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这女尼还没有睡的十分清醒,便听到门外笃笃的敲门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大早的就要起早床——女尼在心底狠狠的咒了一句,迅速穿起缁衣带了小帽去开门,看见孙少爷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本来准备进来,见女尼似乎都还没有整理好衣冠,只好在门口尴尬的停住。孙少爷眼含探寻的问道:“昨日师傅来的匆忙,还未请教师傅法号,我和内子昨夜商量了一宿,师傅既是不欲人知晓授徒一事,我们便称是内子因早产失调,欲收敛一下心性,故请了一位师太来念念佛诵诵经,不知师傅意下如何?”“贫尼法号无花”,这尼姑心想,我之前无色无相什么的都叫过了,这次改叫无花好了。“哦……无花师太,不知这偏院住的可习惯?今日师太若得空,我让管家拨几个丫鬟过来与师太使唤?”孙璞简直觉得自己供了一个神仙在家里一般。“孙少爷太客气了,贫尼本是出家人,在外云游惯了,哪里需要人服侍。”女尼略一思忖,便言道:“那街上卖馄饨的小女孩,我看她颇有慧根,就让她来陪着玦儿吧,问问她愿意否?”一边心想,小丫头馄饨做的不错,以后有口福了。不出一日,管家就带着小环过来了,王嫂子原是不愿意让孩子去大户人家当丫鬟,说是在自家就算是穷,那也是块宝。可管家说孙家并不是要买丫鬟,只是想给新出世的小姐找个伴,平时可以照料一下,长大了还可以陪着读读书什么的,王嫂子听了这话,方才高兴起来,觉得自家的孩子倒是比爹娘都有出息了。小环的爹虽觉得女孩子认点字似乎也没什么用,将来还是要嫁人的,可入了孙家也算是长长见识,遂也答应了。管家还包了一封红包给王家夫妇,说小环以后不能帮夫妇俩卖馄饨,也算是个补贴。小环被送到孙家,发现要服侍的就是那天给她取名的师太,十分的欢喜,直拉着师太问长问短,管家给她略讲了一下孙府上的规矩后,无花师太就让管家退下了。无花师太细细的问了小环的生辰八字,小环答是永安五年八月生的,今年已经八岁多了。小环对师太的一切似乎都颇为好奇,又问师太年岁多大,从哪里来,在孙家做什么等等,师太均笑而不答。接下来的几日孙府仍然是忙个不停,在无花师太的旁敲侧击加墙角偷听之下,从仆役管家各人口中都打听了一点消息。拼凑起来,大致是说,这孙家乃是杭州首富,单传的一个少爷,单名一个璞字,少奶奶姓杜,闺名中似乎也有一个玉字,至于究竟是什么,下人自然也不知道。孙璞年少的时候,跟着爹四处闯荡过一阵子,家里主要的行当是做丝绸、绣品的生意。近年来主要是把苏杭一带的丝绸运往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孙家祖上一直也是干这一行的,孙家在苏州有几个绣庄,是做苏绣的,也是卖给两都的达官贵人。直到永安六年孙璞十四岁时,当今的永昌帝从金陵举兵清君侧时,孙老爷托人把孙璞送回了杭州老家,自己却留在了长安。孙璞从此在家安心念书,只是也不见去考功名,到了永安九年,京里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先帝身边的佞臣们眼见永昌帝的军队已攻至洛阳,一时朝中人心惶惶,有主战的,有主和的……总之就是,孙老爷在这波遹云诡的形势中,殁了。冬月二十四的那天,孙璞和夫人抱着孩子来偏院找无花师太,看见偏院的门上挂着一个竹牌,上书“花未开”三字,孙璞和夫人凝着神鉴赏了许久,才敲了门进去,这次师太早已习惯了孙家的起居时间,孙璞和夫人进来时,师太正摊了一本佛经在面前。“师太,在下给这孩儿取了一名字,拿过来给师太看看,请师太参详参详。”孙璞说着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玥”二字,“贱内闺名蕙玉,所以取了这个玉旁,师太赐字为玦,所以我们寻思着这名字左右也是和月亮相关的,就取了这个字,不知师太以为如何?”