罩了件黑色薄纱,容貌清癯,鼻直口方,眉毛稀疏,一双眼睛深幽无波,然而在看到沈千寻时,这眸子里却陡然焕发出异样的神彩。这种转变十分明显,令沈千寻大为不安,她忙不迭的摆手,道:“多谢影妃娘娘,六殿下何等尊贵,千寻岂敢让他相送?”“左右我也是要出宫的,并不是刻意相送,只是结伴走一程罢了!”龙天运缓声开口,他这人有种很奇怪的气场,不说话时,会让人觉得阴郁沉重,不好亲近,可一旦开口,却又给人光风霁月之感,当然,这种感觉是否真实,就难说的很了。不知怎么的,沈千寻下意识的不想与他扯上什么关系,但话说到这份上,再强辞拒绝,就是不识抬举了,她也只得默然允从。两人各乘一顶小轿出了宫门,沈千寻欲告辞而去,龙天运却突兀的叫住了她。“沈姑娘,此时正是夜市热闹的时候,我想请你喝一杯,姑娘意下如何?”“怕是要拂了六殿下美意了!”沈千寻断然拒绝,“在焦尸中奔行一天,此时已是精疲力尽,只想早些回府歇息!”“哦,是了,你今日,去了白云馆……”龙天运抬头看天,半晌,问:“四哥还好吧?”沈千寻默然。这位六殿下,是几个意思?人都死了,烧成一具焦尸,有什么好不好的?“听说,父皇给他做了一只黄金棺椁,可是如此?”龙天运又问。“是。”沈千寻点头。“父皇……还真是疼他!”龙天运眉间眼梢,俱是嘲讽,“昔年为他筑了白云馆,又送了无数稀世珍宝给他,惹得天下的贪财之徒频频造访,如今死了,也不容他安生,做了这么一只黄金棺,他是生怕那些盗墓的人不光顾他,四哥这短短一生,真正辛苦至极!”沈千寻微怔,她倒没想到龙熙帝此举还有这样的深义,不过,细思一下,倒也符合他的性格,自己惺惺作态,非要装慈父圣君,便只好藉他人之手了。但是,龙天运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她继续保持沉默。龙天运却似有点留不住,负手在宫门前闲散的走了几步,又低声唏嘘道:“身为皇室子弟,有时候真的很悲哀,而一个倍受排挤的皇子,更是举步维艰,如今想一想,几位哥哥之中,倒只有四哥待我最为亲厚,他虽然寡言少语,却不是冷心冷肠之人,如今他去了,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心里说不出的悲凉难受,总想找人倾诉一下,可是,刚刚发现,除了沈姑娘,竟然无人可以倾诉!”“那我恐怕要让六殿下失望了!”沈千寻淡漠开口,“死者长已矣,生者却还得活下去,我无意为云王殿下陪葬,也奉劝六殿下不要顶风而行,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用尽心机,说到底,也不过是求个安渡此生罢了!”“这么说来,是我看错沈姑娘了?”龙天运面色微变,“四哥曾为你不顾一切,如今,你却要夹起尾巴做人,不肯为他报仇雪恨吗?”沈千寻倏然一惊,这个龙天运,说话还真够露骨的,这可是在皇城门口,暗探密布,他是少不更事真傻呢,还是另有所图?她心中警钟大鸣,遂苦笑回:“六殿下是在说笑话吗?他是犯了谋逆大罪,而招致杀身之祸,我一介弱质女子,又能如何?报仇雪恨?六殿下是要撺掇我也谋反吗?这等奇思怪想可要不得!劝六殿下也趁早断了这念头!云王的结局,还不能令你警醒吗?皇上铁腕平定天下,一呼百应,岂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颠覆的?你……你真是疯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沈千寻说完这些话,逃也似的去了,好像龙天运是瘟疫,要离他越远越好,龙天运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滚滚黄烟之中,嘴角露出暖昧不明的笑容。……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恍惚间,中秋将至。沈千寻沈千梦与龙熙国三皇子龙天若的婚期亦到了。相府二女,在同一日嫁入湘王府,这简直就是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佳话,双花双姝,同落皇家,实是一大盛事。喜房内,红烛在风中摇曳不定,沈千寻一袭大红喜服,端坐在红鸾喜被之上,心中却无半分喜悦,耳听得窗外风声飒飒,卷得落叶哗哗响,心头浮起的,除了凄凉,还是凄凉。头上的盖头又重又沉,她觉得气闷,伸手就要撩了去,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制止住。“哪有新娘子自已揭盖头的?”龙天若少心无肺的声音响起来,“这种事儿,是要为夫来做的!”沈千寻默然,由得龙天若在她的盖头上乱动,只听他嘴里咕哝着,也不知念些什么咒,念叨了半天,那块红绸盖头依然遮在她眼前,沈千寻不耐烦的叫:“揭个盖子又不是生孩子,要费那么大功夫吗?”“嘘!”龙天若神经质的笑起来,“小僵尸,你今天可是新娘子,说话不能这么粗鲁的,懂不懂?若是让外面那扒窗缝的人听了去,明儿一早,准传得满城风雨,到时不光你丢面子,爷也面上无光,他们会说,爷娶了一个悍妇呢!”沈千寻听到他说扒窗缝,便知道一定有人在外偷听,当即撒泼骂起来:“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嫌丢脸你别娶我啊!难道是我上赶着要嫁给你吗?难道不是你用那卑劣的手段设计了我吗?你做那这事时,脸又在哪儿呢?”“又来了!”龙天若撇嘴瞪眼,“爷不过图个乐呵,谁想父皇会非要爷负责?这下粘在手里甩不掉,你以为爷想啊?”两人这一交上火,就吵个没完没了,那声音是越来越大,简直要冲破房顶,便算如此,仍是不尽兴,都是有功夫的人,自然就要动动拳头,一对新人缠在一起掐架,男的勇猛,女的彪悍,强强对抗战的结果是墙倒屋塌地动山摇,外头那个听墙角的货一个躲不及,被沈千寻扔出来的镇纸砸到脑门,鲜血狂流,疼痛难忍,却也不敢吭声,咬牙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