孙璞和夫人都满脸期待望着女尼。“此名甚好,下个月就要摆满月酒了吧?不知道孙少爷都请了些什么人?”女尼笑道。“师太不必如此客气,在下表字怀蓼,师太唤在下怀蓼即可。左右不过请些杭州城的官老爷,还有几个平时走动的亲戚,哦,对了,城东张家和我们家世代交好,张夫人听说内子生了个千金,已派了人送来礼金,还说明日就要过来探望。”无花师太微笑颔首,那位张夫人,想必就是那位生了个太子妃,人人称羡的那位了。又看着眼前这一对夫妇恩爱甚笃的样子,不知怎地想起一句话,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个,真是不太吉利,觉得自己也是多心,自嘲的摇了摇头。孙璞又和无花师太略谈了一下这杭州城的种种风物,提起(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ар.1.(1.m.文.學網)这些孙璞似乎有些兴奋,想来是因为家居于此,尤为骄傲的缘故。无花师太因听得下人说这孙璞少年时也曾四处游历,于是也谈了谈自己这些年云游的经历,主要集中在佛刻和山水之上。不过马上孙璞就发现这无花师太似乎对吃的东西最感兴趣,从西都长安的裤带面讲到东都洛阳的水席,简直口水都要掉出来了。孙璞一手拍着案几,一手拉着杜蕙玉道:“我前几日还一直以为师太是一个方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一种。今日一席话,倒觉得师太更像先朝的名士,不拘小节,率性而为,是真名士自风流啊!”,杜蕙玉也是抿嘴低笑,直说师太也真是一个奇人云云。可能是对美食的共同兴趣引发的亲切感,孙璞和杜蕙玉接下来的几天便一直泡在无花师太的偏院,和师太畅论古今,神游天下名山大川,有时无花师太也讲讲佛经故事,和蕙玉往常听的那些枯燥的佛经颇为不同,极是生动有趣,常听得前俯后仰的。师太心想,这夫妇二人平时在人前都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其实还是小孩子心性未脱,藏着几分稚气呢。更让人称奇的是,每次这对夫妇到偏院来时,都会发现师太在摆弄一些新鲜玩意,比如某日看见小环在几块木板上画各样的树叶形状,每片树叶皆有一尺来长,四五寸宽,第二天再去时,发现有两块木板已经被锯成树叶状,打磨得光滑细腻,还漆上了蕉叶的颜色,画着墨色的叶筋,纹理画的也是深浅有致,又用石黄乳金在上面题着各色词句,挂在屋内的墙壁上。孙璞细看过去,一个写着“秋阴不散霜飞晚”,另一片上写着“留得枯荷听雨声”,两片斜斜的挂在粉壁上,一高一低,看起来位置刚刚好。蕙玉一面拍手一面揶揄孙璞道:“你往日还总是自诩文人雅士,今儿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文人雅士吧?”孙璞看着这一日一日被改造的偏院,也赞叹不已,原本还怕请了个尼姑给女儿做教习,以后女儿一点童真都没有了,谁曾想这师太享受生活的能力比自己还要高出好几分,想起这一年来因为蕙玉怀孕的缘故,自己也轻易不敢出门,这下子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一两年间又不会一下子长大,可以放松放松了,便提议说请师太过了新春和他们夫妇一起出去赏西湖。如玥的满月酒做的甚为隆重,孙家包下了城里最出名的百年老字号云来酒楼,做了三日的流水席。满月酒之后,孙璞夫妇和无花师太已经可说的上是无话不谈了,每日除了闲杂琐事要处理外,第一要务就是去偏院找无花师太纵论古今。慢慢的除夕近了,孙璞夫妇便忙着祭祖的各项事宜,好在孙家祖宗并不算多,孙老爷又只有孙璞一个独子,孙璞本人尚未纳妾——也就是说,孙府上下正经要祭祖的,也没有几个人。这一日师太正在教小环写字,外面有个小厮过来,说是孙少爷请师太过去。问这个小厮所为何事,这小厮也不是很答的上来,只说少爷和夫人正抱着孩子和老爷说话云云。孙家老爷不是已经殁了么?师太渐生疑惑,这些日子按照自己的打探,这孙璞的爹,应该就是当今的永昌帝在起兵的那几年间,因在西都替今上收买官员并上下打探军情而被永安帝杀掉的那个孙正甫啊,怎么孙璞又会带着夫人和老爷说话呢?难道自己猜错了,苏杭一带姓孙的富户,也许不止这一家?心下便有些焦躁,这万一找错了人家,倒有些不知深浅了。通过几道走廊迂迂回回后,师太在有点晕头转向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孙璞,看到神龛上那副画像,师太长嘘了一口气——所谓的和老爷说话,原来是孙璞和杜蕙玉,对着一个死人的画像在说话。蕙玉见师太来了,过来拉了师太进去,师太心想这是人家拜见祖宗的地方,自己一个外人进去似乎不大好,就有些迟疑。蕙玉笑道:“不打紧的,怀蓼正想和他爹说,给玦儿请了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师傅,想让公公也见见师太,也算是让老爷在九泉之下放心呢。”师太这才放下心来,往前走了两步,紧盯住那画像,作锁眉状,久久不肯移开视线。孙璞见师太这番光景,似是和自己故去的爹爹相识,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师太却转过头来说道:“原来你是张居士的公子,难怪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颇为面善……张居士泉下有知,见到你们夫妇鹣鲽情深,如今又有了玦儿,将来再添麟儿传承家业,也是十分欢喜的了。”孙璞和蕙玉听得这话,原来竟是父亲的故人,忙起身来问师太如何和故去的孙老爷相识,师太叹了口气,徐徐说道:“约莫八九年前,我在西都长安云游,自以为佛法精湛,然而不止世间重男轻女,佛门亦是如此。那时我争强好胜,不肯服输,总爱去四处的寺庙听那些大师们讲经说法,然后设法驳倒他们,结果几次被人轰了出来。于是我乔为男装,做和尚打扮,再去另一些没去过的寺院,和那些大师们辩驳,渐渐的有了些名气,也有一些寺庙来请我去设坛讲经,或是给弟子们授课。”“永安六年时,先帝沉迷于长生之术,每日只记得炼丹修道,全然不顾朝政,对宗族子弟,也疏无爱惜之情,今上忍无可忍下举兵想要铲除朝中佞臣,长安城不少豪族见战事不远,纷纷迁往蜀地。时势纷乱之际,我却突然没了以往那种与人争一时口舌之快的心思,潜心在大相国寺修行起来。来相国寺听经的人也渐渐少了。于是我便只在佛堂里潜心修习经文,这时连相国寺的和尚,都有不少逃窜至别处的……有一日,方丈突然来与我说,有一位施主想要见我,为他排遣心中魔念。”师太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偷偷瞥了一下孙璞,发现他听到魔念二字时,神情突然低落下去,眼神迷离的点了点头。“那位施主就是令尊了,他说要来拜佛静涤心灵,但每次到了佛堂,却并不和我说什么烦心的事,也许是当时难以启齿的缘故,只是要我讲经文给他听。有时我说说佛经故事,有时我讲讲游历路上碰到的趣事。”“我记得令尊最喜欢听的,是《坛经》的故事,还有我佛割肉饲鹰的故事。有一天令尊问我,圣人说以德报怨,则何以报德;可为什么我佛却割肉去喂那鹰虎,我佛抛却父母家人,难道就是为了以身殉那残暴之鹰虎么?又或者……如果那鹰虎并不是用来试探我佛的,那佛陀岂不是因为残暴的鹰虎就要殒命么?”师太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只用中指和无名指敲打着龛桌,发出一笃一笃的声音。“那,师太是怎么回答家父的呢?”孙璞急切的问道。